虽然不知道科维特这个时候去教学楼干嘛, 但柯露斯塔却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仍是一心一意地靠在柱子上，边打喷嚏边蹲穆森。
“临时载体, 您要不要一会儿再去医疗室开点药？”系统担忧地提议道, “您的状态似乎很不好。”
明明前天还只是一场小感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严重。
柯露斯塔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通红的鼻尖，无奈道：“行, 下午再去一趟吧。”
不去的话, 她真怕自己会因为呼吸不畅而被当场憋死。
等人群散得差不多, 教学楼内不再拥挤后, 柯露斯塔这才匆匆走进了有着厚厚石墙、能够隔绝冷风的最底层楼中。她站在只有三两人停留的空旷场地上想了想，忽得露出了一个恶趣味的笑容，趁着别人不注意时, 立刻便轻手轻脚地猫在了大开着的铜门之后。
直到她藏好后，系统才忍不住道：“我有没有说过，您今天特别幼稚？”
过家家就罢了, 现在连躲猫猫也要玩？
“你懂什么，”柯露斯塔过分谨慎地将自己的裙角整理好, 让它服帖地搭在膝盖上, 避免暴露一丝一毫的踪迹, 直到自认完美无缺后才冲系统淡淡说道，“上次分别时, 穆森的表情就是一副恨不得再也不要见到我的尴尬模样……想必他当时的感受，和我在温德面前吟诗时也没多大差距。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直接像没事人一样再度出现，则很有可能引起对方的逃避心理。”
“是啊，”系统深以为然道, “毕竟不是谁都像您这样，脸皮如此之厚。”
“……”柯露斯塔假装没听见，仍勉强撑着一副沉着冷静的神态，接着分析道，“穆森这号人物，看上去生人勿近拒人千里，但其实最是招架不住别人的热情——态度越强势，越不要脸，他就越愿意对别人展开心扉。”
说到这儿，棕发少女摸了摸下巴，真情实感地摇头叹息道：“说实话，但凡当初那些对他示好的小姑娘能坚持下去……可能都不会有我现在钻空子刷好感的机会。”
不过没办法，时代变了，皮厚心黑者得天下。
系统悄悄将她的一通分析做了笔记，心不在焉地问：“所以现在……您是打算热情地吓他一跳么？”
“怎么说话呢，”柯露斯塔不满道，“读书人的事，能叫吓么？这叫形式创新的问候！”
系统不吭声了，暗自决定等它回去就要向高位面开发者提交反馈，给这女主打个“幼稚鬼”标签上去。
拥有这么多次的蹲点经验，柯露斯塔早就将穆森的课表，以及出教学楼的时间都摸得清清楚楚。果然没过多久，等教学楼彻底空无一人后，身姿仍旧单薄、却已经肉眼可见地拔高了好长一截的黑发少年便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手中握着两本颜色分外相近的厚重书籍，看起来像上下两册，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周身都萦绕着淡淡的冷意。
柯露斯塔偷偷探出一只眼睛看他，却仍旧相当沉得住气，仔仔细细地把自己藏好，继续等待对方经过她的埋伏地点。
穆森果然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门口，半点没有发现异样，而柯露斯塔则暗暗听着他的脚步声，在心底默数了五秒后，猛地从门后跳了出来，同时还笑眯眯地将手放在唇边围了个喇叭，十分恶趣味地大声道：“下——午——好——！”
她这傻样，就像是装着带有弹簧的拳击手套的整蛊玩具，在受害人打开礼盒时会猛的跳出来，虽然幼稚，但却真的能够把人好好吓上一跳。
“……！”
猝不及防的黑发少年果然中招。
在受到惊吓的那一瞬间内，不论是眼神还是动作，穆森均做出了防备的姿态。他下意识地将两指并拢，手腕动了动，柯露斯塔顿时就感觉到有一阵风轻轻吹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危险感，冰冷而细微地拂过了棕发少女脆弱的脖颈。
她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睛，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合格的应激反应，不愧是她看中的棋子。
不过，还没等她继续观察到什么，受到惊吓的倒霉孩子便反应了过来，立刻掩饰般地将自己的指尖垂下，怒气冲冲道：“好端端的非要吓人一跳做什么——你无聊不无聊！”
待他收敛魔力后，柯露斯塔飘动着的发丝也因风系魔法的消散而重新垂落，面对穆森的控诉，她选择宽容地露出一个讨饶的笑容，像是哄孩子那样息事宁人地说道：“好啦好啦，我就是想逗你玩嘛。不要生气，我请你喝果汁怎么样？”
见她态度良好，碰了个软钉子的穆森也只得褪去愠色，抿着唇，很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这个家伙真是爱胡来。他暗自郁闷道。
还好自己刚才反应快，没有直接凝聚成风刃攻击……不然现在，恐怕还要跑一趟医疗室才得以收场。
他心里一边腹诽，却又一边担忧地、不着痕迹地望向柯露斯塔的颈项，确定对方没有被攻击到。这番纠结矛盾之下，倒真的一下子淡忘了自己见到对方的那一刻、所产生的“想要掉头就走”的心情。
“哪家的果汁，”穆森闷闷地说，听上去兴致不太高昂，“先说好——如果你再像上次那样，问都不问就给我点了一杯榴莲蜜桃混合汁……那恭喜，在未来一百年之内，你都休想再看到我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怎么这么记仇啊——这回让您亲自点单，我记住了还不行吗？”柯露斯塔嘟囔着，转身向着长廊走去，很不服气道，“榴莲多香呀，你真没品味。”
穆森理都不想理她，只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看上去累的要命，手上却将那两本书抓得更紧了些。
……
饮品店离教学楼不远，是一间充满童话风格的小木屋，柯露斯塔遵循诺言将菜单交给穆森，后者犹豫半晌后，最终还是点了最便宜的那一杯柠檬汁。
柯露斯塔也没劝他，直接收回手来，大大方方地为自己要了杯奶茶。
他们坐在靠窗的某个不起眼的位子。
今天的室外虽然寒冷，阳光却仍然耀眼，穆森那两本大部头摆在小桌上，投下的长长阴影与刚被端上来的饮品重叠起来，显得分外拥挤杂乱。
柯露斯塔拿起银制小勺在杯子里搅了搅，浓郁的奶香随着蒸气弥漫开来，即便是感冒的她也能嗅出甜蜜的味道。
等鲜奶与红茶完全融合了之后，她将小勺放在一旁，端起热腾腾的奶茶抿了一口，幸福地闭了闭眼，伸手敲敲摆在上面的那本皮质书封，率先开口好奇道：“这是什么？奇怪，既不像我们的课本，也不像图书馆内的历史书籍……咦，我好像没见过诶。”
话音刚落，正啜饮着柠檬汁的黑发少年动作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睛，含含糊糊道：“……别人送的。”
一听这他这个语气，柯露斯塔便眨了眨眼，将茶杯放下，目光探究地望向了神色颇为不自然的穆森。
看来这两本书不简单啊。
柯露斯塔的第一个正式任务便是“解锁【智者】称号”，为此她活生生在图书馆肝了不知道多少天，直到如今仍然对每一本书都门儿清得很，还顺便患上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历史PTSD。
可穆森今天携带的两本书，居然连她都没有见过……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众所周知，在整个诺比利王国里，除了历史书之外的藏书都会被收录于皇家图书馆。——即便是圣光魔法学院，也只被第一任国王特许‘仅可拥有已被如数报备的纸质课本’；而那些没有魔法的普通人所念的学校，更是百年来只能使用代代流传的手抄文献。”
棕发少女眯起眼睛，指尖点了点这本连名字都不知道在哪的书籍，挑眉道：“我敢肯定，学院图书馆里没有收录这本书，而我们的课本中，也没有哪一本是长这个模样……”
穆森垂着头，脊背绷得笔直，指尖发紧，将手里的柠檬汁杯盏死死握住。
柯露斯塔望着他，抿了抿唇轻叹一声，却仍没有心软，继续放低声音道：“我听别人说过，如果未经王国授权，或是在不经授权人赠给、租借的前提下，非法持有不予流通的书籍，那么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将接受由王宫提起的控诉与处罚……”
“而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平民得到过皇家亲授的合法持书证。所以说，穆森同学，你最好赶紧向我交代清楚，这两本书——究竟是哪里来的？”
听到柯露斯塔明显认真起来的质问，穆森皱了皱眉头，眼神略显不安地望了望那两本书，犹豫片刻方才道：“放心，有正当来源。”
柯露斯塔讶然道：“那是……”
“是‘贵族赠予’。”
穆森深深叹了口气，神色无奈道，“你知道与我们同届的那位……希珀尔小姐么？”
希珀尔小姐？
柯露斯塔的确知道，那是路易斯·希珀尔的妹妹，缇娜·希珀尔。
不过，她会知道这位小姐，可不是因为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路易斯，而是由于缇娜·希珀尔本人……就在圣光魔法学院内具有相当高的知名度。
柯露斯塔神色古怪道：“是那位传说中从小体弱多病，被娇宠长大，心肠柔软到连一只虫子都舍不得弄死的伯爵家二小姐么？”
“……就是她，”穆森无奈道，“今天在走廊上的盥洗室旁边——可能是踩到地上的积水了吧——总之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小姐突然猛的滑了一跤，差点直接摔倒在地……正好她身边陪同的朋友都离得很远，我怕她摔出什么毛病就顺手扶了一把，可是没想到，之后她却死拉着不让我离开，还说一定要让我提个要求以做报答。”
“哇哦，”柯露斯塔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调侃道，“英雄救美？”
穆森白了她一眼，继续道：“我当时急着脱身，又见她手里正好抱着……嗯，这一套书，以为是她从图书馆里借的，所以就干脆要来匆匆拿走了。”
“可是没想到，直到我回到教室里翻了两页才发现，这居然是皇家图书馆转交给希珀尔家族的藏书之一。”
说着，穆森伸手将那本书翻了过来，中途似乎是嫌底下那本有些碍手碍脚，于是便将它拿下去放在了旁边的空座椅上，只拎着上面那本凑到柯露斯塔面前，给对方展示了一下书籍背面“皇家图书馆”和“希珀尔家族家徽”的专有标记。
柯露斯塔顺势伸手接过来，摸了摸皮质光滑的封页，惊叹地说：“和这本一比，学院图书馆里的书可真能称得上是粗制滥造了——简直像是羊皮纸打了几个书钉，即使放在它旁边都要丢人现眼。”
然而穆森却没什么心情发表赞赏，他叹息了一声，看上去十分头痛道：“真没想到它居然这样珍贵……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我当时就绝不会去扶那位小姐——哪怕是伸一根手指。”
“真无情，人家希珀尔小姐可是连皇家图书馆里的藏书都心甘情愿地交给你了。”柯露斯塔啧啧两声，点评道，“你真像个白眼狼。”
穆森又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到底是站哪边说话的？”
“我站中间啊。”柯露斯塔随口一答，复又沉吟了会儿，收起玩笑的姿态，认真叮嘱说，“反正你记得把它安置妥当，尽量藏起来，别让人知道这是出自贵族之手，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说的这些，挨了几年欺负的穆森自然比柯露斯塔更加清楚。但自己知道与别人担忧的感觉到底不同，在听到这句话后，这名浑身带刺的少年顿时一愣，静默半晌，才显得有些腼腆地轻声嗫喏了一句，“……我知道了。”
“叮，穆森好感度+5。”
柯露斯塔也体贴地没有揭穿对方的赧然，仍旧垂着头翻了翻书，大致浏览了一遍上面的文字，新奇道：“你看了过吗？这是讲什么的啊。”
“看了一小部分，”穆森犹豫中带着一些紧张道，“讲了些有关魔法起源与属性的知识……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暂时先借给你。”
柯露斯塔挑了挑眉，把书还回去，语气温和地拒绝道：“即便是贵族赠予，受赠的平民也不能随意将书籍转交给他人，哪怕是租借。——这点规矩我还是知道的，所以还是不借啦——反正，等你全部看完之后再告诉我，那也不算迟啊。”
穆森接过书本，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随手将它放在了座椅上另外一本的旁边，冲柯露斯塔短促地笑了笑，轻声道：“好，那就等我看完之后……再把上面的内容全部讲给你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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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各自的饮料后，二人分别离去，柯露斯塔前往医疗室重新开药，而穆森则孤零零地抱着两本书，向着塔楼径直走去。
直到低垂着头，回到他陈旧潮湿的寝室后，穆森这才松开手，将那两本书籍放在桌上，垂下眼睛静静地望向它们。
良久，黑发少年叹息了一声，像是名许久没有沉浸在梦乡里的失眠者，轻轻地将自己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眼睛上。
半晌后，直到他再将手放下并睁开眼时，那双漆黑的眸子中却并没有得到休息，仍然满是深不见底的苦涩与疲惫。
……因为他在愧疚，因为他骗了柯露斯塔。
穆森沉默着，把那两本颜色相似的书平行着摆开，递给柯露斯塔看过的那本放在左侧，而刻意拿到桌下座椅上的那本，则被轻轻搁在了右侧。
他将掌心分别贴在封皮上，按照希珀尔小姐所言，低声念了两段不同的咒语后，书籍上面竟骤然发出了颜色不同的光芒。
左边那本亮起的光，是澄澈的天蓝色，深棕如同泥土般的封皮上渐渐浮现出了一长串米白的花体单词，上面写着《魔法的本质属性：自然魔法、光明魔法与黑暗魔法》。
而右边那本，不论是发出的光芒，还是给人的感觉，则都与左侧的书籍完全不同。
——它的光是暗沉的灰色，隐隐约约的、以一种令人不舒服的节奏缓缓闪烁着，在红木色的书籍上几乎难以看得分明。
穆森压下心中的不适感，盯着那本书看了许久，直到它的光芒尽数散尽后，一排乍看杂乱伸展、细看却又仿佛有某种规律在内的花纹才慢慢出现在了封皮上。
黑发少年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拂过这串如藤蔓般肆意生长的烫银字，脑海里就像是展开了一副卷轴，精准地、一字一顿地，将这句书名译为了诺比利通用语。
《魔族语言学——来自大陆边缘的文明》。
黑发少年的指尖动了动，缓缓翻开了这本书。
不出意料的，它的每一句内容都是用复杂而华丽的魔族文字所书写；也同样不出意料的，它的每一句内容，都能被在诺比利王国流浪长大的穆森看得明明白白。
“果然啊……无论是不是那本历史书上有迹可循的魔族文字，我都能看得懂。”
他不带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轻声喃喃道：“果然啊，他们说得是真的。——我就是一个隐藏在人群里的异类，一个从大陆边缘逃窜到中央王城的不洁者。”
在人烟稀少的走廊里，贵族少女手捧着的书本上，某段花纹般的文字于惊鸿一瞥中印入穆森的脑海，并在那一瞬间内被后者精准解读了意思。
这次却不是什么玩笑般的“本品仅供试用”。
在惊惧之下，黑发少年发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居然是无声无息地召唤了风的力量。
他从盥洗室中吹来一捧水，悄然泼洒在了缇娜·希珀尔的必经之路上，并在对方即将摔倒时恰到好处地伸出手，十分有目的性地换来了这一本……让他能够拥有足够的信息，并得以最终确定自己身份的书籍。
希珀尔小姐的确是个善良到有些过于天真的女孩，她打心底感激着加害者，在穆森提出要求后，甚至还从专程照顾她的同伴手里又取了一本有关魔法属性的书籍，一并赠送给了这个刚刚帮助过自己的少年。
若事情真像穆森对柯露斯塔所言，那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然而，被隐藏着的真相对比起来，却显得其中一人宛如过街老鼠般手段卑劣。
“果然啊……”黑发少年闭上眼睛，结束了这段回忆，继续自语道，“果然，我就是一个真正的魔族。”
——魔族的本性就是不择手段。
——残酷时代的每一滴鲜血都是最好的证据。
他们继承了创造者的偏执、残忍、暴戾以及爱好谎言，只要是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哪怕明知会刺伤自己，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将它牢牢握在手中。
他利用了伯爵家单纯无辜的二小姐。
他所追求的真相伤害了自己本人。
他也用谎言欺骗了那个曾坚定的安慰他、鼓励他、信任他的……名叫露丝的女孩子。
“我的确是一个魔物，可我却不愿意像一个真正的魔物那样，自私地、胆怯地，将生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光亮，几缕出现在屋中的风吹动了他的发丝，穆森的嗓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对着谁宣誓一般，嘶哑而低沉地、一字一停地说道：
“我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那个始终相信着我的人。——在她眼中我是谁，那我便真的是谁；在她心中我将做什么，那我便真的会去做什么。”
“我即是您流离在外的信徒，是方才承认自己身份的魔族，是您忠诚的信仰者，泰勒布瑞斯大人……”
“黑暗女神在上，我以灵魂为契，请您见证这段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