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蒋玉菡早早提着礼物来到花自芳家中。

  花家人将他侵入家中,他还觉茫然,这家人竟似早已知道他会来。然入屋后,看到正在说话的宝玉,他便明白过来。

  而后的事,蒋玉菡都有些浑浑噩噩,恍在梦中,只知花自芳收下他送来的礼,又和他约定好等他来花家下聘。末了与宝玉一起走出花家的门,被已渐冷的深秋寒风一吹,蒋玉菡才清醒过来。

  他细细回想先前在屋里听到的话,已知此次自己是戏子身份,却能如此顺利得到花家人的认可,还多得了宝玉早早过来替他周旋。

  虽贾家已不复过去光景,但袭人以前跟在宝玉身边,花家人也多蒙贾家照顾,他们心中还念着少许旧情,听得宝玉说蒋玉菡也算忠顺王身边的红人,且如今也有田地屋舍,不必担心袭人日后跟着蒋玉菡受苦,又不必委身为妾,花家人才答应下来。

  蒋玉菡正要向宝玉道谢,就听得宝玉笑道:“当初我与你换了那汗巾,因我给你那是袭人的,我回去后看她恼了,又将你给我的给了她。当日还不觉有什么,现想来,这或许就是天意。你且快些回去准备东西吧,我寻不着其他人,好歹看看晴雯去。”

  晴雯就在林家商行的绣坊里,确实比其他不知到了哪里的丫头好找。

  当日在荣国府中,就没有几个丫头的绣活能赶得上晴雯,而今她替林家绣坊绣东西的日子还不长,却已有些名气。

  也有一些世家子弟,早已通过宝玉身上的东西,知道他身边有这般个精通绣工的丫头,现竟能在这里买到,也乐得来捧场。这些世家子弟不敢或不愿和落魄的贾家多有来往,但对贾家过去的一些好东西仍有觊觎之心。

  宝玉来到时,就看着晴雯拿着针线,正低着头专心干活。

  他险些就像上前和晴雯说仔细伤着眼睛,总不必如此劳神,却猝然间想起,晴雯如今已不是自己的丫头,得靠这些针线活谋生。

  他就这般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晴雯,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还是晴雯脖子有些累了,将东西放下略作休息,这才无意中看到了他,慌忙迎上来问:“你、你怎么来了?”

  宝玉只觉眼睛发干、嗓子发哑,呆呆抓了晴雯的手,却不知当说什么。

  来探望前,他自有千万般惦记。可真看到晴雯了,又不知从何说起。

  晴雯任他握了会儿手,才轻轻抽离,笑道:“你可又来了,我听说你身边现在就了麝月一人。想当初我看着你和袭人那样,还当她将来定会长久地跟着你的,何曾想过会如此?”

  她话中的笑意渐渐散去,空余惘然感伤。

  当日里的她总瞧袭人不顺眼,只觉袭人仗着和宝玉亲密,就在其他丫头面前也拿大,终日里只想着如何攀附,好争一个姨娘位份,偏她这般是老太太属意许给宝玉的人,在宝玉房里的地位都要不如袭人。

  可最后她和袭人,竟谁都没有得偿所愿,她过去拿点心思,忽就显得无足轻重。

  连留在宝玉身边当个丫头的机会都没了,还谈什么姨娘呢?

  许是对宝玉再无杂念,仅余往日主仆情谊,且更须先紧着自己的生存大事,晴雯如今面对宝玉,反添了几分淡然。那丝怅惘固然久久不散,但她心中并无旖旎杂念,较过去更胸中坦荡。

  见宝玉垂首不语,晴雯又笑道:“这些事不提也罢,你既来了,咱们便好生说会儿话?前儿薛二爷来寻我,问我愿不愿在这里当个绣娘,还提出了让我来主持一个系列的绣品,还要按季节什么的来推出,他说得复杂,我也不怎么听得懂,只他们要我绣什么,我就绣什么好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绣坊里就有其他人来喊晴雯干活,道是某些针法不懂,还得晴雯来。

  晴雯忙应了一声,又歉然看向宝玉。

  不待晴雯多言,宝玉便推说自己还有事得离开了。

  晴雯看着宝玉转身离去,却看不到宝玉眼角的湿润。宝玉尚记得当日在自己房里,晴雯对着其他丫头,素来肆意,便是对着他,也多有言笑无忌之时,到底面对其他主子,才收敛几分。而今却绣坊里随意一个人来喊,晴雯都应得谨慎。

  任晴雯如何说自己现在过得还好,宝玉终难藏心内凄楚。

  往日里他只道大家一起快活,哪怕姐妹们难得在身边,亦知道她们过得不错,独独懊恼自己少了和姐妹们相处的机会,难得亲近。

  而今却看着家道突变,竟家中上上下下都保不住往日自在。除却柳湘莲等少许几个好友,他平素交往的其他人竟都和他生分至此,视他如洪水猛兽远离。

  自甄宝玉将他身上通灵宝玉的灵送了回来,他已更强烈地感受到巨大的落差。宛若他在红尘中四处追逐着繁华,要过那软玉温香作伴的锦绣生活,偏心内又时常涌起孤寂,他如何与旁人恣情说笑,都难以将这孤寂压下,而日益要在和旁人说笑时,又冒出些旁人眼中的怪言怪语。

  他说那些话无人能懂,他现已少说那些话了,却并非像其他人所想那般,是他已想通,不再存着那些古怪心思,而是他深觉无人明白,竟已孤寂到谁也不肯说了。

  眼看如今留在红尘俗世,他的日子也不如过往热闹,那等在繁华处借着种种喧嚣强压下的茫然,愈发放大。

  宝玉自顾自走着,也不知走过了多少地方,只听到有人唤他,才发现自己已走到了林家门前。

  宝玉先看了正门上的匾,后循着先前唤自己的声音传来方向看去,正看到脸带倦容的崇玉。

  “宝玉哥哥,你刚想什么呢?我喊了你好几声你才听到。”崇玉边说边走近,看着宝玉仍带恍惚的模样,索性拉着他往里走,“都到这里了,就进去坐会儿吧?外祖母她们也很惦记着你。”

  崇玉不说还好,这一说,宝玉急忙摇头,叹息道:“我现在这样子进去见着了她们,岂不是更令她们担心?”

  崇玉转过头来对他一笑道:“那也先进去坐会儿,你现在这样在外面走着还更令人不放心。”

  崇玉引着宝玉到了自己房中坐下,又命人送上热茶点心。

  喝过了茶,宝玉缓了缓神,就问崇玉从哪里回来。

  “我才从我以前那位贾先生家中回来。你可知他昨日辞了官,眼看着就准备回祖籍寻他妻儿了?好歹他过去于我也有授业之情,我近来也忙,又摸不准他究竟何时动身,索性早些与他道别。”

  宝玉怔了怔,方醒悟崇玉所说的贾先生正是贾雨村,讶然问:“他怎么就辞了官?”

  崇玉想想,到底给宝玉简单解释了一通。

  原来当日贾雨村明着靠拢南安郡王,实则还更愿意跟随前太子李重谌。

  那李重谌虽为了自己将来能继承大统,纵知道南安郡王勾结外敌,亦任南安郡王以他名义行事。但随着元春有孕的消息传出,李重谌亦揣摩得南安郡王也许更愿意看着自己和三皇子相斗,两败俱伤,最后好让南安郡王有机会再扶持元春诞下的皇子登基。

  届时,那孩子是否真为皇家血脉都不能保证,又年幼,一切更只能任南安郡王作主。

  李重谌只怕自己也会成为被南安郡王舍弃的棋子,才早在甄家被查抄后,就让投向自己的贾雨村装病留在京中,好让李重谌假借受伤名义提前从秋猎回来后,能趁着南安郡王再猎场起事之时,他先在京中将有可能危急自己地位的元春腹中胎儿解决。

  正因如此,李重谌才先要命张、王两位太医,在元春保胎的药中暗下寒凉药物,另胎儿不保,再要逼死元春,好进一步断绝后患。

  起初在李重谌设想中,更应当是借着查抄贾家的名义,好让元春一尸两命的责任都归咎到元春知道自己家里人竟犯下如此大罪后,自愧有如此家人,她气急攻心才保不住胎儿,又因小产更想不开要以死赎罪,李重谌就能将自己从中摘出去。他再因元春这一死,而去赦免贾家,也替自己登基之后积攒好名声。

  殊不知皇帝竟然就在宫中,保下了元春,反而定下了他谋害皇嗣之罪,剥夺了他太子封号。

  贾雨村既替太子办了事,怎么都不能让皇帝信任。可巧贾雨村过去也曾和贾家认了宗亲,皇帝便暗中逼着贾雨村以此为由辞官。贾雨村也心知自己先前投向太子已是犯了错,现在辞官,纵没有了官职地位,好歹能保住一些家产,更能留得性命,便主动上了辞官的奏折,并于昨日彻底将这事定下。

  崇玉不敢将自己这段时日里查探消息并推测到的事情都告诉宝玉,只捡着贾雨村奏折上的内容说了,末了又道:“想当日贾先生也有那雄心壮志,渐渐地就变成了这般模样。宝玉哥哥,你所说那些禄蠹之辞,也差不多哪去。”

  宝玉忙问:“那你可要继续考取功名?”

  崇玉朗笑一声,洒然道:“那是自然。这世间禄蠹虽多,但人人都只看禄蠹多,却不肯去为官,莫说要去改变什么,就连自己都未必能保护,只站在那批评,又有多少意义?我总归要做一些事,只看如何去做罢了!”

  宝玉若有所思,良久却是一声长叹:“我终究做不得这等事。”

  “人各有志,和而不同也不见得那么难。”说着,崇玉又问,“我看你现在状态好些了,可要去看看外祖母她们?”

  宝玉想想,点点头,跟着崇玉一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