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黛玉赧然。

  “我只想先问姐姐一个问题。你是为宝玉难过,还是为宝姐姐难过?”

  黛玉低头绞着手帕。

  为谁难过,都是私情,并不为这些勋贵世家认可。

  但如今只是姐弟交谈,黛玉又素知崇玉看似守规矩,骨子里却有些比谁都离经叛道,任她在崇玉面前承认再惊世骇俗的东西,也不必担心得不到认可。

  她沉思着,崇玉也不催她回答,只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终于,黛玉抬起头来,目光已较先前坚定。

  如今想起当初无意中从崇玉处得到几本女子间的外传话本后,崇玉对她的许多举动又多加留意,她已知道那些就连过去的自己都不甚明白的隐秘情丝,早被崇玉猜出大半。

  因此,如今的否认,也无多大意义。

  没有外人,黛玉索性承认。

  “我是为了宝姐姐。”

  崇玉颔首,又道∶“我进来前,看到宝姐姐在外面等着,比谁都心急。”

  黛玉叹道∶“宝姐姐多半觉得是自己惹得我那样,才会如此担心吧。甚至换了任意一个姐妹,他恐怕也会这样呢。”

  再如何忍着泪水,想到这种可能,还是有几颗泪珠滚落。

  “那可未必。”崇玉摇摇头,“有些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和宝姐姐都是当局者,反而没有我一个外人看得清楚。”

  黛玉浑身一颤。

  “宝姐姐她……”

  不敢置信!

  黛玉一直觉得,自己这些不被世俗容许的情思,唯有独自深藏于心,而今能与宝钗相处的时光,都如同向上天偷来。纵是她有意,多半也换不来宝钗对她同有这样的情。甚至她只要说出,只怕毁去的就是彼此间如今的难得情谊。

  这段日子里,她渐渐认清自己的情,也在不断地劝说着自己,好生珍惜这段时光,只待再也偷不来如此美好岁月后,就抱着充满美好的回忆度过余生。

  既早早认定以宝钗性情,不会与自己来一段惊世之恋,她也不敢过多幻想。

  今日之失态,不过是猝然间得知元春赐婚,才无力遮掩。

  事实上在崇玉来看她之前,她已比初时平复许多,只还藏不住酸楚。

  “世间知音难觅。”崇玉垂首,低叹,“若不曾得到,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其中可贵。一旦得到,又哪里能轻易割舍?或许宝姐姐现在也不明白为何单单对姐姐一人的重视,与对其他姐妹有些不同。但给她一个机会,未必不能让她明白。正如姐姐,不也是因我那些杂书才醒悟么?”

  黛玉满脸通红,拿过一个枕头就摔向他∶“你偏说这事!”

  崇玉抱住她的枕头,已将为自己将来生出的几许忧虑散去,径向黛玉笑道∶“我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既定之事。横竖如今宝姐姐的婚事都定下了,倘咱们什么都不做,过不了多久,你和宝姐姐就只能分隔两地。若是做什么,说不定还能出现转机。你可愿试一试?”

  “转机?”无需崇玉多说,黛玉也明白,若试探的结果不是令宝钗愿意抛开世俗的目光与她在一起,届时再换来的,怕只有她俩长久的别离。甚至,可能会让宝钗今后想起她,都只有嫌恶之心。

  “没有太多时间考虑了。”崇玉郑重道,“你先前从宝姐姐处回来时的虚弱最真,最为真情流露。试探宝姐姐也好,从宝姐姐处得到肯定后再要取得爹爹同意也好,都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虽然咱俩现在谋划,将来也多半会被他们发现,但总比现在瞒住你的情况,今后再择机会试探,更能得到他们谅解。”

  “姐姐,你要试一试么?”

  黛玉眉心蹙起∶“你想让我装病?”

  实在是她从崇玉话中得知的就是这意思!

  素日里的她一贯只会撑着自己身体无碍,不愿让旁人多为她担忧。如今却要她装病?

  崇玉高深莫测地微笑∶“这哪里算得上装呢?不过是有些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你身体承受不住罢了。且你先前的难受,此刻的脸色苍白,难道都是假的?若我现在拿山珍海味,或清粥小菜来,难道你就吃得下?”

  黛玉摇头。

  崇玉了然而笑∶“那不得了?你不是装,只一切都真有其事,咱俩不过让它看起来更严重一些罢了。纵让其他人替你担心,那也只是一时的事。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关心你的人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都总要为你的郁郁寡欢忧愁,甚至宝姐姐也可能在嫁入贾家之后过得枯木槁灰,为何不现在就争取一番?”

  黛玉被他说得心动,又思及若自己真什么都不做,就只有分离一种可能,长叹一声,咬牙应道∶“好,咱们就试上一试!”

  她答应前诸多顾虑,答应后却坚定不移。

  “崇玉,你说我要怎么做?”

  崇玉低笑一声,凑在她耳边嘀咕几句,听得她连连点头。

  崇玉所说的事难度并不大,甚至不用她如何假装。

  黛玉只要不勉强自己尽快展颜而笑,将心思藏得别人不易发现就行了。

  继而,崇玉从黛玉房间出去,很快将莫宗良请来。

  林家上下都知道,莫宗良医术高明,在替黛玉诊治以来,黛玉的身体一日好胜一日,而今除了每月定期诊脉一次,又换季之时替黛玉备着丸药,已无过多需要费心之事。

  怎这回又要请莫宗良?

  宝钗人回到西琼院房中,心还悬着,命丫头时刻探听着黛玉那边情况。

  得闻此事,她险些又赶去黛玉房里。

  偏在临出门时,心生怯意。

  黛玉的所有不好,都是从她这里知道赐婚的消息后开始。先前她在黛玉寝室外守了那么久,黛玉依旧没有见她的心思,甚至就连紫鹃等丫头给她上茶,都只是丫头们按规矩行事,而不是黛玉的吩咐。

  那她现在过去,会不会只让黛玉变得更不好?

  回想起崇玉的话,宝钗终究没出门。

  但在房间里坐不住,坐一会,又要起来走一会。

  她似乎变得不再像她。

  知道兄长薛蟠无意中打死人,她帮着母亲料理事情时,都不曾有过如此的心慌。

  恐惧得仿佛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要从手中离开,无关生命,却似比生命更重。

  恍若是那些早早被她压下,令她成为礼教约束之下合格的闺秀千金的喜怒哀乐、爱怨嗔痴,忽地在这刻不受控制地翻涌。

  也许它们早已不甘受到约束,纵然她看着其他姑娘,大多也只能在种种规矩下,再多的小我天性都只能慢慢压抑,只能用一些隐秘的方式释放……但她依旧不愿意一直如此。

  谁都如此,那就对么?

  谁都如此,难道就没有人会尝试冲破么?

  大家族的规矩,就是让迎春三姐妹在和外人见面时,都要一模一样的穿戴,以此表明家族对姑娘们都是一样的,并无区别对待。那些礼教,则要她们这些姑娘,都只能苦苦压抑性情。男子再多的风流事,都是韵事,是他们的会心一笑,而女子略有不好,却不知要受到多少指责。

  男子行为出格,还能凭借功名富贵,换取无数人将自家清白闺女主动送来,女子却只要名声略有不好,就连家族都有可能会厌弃,乃至将其逼死……

  “姑娘?”莺儿谨慎地站在不住张望房门的宝钗身边,“你要先吃一颗冷香丸吗?”

  因宝钗在西琼院这边住的时间长,也用旧瓷坛装了一些,埋在院中花根下。

  只是还需用十二分黄柏煎汤服下,一旦宝钗在这里服药,事情就不可能瞒得住林家人。

  宝钗微愣,眼见莺儿都有心要命人去替她准备了,方轻叹一声∶“罢了。只靠药也未必压得下,终究是心结。”

  别人都说冷香丸对她有好处,独她知道,所谓的治病良药,不过是帮她将心中滚动的热血冷却,让那些情感变冷变淡。

  可就像大海,冷香丸也许能让海面看得风平浪静,海底汹涌的暗流却不减反增。

  而且她奇异地生出几分不舍,舍不得将对黛玉的这些感受也用冷香丸压下,又回到一个正常的亲戚家的大姐姐,对比自己年龄小得到的妹妹的正常关爱中。

  “莺儿,你去林姑娘那边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帮忙,若没有的,你也好生看看她们在忙什么,等会儿崇玉有空过来,你再和他一起回来。记得一定要尽量弄清楚林姑娘现在如何了。”

  莺儿连忙领命。

  她心知自己帮不了什么忙,林家仆人再不如其他大家族多,也不至于侍候自家姑娘都要别人家的丫头帮忙。探听消息才是她真正要做的事。

  少了一个素来聒噪的莺儿,更没有什么能帮宝钗将一点点翻腾着的奇异情思压下。

  她往常喜将居住的地方弄得简单,陈设都不肯多放两件,一来是以前知道家计已不复往日,有些奢华在她看来并无必要,二来,也是更重要的,却是她要用这样的方式,将心中情感压下。

  入目处空澄如雪洞,大抵能减少触动情思之物。

  她这房间,也没多少摆设,不过有些题了诗的手帕,未完工的扇坠子……都不是她的东西,而且也在一旁摆放得周整。

  她却一眼望见,又想起黛玉如何有些时候来她这儿,起了兴致就在手帕上写诗,又说她针黹做得好和她讨论怎么给崇玉做这些小玩意才做得好。来得频繁,每每惫懒得不肯将东西从房间之间带来带去,就索性留了不少在她这里。

  平日里也只有在做针线活,或者又想重温帕上的诗词才会看到的东西,如今却接连不断跃入她眼帘。

  也不知过了多久,但看天色,大抵没有太长时间。

  莺儿回来了,崇玉也到了。

  小小少年眉眼间尽是忧色。

  宝钗看到崇玉对着她微微点头∶“宝姐姐。”

  少年的声音克制而温润,忧虑疲倦都藏着,只若隐若现地流露些许。

  正如此,更撩得人惶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