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王熙凤房中,凤姐并不在,只平儿留在这里处理事情。

  宝玉倒为此庆幸不已。

  他原本就不想多生事端,才会在自己房中不让袭人去问其他人。而今若要告诉了熙凤,定然瞒不住的。

  以熙凤性情,哪怕不立刻告知贾母等人,也会在暗中不住追查,势必要将幕后之人找出,再施以惩戒。

  宝玉自己时常气性上来,行事也多有不计后果之时,但往往气性一过,就觉这等做法不合适。

  而今面对这极可能是小丫头做的事,他素来的心疼就冒了出来,只怕熙凤追究悄悄往床下放纸人的人,还要再祸及她们家人。

  若非实在担心王熙凤安全,宝玉甚至可能装作不知道这事。

  如今过来了,只见平儿,他松了口气,匆忙要平儿到熙凤床下检查。

  平儿不解,却知若无缘故,宝玉定不会有如此做法。

  无需多时,平儿出来了,冲着宝玉轻轻点头,示意真找到了那等东西。

  宝玉忙低声问∶“烧了么?”

  平儿再度颔首∶“烧了。”

  这事她也不敢让王熙凤知道,只是却更怕让王熙凤晓得她留在房间里,竟还让人有机会混进去放东西来害王熙凤,又不知王熙凤会对她如何。

  任她素日里与王熙凤如何感情深厚,她都清楚,在她和王熙凤之间,终究有主仆之别。

  正好宝玉也不愿将这事张扬,她和宝玉一拍即合,只要两人暗中查探。

  “宝玉,你说这事是妙玉提醒你的?要不咱们一起寻个时间,去问问妙玉?她既能推演出这事,或许已知道是谁主持谁做的呢?”

  平儿说话时,离得宝玉极近。

  宝玉早已想过要与平儿亲近几分,盖因平儿是贾琏的人,他才不敢过于亲近。

  今日却有正当缘由,又闻得从平儿身上传来的隐隐熏香,宝玉更是心神摇曳。

  平儿见他发呆,笑往他手上一捏∶“你想什么呢?莫非被吓着了?”

  宝玉才回了神,摇头道∶“也不至于,只是想谁会如此对付我和凤姐姐。那人既能拿到我们八字,又能悄悄让人将纸人塞到我们床下,着实可怕。”

  听他如此说,平儿亦正色道∶“此事你先莫要声张,我这边有谁出入过都是有底的,我暗地里查一查,应当能问出些事。”

  虽然在这家中总有些自恃曾跟过长辈而拿大的下人,但王熙凤房间里的规矩也算严格,平儿动真格的,未尝找不出悄悄放东西的人。

  宝玉正点着头,平儿已左右瞧瞧,见没有人冒然过来,方叹道∶“也不是我说你,平素里就是你对丫头们都太好了,使得她们都有些没规矩了。虽说我这边也出了这等事,不好劝赖是你房间规矩问题,但好歹你该管紧一点。”

  宝玉被她说得低头不语,就连方才得以和平儿亲近生出的几分欢喜也淡去。

  平儿也发着愁,无心多想宝玉此刻心情。

  她固然在说宝玉,实则却清楚,便是宝玉用心,怕也不容易。

  这府里上下,就没多少人房间里真干净的。

  除了贾母房中当真没谁敢动歪心思,也就三姑娘探春房里的事情少一些,就算探春如今已大多时候不在府里住着,她房间里的下人也不敢乱生事。其余的,哪怕是王夫人房中,都多少有些问题。

  别说宝玉和软才被丫头们欺负,王熙凤已够严厉了,但也有些重压下依旧敢胡作为非的。要不然,该无人敢帮忙害王熙凤才是。

  平儿更担心,有人知道这事做了,自己极可能被查出来,却仍要帮忙害王熙凤。若真如此,却可见王熙凤为管好这荣国府,已招来多少人不满,非要除了王熙凤不可。

  她已想着如何才能劝王熙凤将荣国府的事情交回二房管理,她好和王熙凤回大房那边了。

  平儿见宝玉不大,稍加思索,又问∶“你来了这里,也不必担心老太太等人寻你么?”

  宝玉如梦方醒,忙笑道∶“老太太只以为我和姐妹们在一起,姐妹们多半也以为我和林妹妹在一起,也有人见着我和林妹妹一起出来逛园子的,倒不必担心他们寻我。不过出来时间长了,我还是该早些回去。”

  宝玉自知继续留在这里,倒耽误平儿追查,还不如自己也回房里去,再看看自己房中那些丫头如何。

  终究袭人已知道这事,宝玉偶尔也曾听屋里的其他丫头抱怨,袭人平日里就管束着她们,还不知因她们和宝玉间的亲近,有过多少言语。今日之事,宝玉也怕袭人查起来,或者袭人和晴雯说了,晴雯去找小丫头们的麻烦,打草惊蛇不说,平白还又让小丫头们和袭人、晴雯等生出矛盾,他只恨不得立刻回到自己房中,好免得伤了房中丫头们的和气。

  至若平儿才说过的,要他应当好生管教房中下人的事,早不知被他忘到哪个角落去了。

  他每日里没有正事,但只和府外的其他公子来往,回到府中又周旋于一众女子间,早已将他精力消磨殆尽,便真要他再去忙些正事,只怕他也要提不起精神。

  且说栊翠庵中,黛玉已和妙玉喝过了茶。

  妙玉显然是爱茶之人,茶叶讲究不说,就连沏茶用的水,以及喝茶的杯子,都讲究至极。

  妙玉这里的茶,是用来品的,并非用于牛饮,略尝几口便罢了。

  放下茶杯后,妙玉直直望着黛玉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我师父留下的遗言中,确实有关乎这个国家的将来,但我也不清楚她话中意思,我只能转述给你。”

  “我师父说,来自遥远之地、如今并不为这国家重视的东西,终究有一日会成为将一切推翻的根源。但若有人能在此之前,就正视那些东西带来的威胁,将□□上国的高高在上早日抛却,或许就能改变将来。”

  妙玉说得慢极,每一字都格外清晰。

  黛玉听得清楚,却愈发震撼。

  遥远之地?

  她总觉得妙玉师父遗言所说,正是崇玉要做的事。

  林家之外的人看崇玉所作所为,多半以为崇玉只是利欲熏心,为了赚钱,就连世家的清贵都可以置之不理。

  唯独黛玉和林如海这等崇玉至亲方知,崇玉真正目的,是搜寻海外技术。崇玉的目标,一直是远渡重洋后的西方世界。

  黛玉对这些了解不深。她在听崇玉提及后,一度看过许多书,但在书中也难以找到多少相关记载,可见崇玉所说的那个世界,力他们这里如何遥远。

  就连崇玉在劝说林如海同意他创办商行,日后前往遥远海外之时,拿出来的、足以去证明西方世界强大的证据,在黛玉看来,也是臆测为主。

  但就连妙玉师父临终前都这样说,崇玉的担心,似乎很有必要。

  黛玉沉吟过后,也不在这遗言上多费时间,改问道∶“那你要丫头提醒宝玉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来找我之时,我看他印堂发黑,因此在他回去后替他卜算一番,不料算出有人试图害他和凤姐。我终究寄居在他们家里,若不知情就罢了,既有所发现,顺口一提而已。”

  妙玉说得轻描淡写,只眉间带些愁绪。

  “我当初跟在师父身边学习,自以为将师父本事学去不少,后又有些奇遇,只要不是遇着我师父那等高人,应该能推算出许多东西。孰料这次替宝玉卜算,我竟算不出要害他的人是谁。到底是我学艺不精。”

  黛玉默然。

  天底下奇人异士甚多,她早知自己接触过的只是冰山一角,但听着她觉得不凡的妙玉如此说,终究更觉天地甚大,而她只能困居深院,当真令人惆怅。

  她虽不语,妙玉却似知她所想,低叹道∶“出门又哪有你所想的那么好?若能选择,我倒情愿一直只当在这深宅大院里的闺阁千金。”

  半晌,黛玉忽笑问∶“你觉得在这里住得舒心,还是过去住得舒心?”

  妙玉微怔。

  黛玉又道∶“或许你觉得你是带发修行,为此才会留在此处,也多有烦恼。可对于其他闺阁千金,又如何不是只能留在小小之地?我如今也算多些出门机会的,但也不觉得如何自由。行动之间,处处受限。只看这点,是不是带发修行,哪有多大差别呢!”

  “我也不知道你来京城前过着如何修行日子,也不知你来京路上是怎么过的,只是听着琴儿说过,她当初却能随她兄长游玩。若我要的是如琴儿往昔那般生活,出门又有什么不好?”

  “那也是你们能带上足够的侍卫,一般匪盗不敢招惹才行。林姑娘,你跟随在家人身边,终究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已经如何艰难。以我如今身份……”妙玉凄然一笑。

  她虽还留有当初身为官宦千金的骄傲,但心内明白,父母双亡的她早已没有了往昔地位。恰是这等身份落差,带给她更重痛苦。

  贾家为何对她礼遇至此,除却贾家本身也要一些善名,还有她家过去和北静王府略有交情的缘故。

  但她也不敢指望那一点交情能庇护自己多久。只怕让她入了贾府,已到尽头了。

  她若要回家乡,或许北静王府会让人送她回去,但也只能做到这点,不可能以后的她想去哪里,依旧有人保护着她到哪里。

  她的先天神数能助她趋吉避凶,可一旦每一条路都是凶路,只有凶的程度区别,哪怕她能选准相对安全的,那也是难逃一劫。

  失去了家族庇护的她,其实许多事,早已没有了资格。

  黛玉与她相对无言。

  还是妙玉起身道∶“你也该回去了,你第一次进这大观园,怕不熟悉道路,我送你出园子。”

  当日为了元春省亲,纵不曾到百花盛放季节,仍要在园中做出花团锦簇之景。

  黛玉来时一心只顾妙玉,无暇多赏玩景致,如今随妙玉慢慢走出去,反而有了些观赏兴致。

  她暗叹贾家此次花费巨大,而去年年景并不甚好,她年前查账,又要看林家那些庄子送来的东西时,都听那些庄子的官司抱怨过今年收成差,贾家又要如此花费,当真不知银钱从何而来。

  然她并非贾家当家人,只能感慨一番。

  大观园外,如今也正有丫头找着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