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什么人?

  宝钗不确定。

  她不知道是因为听了黛玉的话才失神,还是看着怀中姑娘笑颜失神。

  但耳朵贴着她心脏位置的姑娘,低声说的话,一字一句,都那般清晰。

  “宝姐姐,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更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我比你,不过是幸运在我有个好弟弟,而姐姐的哥哥……”

  黛玉抿紧了唇。

  她其实也后怕得很。

  事情已经过去好些时日了。

  可她无法想象,若当初不是崇玉嚷着要习武,然后请来了杨宗泉当武先生,后来又是杨宗泉和他的师兄们保护着她爹爹,只怕纵然如今她弟弟仍在身边,她也没有了爹。

  而没有爹的她,带着爹爹,恐怕真无法从荣国府脱身了。

  那里虽好,但不是自己的家。

  那里虽有疼自己的外祖母,但更有豪仆难缠,以及隐藏在大家族光鲜背后的种种黑暗。

  她能回自己家,才能有今日的简单快乐生活。

  宝钗比她,便是惨在这里。家族中并没有能挑事的男性长辈,终究在这世道落了下乘。尤其薛蟠的胡闹,更不知要惹来宝钗多少苦恨。

  黛玉不敢说能完全体谅宝钗心情,但将心比心,却知宝钗艰难。

  亦是有所体谅,她方更明白,宝钗在自己已经诸多艰难的情况下,还能尽力对身边人好,其实是多么难得的事。

  如香菱,如湘云,又如她,还有许多人,如何不曾被宝钗体贴对待?

  黛玉曾因宝钗对谁都如此妥帖而心中泛酸,但她更明白,她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宝钗啊!

  宝钗这回却真只因黛玉说的话怔住。

  偶尔,连宝钗自己都说不准,自己当是什么人。

  她刚到荣国府,黛玉对她有些敌意。她其实必须承认,黛玉那时候的敌意很对。她初进荣国府,可不就奔着和黛玉争抢宝玉去的吗?

  只是她的处理方式和黛玉不同。黛玉朦朦胧胧地察觉到危机后,选择了试探宝玉。而她,则只继续以完美大姐姐的姿态,出现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陪着姐妹们学习顽笑,甚至对下人也处处和平。

  她无法否认,她一直有私心。

  她的准则其实也很简单,她只要自己、家人,好好地活着,若还有余力的,再不妨顺手帮帮其他人,若没那本事的,到底要先顾好自己。自保,才是那首位的事。

  若真有什么事碍着她自保了,她其实并不介意去做出什么事。

  一如她当初看得出,任由宝玉和黛玉相处,等两人长大,一定会很自然地,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变成恩爱夫妻。

  但她仍要为了金玉良姻努力。

  若有什么事碍着她家人自保,她也会选择帮着家人。

  一如当初她明知道哥哥打死了人,惹上官非,伤痛之余,还是和母亲一起商量如何处理这事,方能将哥哥从这事中摘出。

  可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是父亲离世之后吗?

  细细回想,或许不是。

  大概早在父亲尚在人间,可家中家计已渐不如过往,昔日陪着她玩耍,教她读书识字的爹爹,眉头一日皱得比一日明显开始。她就渐渐不能单纯地当在父母身旁无忧的小姑娘了。

  那时候的她就暗暗想,如果自己能帮到父母什么就好了。

  自保,也要保自己的家族。

  于是,她收起了以前看的杂书,学起了女戒女训,做起了女红针黹。她努力地符合着别人对大家闺秀的期望。

  毕竟,符合期望的姑娘,才能活得更好吧?符合期望的姑娘,才能让她的家族也得到称赞吧?

  就这样,她走到了今天。

  她的人生,早已发生过第一次偏转。那次偏转的结果,让她成为了能被贾母称赞和平的薛宝钗。

  或许还没有谁看得出,但她知道,她的人生,已经不知不觉间发生了第二次偏转。

  从那日在荣府时,她搂着黛玉,竟想过要不要为了断绝黛玉和宝玉之间的可能,而继续配合母亲和姑妈金玉良姻计划起,她就知道,她想保护的人,已经多了个黛玉。

  而且,和她的母亲、兄长一样,排在她自己前面。

  她要确保自保的前提下再去尽量保护他人,但保护她的母亲和兄长,是排在她的自保之前的啊!

  那天之后,她想了许久,却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黛玉生出如此心思。

  此时,忽听黛玉说了这么些话,宝钗忽而有些明白了。

  她为何独对黛玉有些不同?

  因为黛玉才是真正明了她处境,懂她为何这般做,又暗暗支持着她的人啊!

  夸她周到的长辈,可有几个知道,她其实是为了薛家,才不得不任由当年那个也曾顽皮的小姑娘死在过往?

  喜她豁达的姐妹,却有几个知道,她的豁达随时其实还隐藏着些许不在意?

  独黛玉,大概是那个看出了的人,却在看出了之后,还更要与她好。

  过去黛玉不曾与她明说,但她如何感受不到!

  正是心心相证,故不必言明,她已先将保护黛玉排在自保之前啊!

  “宝姐姐。”黛玉忽地从宝钗怀中坐起,“四喜姐姐既然来找云儿了,定是崇玉他们已经放学了。不如我现在就去找崇玉,让他去将姨妈他们请来家里?虽是辛苦他们奔波了,但好歹人多些,再替他们接风洗尘,也好更热闹呢?”

  “这有什么奔波的?”宝钗忙笑道,“我家离这儿又不远。”

  这却是实话。林府和薛家宅院距离很近,尤其从西琼院这边开的门出去,更无须多时就能到薛家,也方便宝钗平常往返家里,或是薛姨妈进来看望女儿。

  “那我就去找崇玉说了。”

  “等等!”

  宝钗见黛玉回了头,方又想起这儿并非荣国府,崇玉也并非宝玉,她并不好如在荣国府中般,和黛玉一起去找宝玉。

  但刚才见黛玉要走,她竟脱口而出,就要唤住黛玉,现又该如何呢?

  心思急转间,宝钗已抓起桌上一把折扇,并两个雨花石石雕,塞入随身荷包中,上前递予黛玉。

  “你级要去找崇玉兄弟,且把这带给他,便当他那份礼了。”

  那折扇也罢了,荷包却是宝钗带过的东西。虽说荷包也是平常装什么小玩意礼物惯用的,但都是用新荷包装的啊!

  宝钗言毕,已反应过来,脸上蓦地飞红。

  她正要将那荷包收回来,黛玉已笑着将这荷包先塞入怀中∶“这荷包呢,我要了,偏不帮你送。这扇子,我倒替你拿去给崇玉瞧瞧。”

  说着,黛玉又向桌子呶呶嘴道∶“你顺便让我的丫头把这些扇子都带上,我也拿去让我爹和莫先生他们挑挑才好呢。”

  跟在黛玉身边的丫头霜帘正要过去收拾桌上散落的折扇。

  宝钗忙笑道∶“我家中其实备着给他们那份呢,都各自分好了的,若我那兄弟上门便可送去的。这些玩意儿我也只先带来让姐妹们玩玩罢了,也不是正经送礼。”

  黛玉方示意霜帘停了动作,把折扇也给回宝钗∶“那便罢了,这扇子我也不必现在拿去给他。你且等我消息,我很快回来。”

  宝钗送着黛玉和霜帘出了门,再回屋里坐着,看桌上东西,不由暗愧自己今日失神至此,竟远不如往日处事周到。

  她本该再拿这些东西去寻三春姐妹,偏黛玉离开前说的话萦绕心头不散。

  她去找三春姐妹,可不比黛玉去找崇玉更快?

  可她竟还担心着黛玉去了回来,见不到她……

  宝钗起了身,终究长叹一声,复又坐下。

  她本还想做些绣活打发时间,偏拿起针线来,想的竟全是黛玉那日送自己的牡丹手帕。

  她每日里都将这手帕带着,饶是现在,她也能感觉到袖间的手帕温度。

  这温度,竟能从袖间,一直传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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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这本还没有多久的一个晚上,我很突然地想到,宝钗和惜春,或许也可以作为一组对照来看。

  两人都有追求自保。

  惜春的自保最明确表现在坚决撵入画那段,一句情都不肯替入画说,甚至要求快些将入画撵出去。惜春先说自己丫头做了这等事没脸,后来又说,她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要别人带累坏了她。

  当然,清白这句话有向尤氏发作,暗指宁府那边肮脏事的意思,但在尤氏等都要替入画求情的时候,她还一心只要尽快将入画赶走。

  再结合惜春判词的结局看,我终究觉得惜春到了后期的个性,已经把自保放在绝对首位了,其他事,哪怕她能做,她也不见得会做。

  而宝钗,却是在自保之余,只要能做到都会尽量照顾其他人。但当保护他人和自保有所冲突,宝钗还是要先选择自保。

  在我感觉中的宝姐姐,其实是一个很讲究做好自己的人。她愿意这样做,所以她就这样做了。她其实并不多求得到什么,豁达从时的另一面,就是不强求。

  她为自保做出某些事,她并不求别人也非要夸她这样做也没错。她有余力要帮谁,其实也不求一定能得到什么回报。

  所以原着中,哪怕黛玉一开始对宝钗是有敌意的,有针对的,但宝钗依旧会率先对黛玉好。因为在宝钗心中,黛玉究竟领不领情,又领多少情,其实不在宝钗对黛玉好的期盼中。不过黛玉的回应,才会带来后来宝钗和黛玉感情加深。

  现在忽地又想到宝玉了。宝玉是很想保护更多人,但他本身无能,又终究有些懦弱,往往只凭一股热血冲劲,便要如何如何,到头来宝玉所想要做到的保护,反而更容易害了别人。真正被宝玉保护到的,却又有谁呢?

  最后……作话不小心写长了呢,如有打扰看文,这里说声抱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