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回家了,林府来接黛玉的人也到了。

  宝玉接连送了两人离开,便瞥见也准备回梨香院的宝钗。

  他赶上前唤道∶“宝姐姐……”

  话却来不及说。

  宝钗已笑道∶“你可还不回屋里去?方才送云丫头和颦丫头,都在外儿冷了这么久呢,偏你竟还连件暖和些的衣服都没穿就出来了。”

  宝玉听她如此说,方顾着搓了搓手,也知道自己手冷了,忙笑道∶“还好刚才没有去拉云儿和林妹妹。云儿也罢了,好歹身体壮实些。若我方才碰了林妹妹,却将她冷着了,可如何是好?”

  宝钗笑着将他往他屋子的方向推了把∶“既也知道冷了,赶紧回屋里去。你也莫想着若在出门前病了,老爷就会不带你去的。这次老爷铁了心,纵让你路上养病,怕也要你跟去。如此受罪的却是你呢。可不光你自己受罪,还要连累着老太太和太太惦记着你,岂不罪过?且快回屋吧。莫非你也是要人送的?”

  说着,宝钗确拉着宝玉,便要送他回屋。

  宝玉确实动过这等心思,但听宝钗如此说,忙将这念头灭了。

  他虽也盼能和宝钗亲近些,但更顾念着宝钗身体,忙将手从宝钗手中抽出,笑道∶“本该我送宝姐姐回去才是。你也在外儿冷了这么久,也该快回去了。宝姐姐放心,我这就回屋。”

  宝钗颔首,转而招呼了两个一直在旁听候吩咐的婆子,要嘱托她们送宝玉回去。

  宝玉却反让那两婆子送宝钗了,独自往屋里走。

  宝钗不放心,那两婆子也不敢掉以轻心,到底还有一个婆子跟在宝玉身后。

  没过得两日,宝钗却听得荣府下人在传,那日宝玉送了两位妹妹各自家去后,回到自己屋里,并着屋中丫头一会叹一会笑,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话。宝玉房中侍候的丫头本来就多,那天伴着宝玉说笑的,只有袭人、麝月、晴雯罢了。

  宝钗虽是心中好奇,但也不好直接去问究竟发生过了什么事,唯有将此暗暗记在心中。

  薛姨妈这两日则忙着和薛蟠商量何时搬回自己家中。

  正月里并不适宜搬家,因此薛姨妈也只是预备着,到底要等到了二月再择吉日。

  这倒也小事,更重要的终究是新一年生意上的事。年后开市了,薛蟠也有不少要忙的。他自个儿并不晓如何做生意,但知道母亲和妹妹已决定唤薛蝌进京,却心存不忿,总惦记着自己也该独立做些什么生意,好证明自己并不比薛蝌弱的。

  薛姨妈和宝钗知道他斤两,近日正忙着如何打消他这念头。

  宝钗亦因此,更顾不得打听宝玉房中事了。

  这日,已是贾政要带宝玉启程的日子。

  贾政从水路先出发。

  他启程时间乃上午,林如海已下了朝,带着崇玉过来,他还不曾出发。

  贾政自登岸要与如海道别,本想带着宝玉的,却见崇玉已先上了船,与他打了招呼,又说如海正在岸上等着,就要去寻宝玉。

  贾政略一沉吟,挥手便让崇玉进船舱里。

  他上岸,便见林如海站在岸边,看着正在准备出发的三艘船只。

  其中一艘是贾政和宝玉坐的,另一艘是一些随行的人,最后一艘小船,却是林如海安排,独贾政和林家人知道里面坐着谁。

  林如海转头向他笑道∶“虽分别在即,然兄长这一去,定然有所收获,这分别却甚为值当。”

  贾政笑容犹自勉强∶“如海,你暗中替他改了身份,当真不会被发现?”

  林如海依然含笑道∶“兄长何必担心?我既能令他与你一起前行,也要往金陵去,自然做了万全准备。且到得金陵,也无须兄长过多照顾,我在金陵到底尚有亲友,足以将此筹划妥当。不过是要兄长记住地方,又知道日后如何寻他罢了。”

  贾政微微点头,神色间却是忧虑。

  船舱里,崇玉在专心看着窗外的宝玉身旁坐下,笑道∶“宝玉哥哥,你在看什么呢?任你如何看,我姐姐她们也不可能来送你的。”

  宝玉并不收回目光,只摇摇头道∶“我在看后面那艘小船。可真奇怪,这两艘船都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忙着准备东西。那艘船虽然也有人在准备,但看样子应该都只是船夫在准备。我看了这么久,却还不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谁。按理说,我们却怎么都不需要再带上这样一艘小船的。”

  崇玉听他如此说,方顺着他目光看去,旋即恍然。

  他倒知道那艘船上坐着的是谁,只不便告诉宝玉罢了。

  宝玉却终于将目光收回船舱,落到崇玉身上。

  他定定望了崇玉片刻,方问∶“林妹妹可还好?”

  崇玉笑道∶“我姐姐在家里当然好,就连饭也吃多了两口呢。”

  宝玉神色更是怔忡。

  崇玉猛地一拍掌,见宝玉有被惊到,方笑问∶“你可怎么了?那日我姐姐回家就说,瞧你神色有些不对劲。宝玉哥哥,你还好吧?”

  宝玉摇摇头,却又点点头,抓住崇玉双手问∶“你说在这世上,当真有谁对谁来说,会是无法代替,一旦没有了他,却怎么都活不下去的么?”

  崇玉一愣。

  宝玉却松开了他,喃喃自语道∶“我这两日一直在想,这世间什么才会是最重要的呢?又有什么,是当真一旦失去,人生就会没有任何希望的呢?不,我这样说也不妥当。只是这世间,又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呢?我又会真正属于什么呢?”

  崇玉更为愕然。

  他使劲在宝玉眼前晃了晃手,见宝玉仍不回神,忙又用力拍了拍宝玉肩膀。

  宝玉才抬了眸,呆呆看了他半晌,笑道∶“是了,崇玉,你比我还小,我问你却又有什么用?”

  崇玉往岸上看了眼,只见得林如海和贾政还在说话,其他人也并没有在意痴坐在这儿的宝玉。在这艘船上的都是荣府仆人,早已听闻过这位二爷有些痴劲,因此并不在意。

  崇玉方心底暗叹一声,只怕林如海要培养宝玉的计划终究只能作废。

  任林如海想得如此美好,怕也不知道宝玉的痴,以及其本身就有证悟的宿缘。

  崇玉犹记得原着中,宝玉乃在听了宝钗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戏文,又因湘云说黛玉像小戏子,而他给湘云使眼色,反在两个姑娘面前都落不得好,方一度有了要悟的苗头,只是被钗黛湘三人一起去问他,将他这心思压下。

  如今却不知究竟什么事,竟又惹得宝玉如此想了。

  崇玉再拍拍手,将差点又要陷入自我思绪中的宝玉唤回。

  他这回也不笑了,只拉着宝玉的手指向船外来往船只。

  “宝玉哥哥,你看,就这河上,每日也不知道多少船在往来。就你如今所见,究竟能有多少人?就你曾经历的,又有多少事?这次你虽是要和舅舅一起出门,但舅舅有公务在身,到底不可能整日只顾着你的事。既有如此机会,你为何不先好生看看这世界,再去想你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呢?”

  宝玉若有所悟。

  崇玉又道∶“如你三妹妹,那是不知多希望能有机会到外面看看,却只能被拘束在那宅院中呢。你既有这机会,万万不该浪费。”

  正说着,已有人过来说林如海要招呼崇玉上岸了。

  崇玉匆匆和宝玉道别,也不管宝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多少,只上岸站在附近身旁,看贾政登了船,三艘船都要起航了。

  最小那艘船船窗的帘子动了动,到底没有被撩起。

  林如海左右看看,见贾家来送贾政的人都不曾注意到,心头一定。

  原来那艘船上坐着的人正是焦大。

  且说当日焦大被打发到郊外庄子,又在路上遇到要灭口的人,却被杨六通救下,暗暗送到林府。

  林如海回到京都,处理完与儿女有关的事后,亦曾问过焦大,自焦大口中又知道了不少贾家乱象,更断定贾家不可能长久兴隆。

  只因到底贾家是他亡妻娘家,且他对贾政、宝玉抱有些许期待,方试图要在贾家彻底败落前改变什么。

  然而,他更要替贾家寻定退路。

  若只和贾家当家主事的人,如贾珍那族长,却绝不可能说服得了贾珍在这时候替家族谋求退路。

  因此,林如海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仔细探听过于焦大有关的事,确定这当真是对贾家忠心耿耿的仆人后,决定将焦大送回贾家金陵祖籍,并准备让焦大在贾家金陵祖坟附近购置土地。

  贾家终究有女儿进了宫,只要犯的不是谋逆大罪,以本朝素来仁厚行事作风,终究会允许贾家的人退回祖籍,再以耕读传家,以备后世再出能振兴家族的子嗣。

  实则最好的做法是贾家这族,自己就能明白在祖坟附近置田地、办家塾的好处。这实是贾家官场败亡仍能获得的退路。

  但已被富贵蒙了眼,一心只顾作乐的荣宁二府,以及依仗荣宁二府威势的贾家其他人如何会明白这道理呢?便真有明白的,也无力实施。

  林如海唯有与贾政商量过了,又让焦大这个忠仆,姑且先做些准备,免得事到临头,却毫无应对之策。

  林如海特意为贾政谋来往外任学差的职务,还让贾政先到金陵去,亦是打着如此主意。焦大起步之初,到底能有贾政帮忙,还能有他的亲友故交扶助,不必他过于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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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们肯定he,但宝玉嘛……对不起,你的结局还是要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