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孑然回到她和顾茕的小家后的第一个晚上没有睡好。
她很担心温夫人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她们。
实际上并没有。
她们回家已经一个月了，温夫人连电话都没有打过来一通。
这实在不符合常理。
前几年她们从Y国回来，温夫人怎么着都得打通电话给顾茕，确认她们平安到家，像今年这种一通电话没有的举动，其实更像温夫人再向她们宣告自己的怒火。
不过也仅仅如此了，陈孑然心中惶惶了快一个礼拜，温夫人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顾茕和姜新染联系过，询问母亲近况。
“温姨啊，她还在顾家宅子里呢。得空了养养花、喝喝茶，不出门，也不见外客，不过前两天我去看她了，精神还好。”姜新染说。
“那就好，我不能在她身边，就拜托新染姐你能多去陪陪她了。”
姜新染给了一个十分肯定的答复，让顾茕感激不尽。
温夫人不算一个好母亲，顾茕也自认不算一个好女儿。顾茕刚上初中时，温夫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宁愿舍弃年幼的女儿一个人生活也要跑去Y国讨好顾和远，而顾茕独立之后也为了陈孑然选择留在小县城里教书，和母亲远隔重洋。
因果循环这种事，说是迷信，却又不得不信，好像冥冥之中都注定好的一样，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七月中旬，陈安安突然回了家。
陈安安参加完世界机器人大赛回到学校之后，也和陈孑然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里小姑娘兴高采烈，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也没有主动问起过陈孑然和顾茕要孩子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陈孑然好几次主动说起来，想告诉她，她们已经取消这个计划了，然而刚起头就会被陈安安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挂断，什么学校每天十一点断水所以自己得赶快洗澡啦，又或者同学约去打羽毛球就要迟到啦之类的。在此之前，陈孑然打电话给她，都没有一打电话就出现过如此多的突发情况的。
也怪陈孑然自己，想起一出是一出，一下要孩子，一下又不要，反复无常，一点缓冲都不给陈安安，估计让她留下阴影了都。
再怎么早熟，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没有走上社会，心思单纯，又那么信任陈孑然，当然会觉得被背叛了。
当然，这些都是陈孑然自己心里想的。
陈安安谁也没通知，自个儿买了高铁票悄悄回来的，到家时是下午，陈孑然和顾茕到学校去拿秋季学期的教学材料去了，没在家。
陈安安松了口气，回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要带到学校里去的冬季衣物去了。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陈孑然以及顾茕。
她其实小时候就想过陈孑然会再有一个亲生孩子的事情，尤其是当陈孑然和顾茕关系稳定下来之后，这种预感愈发强烈，毕竟谁不想拥有一个亲生骨肉呢？
只不过陈安安那时在上高中，正是考大学的关键时期，估计陈孑然也是为她着想，高中三年都没提这茬。等到陈安安如愿考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学，以为陈孑然会把这事提上日程了，也依然没有。
说到底陈安安也只是陈孑然领养的孩子，当年她没饭吃就要饿死了，陈孑然把她捡回家，给了口饭吃，还给了这么多年的关爱。
平心而论陈孑然已经对陈安安足够好了，陈安安模糊的记忆里，她的生母也不见得给了她能和陈孑然给她的媲美的同等的爱，陈安安应该知足。
可惜，知足是违背人类天性的。
一切生物的天性都是利己，而知足是人类经过漫长岁月进化出来的特殊的社会性的需求，属于理智范畴，是利他性的。
理性能理解，感性不能接受。
被抛弃的恐惧，无父无母孤独一人的恐惧，陈安安比谁都更明白，她的内心深处更希望陈孑然是她一个人的妈妈，如今她已经超过二十岁，内心对陈孑然的强烈占有欲依然存在。
陈安安很小的时候就想，如果陈孑然一辈子不结婚也是可以的，那么她也一辈子不结婚，妈妈不会像电视里那些可怜的女人一样老无所依，她养妈妈，就像妈妈养她一样。
她和陈孑然生活的日子很快乐，虽然住在狭小的地下室里，可是那是陈安安这辈子最快乐的记忆，那间小地下室，一点也不黑暗，一点也不寒冷，即使在冬天，因为是和妈妈依偎在一起，所以永远都暖洋洋的。
妈妈喜欢吃蛋糕，她也喜欢吃蛋糕，每年两个人的生日，都是一个小蛋糕分两半，她和妈妈一人一半，甜甜软软的奶油香，那是记忆里最美好的回忆。
陈安安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一直到自己能赚钱了，在工作的城市租一间大房子，把妈妈接过来，她们仍生活在一起，就像小时候那样，过生日时蛋糕一人一半，不过这时她可以买一个大蛋糕，和妈妈一起吃个够，不用再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意犹未尽。
然后顾茕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陈安安讨厌她，甚至于憎恨她。
她是个坏女人，只会让陈安安最爱的妈妈伤心，她出现之前，陈孑然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偷偷地哭了，她出现以后，陈孑然又开始躲起来流眼泪。
可是她们还是在一起了。
那以后，陈安安再不能和陈孑然依偎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了，陈孑然枕边的位置只能属于顾茕。
顾茕有什么好？
陈安安想不通，她只会让陈孑然生闷气、发怒、伤心、悲痛，远远及不上陈安安。
如果没有顾茕就好了，陈安安小时候经常这样想，自己也可以保护妈妈，也可以照顾妈妈，也可以哄妈妈开心，根本用不着一个多余的顾茕。
不过到底是不一样的。
陈孑然和顾茕在一起之后，眼睛里那种幸福的神采，熠熠生辉，是顾茕没有出现时从不曾看到过的。
陈安安失落地意识到，陈孑然被顾茕分走了。
不仅被顾茕分走，以后也会被属于她们的小宝宝分走。
陈安安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即使她们贴心地来征求她的意见！她能说什么？难道说不么？她不能那么自私，妈妈会因此伤心，她不想让妈妈伤心。
陈安安希望陈孑然幸福，所以后来即使陈孑然和顾茕被调至县城上班，也在县城里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特意给陈安安准备了房间，布置得相当温馨，陈安安也以要在市里上学，高中学习紧张压力大，走读不方便为由，选择了寄宿。
不想打扰妈妈享受爱情的时光。
现在妈妈要享受亲情了。
真正的一家三口的亲情。
陈安安难道忍心打扰么？
说到底她只是这个家里的局外人。
陈安安把自己带回来的行李箱拉链拉开，摊在地板上，打开了自己的大衣柜，一件一件地往里收拾自己的衣服。
不仅是冬季的，还有一些不小心遗留下来的穿惯了的换洗衣。
很多都是陈孑然买给她的。
从陈安安小时候开始，陈孑然就和陈安安班上那些同学的家长不一样，她看起来保守又温和，与人为善，但她的思想很开放，她不像那些总把自己放在比孩子高一位上的家长，她会听陈安安的声音。
别的家长给孩子买一堆堆的试卷和题库时，她会花一整天的时间带陈安安去旧书摊，或者废品回收站，母女俩一人一头，在时间缓缓溜去的过程中，分别淘换自己喜欢的所谓不务正业的小说、杂志、漫画，遇到有意思的上个世纪的小人书还会互相召唤对方来一起看。
别的家长嘱咐孩子不要在意外表，不要打扮，要把所有心思用在学习上时，陈孑然会带陈安安去逛街——太贵的商场也许不行，但是她们经常在暑假的时候去当地最有名的服装商城，那里的衣服物美价廉，还能杀价，陈孑然会鼓励陈安安去试那些看起来非常漂亮的裙子，长裙、短裙，可爱的、成熟的、性感的，甚至有一些会漏一点腰，或者背。
陈孑然的眼光很好，挑中的裙子穿在陈安安身上都异常漂亮。
还有一些精巧的小化妆品，眉笔、口红、睫毛膏。
陈孑然说，小姑娘在这个年纪爱打扮就对了，哪个小姑娘不愿意自己每天漂漂亮亮的呢？学的时候认真学，玩的时候认真玩，想打扮的时候就打扮，正是最美的年华，现在不打扮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为这事陈安安的高中班主任没少叫过家长，都是些小事，要么就是陈安安今天又画眉毛了，要么就是学校规定不能涂口红，要么就是陈安安的刘海不符合要求。
陈孑然看起来软软糯糯的一个人，经常有把陈安安班主任驳得哑口无言的时候。
“老师，请问安安她是在上学期间画了眉毛么？”
“学校规定只要在校园内就不能化妆，再说她一个小姑娘整天不好好学习，只知道描眉画眼的，万一别的女孩子都跟着她学坏怎么办？这是带坏校园风气！”
“老师，安安就是星期天下午和同学逛街时涂了点口红，还是把口红拿出学校门口才涂的，穿的又是便装，咱们都是从她这个年纪过来的，小女孩爱臭美，人之常情嘛，她又没在学校里带头让别人看见对不对？这可不算学坏……”
那时陈安安站在班主任办公室门口，听陈孑然把四十多岁的女老师驳斥得无话可说，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学的时候认真学，玩的时候痛快玩。
能做到这句话的孩子很少，是因为能做到这句话的家长也很少。
陈安安一边收拾自己的衣裳，一边回忆着和陈孑然那些开心的事，想着想着，心里酸酸的，好像被细针刺了一样，无法用语言说出来的那点委屈，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低着头，眼泪啪嗒掉在衣服上，洇湿了一小片。
恰好这时，客厅那头的大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陈孑然和顾茕有说有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