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刺帛>第6章

  太傅素来勤俭,府邸规模不大,冬日庭院愈显萧瑟。

  福纨沿着鹅卵石小道穿过花园,就见九曲回廊下站着一个人。这人身量偏瘦,着一身黄衫,脖子围着一条柔软的白狐巾。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微笑行了一礼:“殿下,近来可好?”

  福纨:“林小姐。”

  “殿下唤我如晖便是,”她柔柔道,“当年东宫一别,倒许久不曾与殿下对饮了。”

  福纨视线一瞥,才注意到廊下临时搭了张竹制酒桌,黄酒温得刚刚好。

  “下雨了。”林如晖挑起一双狐狸眼望过来,下巴尖尖的,埋在白狐巾里,眼神柔且媚。

  福纨没答话,却想起当年她来宫中伴读的时候,倒是经常这般胡闹。

  一转眼,已经好几年了。

  林如晖:“请。”

  福纨大咧咧坐下,没碰那酒,只道:“林相一切可好?”

  “承蒙殿下挂念,父亲安好。”她抬手替她斟了酒,“只是前几日听闻殿下染了风寒,心中挂念得紧。”说话间,她腕间白玉环与瓷壶轻轻相击,铛琅一声轻响。

  福纨执起酒杯晃了晃:“孤有事无事,林相自当再清楚不过。”

  “殿下这是怪罪了?”

  福纨不语。

  林如晖浅浅一笑,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话题:“关心则乱。”她视线如柔软的丝线,顾盼间,在两人之间织出一张绵绵的网——就是这样的一双眼,叫京中多少官宦子弟神魂颠倒。

  福纨却并不看她。林如晖咬了咬下唇:“怎么,殿下迟迟不饮,可是这酒不合口味?我记得殿下素爱黄酒,才特地寻了江南十三年陈女儿红,刚启的泥封。”

  福纨瞥她一眼,玩味地说:“孤有孕在身,不便饮酒。”

  林如晖丝毫不显意外:“果真如此,倒要恭喜殿下了。”

  “何喜之有?”福纨猛地探身过去,握住了林如晖的手腕,往自己腰部一带,“这里头到底有没有东西,你我可是心知肚明。”

  林如晖懒懒抬眼看她:“圣上爱做梦,我们便陪她唱这一出戏,有何不可?”

  “你最好明白,”福纨甩开她,眸色深深,“往后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两人对视片刻。

  林如晖垂眸,左袖掩唇,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福纨亦坐回原处:“太医院都打点好了?”

  “他们不敢胡说。”讲这话时,林如晖依旧挂着柔柔弱弱的笑,却无端叫人看了起鸡皮疙瘩。

  她接着道:“圣上如今疯得不轻,哪怕我们不提,他们为了保命,也迟早会寻上门来。”

  福纨沉默了。

  今夏,女帝不知从哪里听了传言,异想天开,命太医院全力研制女女生子的秘法,可这样的奇方哪里研究得出来?不过短短数月,已有数人因此丢了官职。

  太医院院判迫于压力,采纳林相的建议,伪造了帝姬有孕的假象。一旦此事败露,怕是整个太医院的脑袋都不够砍。

  林如晖一哂:“阴阳相合为正道,女女生子,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她抬手接了一滴雨珠,淡淡道,“不过是未亡人的痴心妄想而已。”

  福纨面色微沉。

  林如晖心细如发,立刻留意到了,改口说:“晓得你不爱听这些,我不讲便是了。”

  福纨冷冷地:“她就是个疯子。”

  林如晖:“不过,我瞧着圣上她对你,似乎……”

  “她不曾对我如何,”福纨说,“那些秘药经楚侍中之手,统统换了个干净。”

  林如晖狐狸眼勾了勾,有几分暧昧:“怎么,她竟没有碰你?”

  福纨斜了她一眼:“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林如晖委屈:“就不许我八卦一下么?”

  福纨:“……”女帝在她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乌七八糟的形象?

  福纨道:“今上虽养着面首,更多时候,还是一个人宿在甘泉宫。”甘泉宫是帝后大婚的寝殿,皇后曾住了五六年,后按仪制迁居长乐宫,近来不知为何又回到了此处。

  林如晖眉心微微一皱:“甘泉宫?她一个人去的?不曾招人服侍?”

  福纨:“只有几位女官和嬷嬷。”

  林如晖眼神一晃,轻声道:“女官……楚衡则也去么?”

  福纨有些奇怪:“她官居殿前侍中,自然是要去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如晖:“……无事。”静默了半晌,她道:“另一位‘陛下’呢,近来如何?”

  福纨:“父皇?呵,左右不过是躺在养心殿熬日子。”

  “哦?”林如晖眯眼,“殿下可曾亲自去请安?有没有可能,他已经……”

  福纨语气略带嘲讽:“不可能。流水架的名贵药材往养心殿送,信我,她想尽办法,也会叫他活下去。”

  林如晖:“可是,上回见‘陛下’他分明已经……已是个活死人了啊。”

  福纨:“活死人,不还没死么?”

  林如晖面露不解。

  “死有什么可怕?”福纨笑了,“活着,才是望不到头的阿鼻地狱。”

  ————

  同一时刻,禁宫御书房中,几位大臣正争得面红耳赤。

  女帝闲闲靠着软枕,饮茶看热闹。

  “你!”御使大夫瞪了眼大司马,跨前一步跪倒,道,“陛下,老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陛下爱护庶子之心天地可鉴,但如今帝姬抱恙,国不可无本啊陛下。”

  女帝含笑道:“哦?爱卿心中,可有更好的人选?”

  御史大夫拱手:“今上子嗣绵薄,膝下仅有福纨帝姬一人,还只是妃嫔所出。”

  说到这里,他瞥了眼旁边垂手而立的宗室阁老,眼一闭心一横,道:“臣以为,先帝第九子贤亲王,人品贵重,处事勤勉,不失为上选。”

  此语一出,室内静极了,几乎能听见香雾自炉中浮起的轻响。

  许久,宋阁老上前两步,拱手:“陛下,臣亦——”

  女帝一声轻笑打断了他:“大司马,你来说。”

  “诺。”陈行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朗声道,“依臣之见,本朝从未有过弃长而改立宗室旁系的先例,亦不可开此先例。”

  “可——”

  “御史大夫大人呐,吾皇身体康健,而今便论起国本,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御史大夫面色一变,立刻伏于地面:“陛下明察!臣一心只为江山社稷,绝无半点私心!”

  大司马嗤笑:“就算大人心急,亦可择一位品貌俱佳的公子,过继至陛下膝下。究竟是何居心,竟要推选先帝之子?”

  御史大夫浑身抖如筛糠。

  宋阁老见状,颤巍巍跪下:“陛下,不知可否听老臣一言。”

  女帝含笑:“皇叔请讲。”

  宋阁老:“贤亲王与今上乃一母同胞,手足情深,但若论国本,确非良选。”

  御史大夫猛地扭头瞪着他,一脸不敢置信。

  宋阁老缓了缓,又道:“不过,贤亲王膝下有嫡子三人,嫡女一人,品行俱佳,陛下是否有意择一位入宫?”

  女帝的视线淡淡扫过他,又落在后方的大司马身上——宋阁老老奸巨猾,御史大夫这一遭,只怕是被他当了枪使。

  唯一叫她意外的,只有陈行玉。

  本以为他定会抓住良机,推介陈氏子弟入宫,谁知到头来,竟只还想着仰仗宗室。怎么,被宋阁老灌了两碗迷魂汤,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见陈行玉此人,聪明有余,而勇谋不足,志气实在算不上高。

  庸才。

  想到此处,她心中一哂,道:“朕乏了,此事往后再议。”

  陈行玉慌了:“陛下?陛下!”

  一直沉默的女官跨步上前,侧身拦住大司马,微一躬身,双手虚扶女帝的衣袖。衣装华贵的女子缓步踏下玉阶,神色冷漠,连一个多余的眼色都未施舍给堂中或站或跪的几位,径自往后宫去了。

  楚衡泽低头:“陛下今晚是要去……”

  “甘泉宫。”

  楚衡则微微一怔。甘泉宫乃是皇后大婚后所居的第一间宫殿,如今她早已迁居长乐宫,可十日里有九日,却还宿在甘泉宫。

  软轿吱呀呀晃着,一路抬至宫门。

  女帝瞥了她一眼:“扶朕去配殿。”

  甘泉宫景色雅致,后院还有一口甘冽温泉,但到底不及长乐宫的奢华,配殿更是平平无奇,原本只是女官的居所。

  楚衡则问:“可要传几位公子来服侍?”

  女帝回眸望着院中景致,突然开口:“衡则,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楚衡则:“回陛下,今年是第十一年。”

  “呵,记得刚来的时候,你不过十岁,朕命你去照顾纨儿。”

  楚侍中微微一震。

  “如今你长大了,她也是。”

  她低头道:“是。”

  女帝没说话,半晌,勾了勾手:“抬起脸来。”

  楚衡则依言抬头,却不敢抬眼去看对方的神色。她垂着眼睛,只觉微凉的玉质扇骨划过脸颊,沿着眼尾,一路滑至下颌。

  “你可知道,那年城外遍地灾民饿殍,朕为何救了你?”

  “……”

  那扇骨在她肩膀轻轻一敲,便收了回去。

  “罢了。”女帝淡淡道,“终是画皮难画骨。”

  楚衡则:“陛……下?”

  “帝姬何在?”

  楚衡则顿了顿,回道:“回陛下,帝姬她……今日似乎出宫去了。”

  “算了,无妨,”女帝摆摆手,“待她回来,叫她来朕宫中。”

  “陛下,”楚侍中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殿下的身子,只怕不便……”

  女帝微微笑了:“怎么,替朕念一念书,也不便吗?”

  楚衡则立刻跪下:“是臣冒犯了,陛下恕罪。”

  女帝并未理会她,径自转身进了内殿。

  作者有话要说:  白蝉(皱眉):你饮酒了?

  福纨:就,就沾了一点点……唔!

  冷知识,酒放久了会变成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