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国,景明八年春,边城九原郡。
虽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倒也眼见着日头一天天明媚温暖起来,融了军营帐顶上的雪——每年必先是得雪化开了苍凉的群山,才能称得上是春日到了。万物逐渐复苏,一切都朗润起来。沉寂一冬的邢军也伴着春雷蠢蠢欲动,隔三差五地来扰陇国边境。陇军也有些熬不住性子,两军战火重燃,惯例地在入夏前进行最后短暂的交锋。
“季大夫,劳烦了。”
季如随口应下不要紧,便又尽心尽力的为下一位伤员包扎起来。
她现在如今亦是身处军营,做了女军营的一名医师。邬秀常因战况忙的焦头烂额,她亦是不愿一人在九原郡将军府上空候着。早些时候便问过她意见,于景明七年冬拜军医为师,寒冬过去后便是学有小成,已经可以单独处理一些伤员病患。
去年秋天邬秀携季如回到边城九原郡,也算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人尽皆知她季如便是镇国将军邬秀之妻,只是因战况十万火急,这婚姻之礼便耽搁下来。
对此季如内心一直是如履薄冰。
她喜欢邬将军不假,为将军所动容感激不假。她是懵懂不知爱为何物,却有幸被这等风光霁月之人所珍视。将军的情感热烈而赤城,而她是淤泥里仰望月光的虫豸,这一轮明月却愿将她拉出泥沼,借她一缕光亮。
越是与将军相处,她也总会嫌恶自己出身于镜月轩。那个地方磨灭了她近乎所有真实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现在的季如一副铁石心肠,肝胆皆是虚情。
她这几分喜欢已是她能给出的所有了,可它并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暗啐了自己一口,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此次烽烟四起,约已经有七八日了吧……?她一直没见过邬将军,不过这军医的营帐,还是不见也罢,好歹也大抵知道她是安好的……
那人还说,女子之间不分娶嫁,若是她愿意,等这次战事暂熄便为她穿一次嫁衣。
季如处理好伤患,好不容易有了片刻缓息,她走到角落里轻轻闭上眼,嘴角不由得露出微笑来。
“快来人!”不容她再沉溺片刻,一阵惊呼打断了季如的思绪。“医师,医师!”
“怎么了?”季如定了定神,心头一滞。
“将军负伤了!”外面勤务兵仍在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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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似乎停滞了一刹。
怎么会?季如嘴唇微微颤抖,迅速整理好手边的药粉白布便向主营帐跑去。
邬秀半除盔甲,被安置在主帐榻上,一支羽箭插在她右边胸口,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淌着。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更是显得羸弱。
季如当场眼眶一红,泪意却被她硬生生憋回去。
她不能软弱,起码现在不可。
“先拔箭。”季如听见自己的声音稳健地开口,似乎没有受到一分一毫的情绪影响。
“是。”
“……我来拔吧,你们找几个人先摁住她。”季如咬了咬牙,仍是有条不紊的指挥着、突然她感受到了轻微的拉扯感。
邬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杏目里的微光因为疼痛有些涣散。她艰难的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来,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攥住季如的衣角,嘴唇翕动。
她说:“阿晏,别怕。”
“好,我不怕,我不怕……”
听到她这么回答,邬秀才放心了似的,阖上眼再次昏睡过去。
她的手依然紧紧攥着季如的衣角。
整个拔箭的过程邬秀昏睡中撑不住发出几声闷哼,顺利的如同家常便饭一般。随后季如屏退旁人,为她清理血肉模糊的伤口。
直到一切都办妥帖后,适时,两滴泪水总算是落在了邬秀攥的有些发白的手背上。季如再也撑不下去,无声的流泪,掌心早已因忍隐落下了深深的月牙印。
“邬秀,邬秀。”她喃喃自语,终于低低哭出声来:“阿秀……”
她不能死,也不会死。
阿秀亲口向她的承诺还未兑现呢……
爱吗?只是对她来说,妄念一起,如万马脱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