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疑是故人归>第1章

  夜晚,昏黄的路灯下。

  “小刘,我先回去了啊,今晚就辛苦你了,明儿早给你带你常吃的那家包子。”

  “那我就先谢啦,丁叔您路上慢点。”

  “得嘞,快关门进去吧。”

  中年男子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然后蹬着车渐渐远去,年轻人关上了铁栏重新回到保安室里,昏暗的路灯下,一个瘦小的影子快速闪过,翻进了围墙……

  影子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处不起眼的廊檐下,靠着墙壁缓缓坐在地上。这处廊檐的位置绝佳,上有覆瓦能遮风挡雨,同时它又掩映在绿丛之中很难被发现。天只要稍亮,便会有光透过镂空的窗棂,暂歇在此的人就能立刻清醒,在清晨巡逻之前离开而不被人发现。

  她在这个城市游荡了好久,总算找到这么一个能够暂时供她休憩的方寸之地。每晚在值班人员完成最后一次巡逻后,她偷偷翻进来,在次日凌晨天将亮未亮之际,再偷偷翻出去。从闳村到这里,她一路走得艰难,不得不小心谨慎、躲躲藏藏,生怕被人发现再给送回去。

  卸下一身的疲惫,她靠在廊边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多一会儿便坠入了梦境……

  “姝姝乖,姝姝不怕,我们不怕,闭上眼睛,不怕,不怕。”女人颤抖的声音再次从虚空中传来,伴随着的是重物落地、瓷片碎裂的声音以及男人时高时低的辱骂,她被女人抱在怀里,清晰地感受到护着自己的那双臂膀在不安地颤抖。

  一阵翻箱倒柜之后,男人似乎消停下来,紧接着传来“砰”得一声,门被用力砸上了。

  女人放下怀中的她,用颤抖的双手握住她的双肩,“姝姝,等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离开这里,姝姝,永远不要回来,永远永远,不要回来……”女人满含担忧与不甘,在她面前缓缓闭上了眼睛,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而那个男人,从来都不是她的父亲。

  姝姝,姓霍名姝,静女其姝的姝。这个名字和那个落后、偏远的地方格格不入,而为她取这个名字的母亲,也似乎从未属于过那里。她不知母亲有着怎样的故事,但是她知道,她的母亲和那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

  她温柔娴静,从不与人争吵,即便是面对丈夫无休止的“发疯”,她也做不出拳打脚踢的举动。她知道很多那里的人都不懂的东西,会讲别的女人从未听过的故事,在那个重男轻女的闭塞之处,她却当自己的女儿为唯一至宝。

  在贫苦而绝望的岁月里,她始终用颤抖的双臂护着她的姝姝,在姝姝什么也不懂的年纪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告诉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霍姝曾想,或许等她大一点,就可以知道母亲的故事了,甚至可以和母亲一起离开那个村庄,但是她的母亲并没有等到那一天,甚至并没有等到她开始长大,就永远离开了她。

  她想,她可能很久很久都无忘记母亲走之前的那种复杂的眼神,担忧而不甘。她始终记着母亲的话,“长大了……有机会……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于是,她真的离开了,在她11岁那一年的某个夜里,在她的父亲再次酗酒发疯以后,她带着母亲的嘱咐,偷偷逃了出来。从闳村到绥城,从11岁变成12岁,她漫无目的地颠沛流离了八个多月,她不知道她出来以后该去哪里,但是她知道她一定不能回头。

  清晨的阳光洒下,霍姝从沉重的梦境中惊醒。远处传来模糊的音乐声,真糟糕啊,梦境太深,醒得迟了一些,公园对面的广场上应该已经有人在晨练了。

  霍姝从地上挣扎着起来,转头时发现绿丛的影子斑驳在墙上,时不时轻颤,应是露珠滚落时带出的惯性。真好看,可是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该想着一会儿怎么偷偷翻出去而不被人发现。

  这座公园依山而建,左侧是数米宽的人造沟渠,后方是绥城的地标,绥山,她能选择的出口只有右侧围墙和正门那一侧,而值班的哨岗恰恰就在正门靠右侧的地方,当时为了降低夜里被发现的风险,她特意选择了公园靠左侧的廊檐,现在天光大亮,她若是想出去,剩下的两个出口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会有极大的可能被保安堵住。

  绿丛的影子缓缓向着天井正中移动,眼看早晨的巡逻就要开始了,霍姝决定不去冒险翻墙,而是向后方绥山方向走,先在山上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天黑再做打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发现她,她一个未成年人,闳村里的那个父亲又尚在,要是被发现,她有极大的可能会被送回原籍。

  借着绿丛和建筑的遮掩,霍姝缓慢又小心地向绥山方向而去。

  “阿宁。”一位身着墨绿色过膝针织裙、披着灰色的披肩的妇人从楼梯上缓缓踱步而下,面容温婉,气质优雅,扶着楼梯的手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妈妈!”一听见脚步声,原本安静地坐在桌子边的女孩立刻爬下椅子,向妇人跑过去,“妈妈,阿宁都等你好久啦,你怎么才起来。”

  “阿宁,妈妈说过多少次了,不可以跑,要慢慢地走,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妇人在小女孩面前蹲下,关切地问道。

  “妈妈,阿宁是太着急了嘛,下次一定不会了,说好了今天要带阿宁出门的,我不要看医生做检查。”

  “我都还没说让医生过来呢,阿宁就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啦?”妇人牵起女孩的手来到餐桌边,将她安置在专用的椅子上。“知道今天要陪我们阿宁出门,妈妈没忘,我们先吃早餐。”她宠溺地摸了摸女孩的发顶。

  佣人陆陆续续开始上餐,妇人接过勺子,开始亲自动手照顾女儿。女孩吃得飞快,妇人不时地提醒她慢点,免得呛着。

  “阿宁,一会儿到了公园,不要往人多的地方走,不能乱跑,花花草草那些东西更是不能乱碰,知道吗?”妇人一边叮嘱一边给女孩穿外套。

  “知道啦,妈妈,你已经说过好多好多次啦。”女孩兴奋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若不是母亲在,只怕是能贴上车玻璃。

  “夫人请放心,现在不是春天,没有飞絮之类的东西,那个地方已经派人看过很多次了,不会有问题的。”坐在副驾驶的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子略微转头,恭敬地说道。

  “嗯,陈伯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只是事关阿宁,一会儿到了地方还是要多小心,毕竟是公共景区。”

  “是,夫人。”

  又经过了一段路程,黑色的私家车缓慢而低调地停在了公园门外。

  绥园,绥城的地标性公园,也是外来有人必选的风景区,因地处绥山山脚下而得名。因为今天不是节假日,所以进园的游人三三两两,不是很多。

  “阿宁,到了,”妇人下车环顾了一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还好今天的人并不多。”

  小女孩从车厢里钻出一个头,着急地想下车,妇人又忍不住开口提醒,“小心点下来。”

  下车站定的女孩忐忑而好奇地打量周围的环境,因为一出生就带有哮喘,家里几乎禁止她出门,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陌生人。

  “阿宁,走啦,我们进去吧。”夫人温柔地向女儿伸出手。

  霍姝躲藏了一路,发现走得越来越慢,因为游人已经进园,她需要更加小心谨慎。刚躲过一波,她正准备穿过回廊,继续往山那方移动,却又听见了人声,不得不收回脚步,继续在回廊后边藏着。

  “听说没,今天陆家夫人要带她家小女儿过来玩。”

  “陆家?哪个陆家啊?”

  “绥城叫得出名的陆家还能有哪个?”

  “你是说……”

  “就是那个,他家家大业大,讲究个不行,逛个公园派了好几拨人来查看,搞得像有人要拐卖他家人口似的。”

  “这么夸张吗?”

  “我倒是听说,是因为陆家那个小女孩身体不好,一生下来就有病,所以从来不让她出门 ,就怕有个什么事。据说陆家为了这个女儿想了好多办法,但都没治好,连添福积德的办法都用上了。没看这几年陆家做的公益越来越多,连孤儿院都办了好几个吗?”

  “所以这次带女儿出来,陆家能不紧张吗?”

  ……

  交谈声渐渐远去,霍姝静静听了一会儿,确信没人,才从回廊穿了过去。

  “夫人,再往后就是上山的路了。”随行的陈伯恭敬地提醒道。

  女孩抬头望了望,很快看见了峰顶矗立着的八角塔,眼睛顿时亮了亮。

  “妈妈,我们上山看看吧。”女孩期待地看着妇人。

  “阿宁,今天你已经走了很多路了,我们就到这里吧,该回家了。”

  “妈妈,”女孩一听说要回家,下意识撇了撇嘴,“妈妈,就再待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她牵着母亲的袖子,撒娇似的摇了摇。

  “阿宁,来之前你答应过妈妈,会好好听话的,阿宁都忘了吗?”

  “阿宁没有,阿宁只是,只是想再多待一会儿,阿宁好不容易才出来的。”说着说着,女孩开始委屈起来,露出一副垂泫欲泣的表情。

  “阿宁,”妇人无奈叹了口气,“好吧,就再多走一段。你呀,真是……”

  妇人领着女孩往山上走去,此时,另一条小路上,有几处绿丛摇摇晃晃,树丛之中不时发出“咔咔”踩断细枝落叶的声响,这是霍姝在跌跌撞撞地前行。

  “噗通”,山道上突然摔出来一道人影,霍姝直直跌在这几人面前,旁边的树丛被这突然的摔落带出一道缝隙。

  “妈妈”,小女孩像炸了毛的小猫,慌忙躲到母亲身后。

  “阿宁不怕,陈伯,快看看。”妇人一边护着女儿,一边吩咐道。

  还没等人接近,人影便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露出一张看不清本来面容的脸。许是母亲挡在面前,女孩胆子大了一些,微微探头打量着对面。

  衣服看不出来什么形状,好像有些脏,脸也不是干净的样子,虽然发型奇奇怪怪,但是能看出头发是短的,和家里的哥哥一样的短。是个小哥哥,女孩默默在心里做出判断。

  “夫人,是个孩子,看起来十几岁大,应该是流浪儿。”

  “夫人,我们需要管吗?”

  霍姝一看这情势,转身拔腿就要跑,有人却更快一步截住了她。

  “我不能被送回。”霍姝冷不丁开口,微微握紧拳头,直直地看着前方的妇人,刚才的场面告诉她,这个人是真正做主的那个。

  许是霍姝的目光过于刺眼,她愣了一下,就在这愣神的几秒,女孩窜到了霍姝面前。

  面前的女孩子干干净净,霍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拽了拽明显短了一截的衣角,连她自己都觉得和这个小女孩比起来,她实在是太脏了。

  “小哥哥,你的头发好奇怪啊。”

  霍姝慌忙摸了摸自己头发,奇不奇怪的她没摸出来,倒是沾了一手油。刚出闳村的时候她本来是长头发,但是一个女孩子流浪实在危机重重,有几次差点落进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手中,后来实在觉得麻烦,便从垃圾堆里倒腾出一把废弃的剪子,勉勉强强给自己剪了头短发。

  想来也是,这一路既要防着被人发现遣送回去,又要找吃的活下去,没饿死就不错了,实在没那个条件去注意什么头发不头发。

  “阿宁,快回来。”妇人连忙上去拉自己的女儿。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人,女孩不仅不怕,还好奇地不得了。

  “小哥哥,我叫陆希宁,你叫什么啊?”

  “阿宁!”妇人赶忙喝止住女儿,“我们该走了。”顾不得处置不处置,妇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上前抱起女孩。女孩忸怩了几下,发现无济于事,于是转过身趴在那人肩上,伸手挥了挥,像是在和霍姝说再见。

  希宁,陆希宁。霍姝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没由来地闪过一丝异样,却又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法桐的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