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啦!”
“碎啦!”
一前一后两个带着奶声的回答让陈彦陷入沉默, 片刻后,他转身想要离去,“好好睡吧。”
身后的门突然打开, 小花打着哈欠, 怀里抱着树獭一样的良木白,“你要走了吗?”
“昂,”陈彦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摸了摸头发, 又摸着腰间的宝剑,“你替我和师父他们……”
“要走的话, 去打开丹房第二个柜子吧,我给你准备了一些药, 瓶子上都有写药丸的作用。”
小花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冷静得不像是九岁的孩子, 好像比他还要成熟, 看得还要通透。
陈彦把快要滑掉的包袱往肩膀上拉了拉,“嗯,那你替我……”
“替你道别吗?这个好像没法替代的吧?不过我猜师父也不会在意,毕竟你想走的心思表现的非常明显啊。”
小花心有戚戚,看着比她高了两个头的少年,莫名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她捡到陈彦时, 他浑身是伤, 也没现在那么高, 脏兮兮得像是只被抛弃的狗狗。
她踮起脚尖, 一伸手陈彦就配合地低下头, 她安抚地摸着陈彦的脑袋, 顺着他的鬓角摸上他的脸颊,少年脸上开始长出青茬,她摸到后,被刺得收回手。
小木白也学她伸手去摸,却被陈彦修长的手包裹在手心里,他十指全是练剑捏出来的老茧,摸起来有着十足的安全感。
木白笑得很开心。
小花:“好啦,你走吧,我会替你和师父说的,记得照顾好自己哦。”
陈彦点头,松开手,摸向腰间的剑,“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小花摆摆手,莫名有几分她师父那般的沉稳气质。
陈彦没有使出轻功直接飞离,而是一步一回头。月光寂静地悬挂在天上,挂着铜铃的屋檐下,还有去年中秋未曾去掉的红绸带装饰,被风吹着,飘摇地在少女头上飞舞。
突如其来的清风吹散小花的长发,她用手挡着长发,温婉地将一缕发挂在耳后。
陈彦再次回头,看见这一幕,少女奋力地挥舞着手:“你要好好的呀!”
陈彦终于使出轻功,飞上树梢,惊起一片沉睡的飞鸟,很快便消失在谷中。
小花叹口气,伸出自己的手,又把木白的手拉过来,让他支棱着手指,一个一个指头数下去,“九岁,我才九岁!什么时候才能出谷啊?”
这几年间,陈彦也跟随矮脚孙他们一起出过山谷采买,可那时身边有人,虽然他们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可感情都十分要好,打架打得累了,边一同去后山瀑布下面冲澡,洗着洗着又开始打架,小花便会去叫他们出来烧饭。
小花很会种药材,炼丹,给人看病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柏安把能够教她的东西都教给了她,可她唯独不会做饭。
每次到吃饭时间,都是陈彦和矮脚孙他们几人准备,小木白断奶之后的日常餐饮,也都是他们几个男人负责。
矮脚孙几人知道陈彦的的事情,拍着胸脯对他承诺:“二师兄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报仇一定要叫上我们!”
可陈彦谁都不想叫,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无论是大师父还是小师父,小花矮脚孙他们都是喜欢安静过日子的人。每天太阳照常升起,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有时候谷中下雨,他们会暂停一切学习,就坐在房檐下,安静地听雨落,赏飞鸟经过。
时间永远不会停止奔腾的脚步,可他们的生活可以,慢,极致的慢。
如果不是夜间让他惊醒的噩梦在提醒陈彦,估计他真的会选择放下血海深仇,在谷中了此残生。
可家仇未报,他怎敢如此?
倘若前方是地狱,也叫他一人独闯,若是上天怜悯他,让他报完仇留下一条狗命,他一定会回到山谷,安静地看着云,听着雨,过完这一生。
陈彦鼻子有些发酸,他停下脚步,轻巧地站立在树梢上,向谷中眺望,林海潮涌,把他亲眼看着一砖一瓦盖成的建筑隐在怀中。
前路茫茫,后路也无归途。陈彦的眼神逐渐坚定,再看一眼山谷,转身没入林中,疾速前行。
翌日,小花去丹房,打开柜子,看着里面少了许多的丹药,轻轻叹口气。
柏安走进来,怀中抱着小木白,“收拾好东西,我们都出谷去。”
“早知道昨晚就不让师弟离开了。”小花嘟囔着,开始挑拣着瓷瓶往包袱里装。
一大清早,柏安和良姜出关,宣告他们二人决定出谷一段时间,询问他们是否要跟着同去。
小花和西京四秀自然要一起去,在谷里和大家待着固然有趣,可外面的花花世界也同样充满吸引力。
尤其是青脸鬼,他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充满激情,“姑娘,这次出去我一定要找个姑娘回来!生娃娃,把咱们药王谷的名声发扬光大!”
矮脚孙最看不得他这个色急的模样,一脚踹去:“你出去可别如此丢人现眼,丢你自己的脸倒没什么,谷里丢不起这个脸!”
青脸鬼躲开的速度熟练地让人心疼,他嘻嘻笑着,两年前他脸上的青色痕迹全现在都没了,柏安给他做了植皮手术,现如今也算是个模样端正的小伙,只不过没个正形,见到哪个姑娘都想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和他成亲。
哪个姑娘受得了这样的?
他们四人,矮脚孙身形灵活,用匕首做武器,行踪诡谲,最适合探路。
青脸鬼中规中矩,一套掌法练得出神入化,出其不意,最爱那些下三滥的招数。
无臂虎大开大合,一把阔刀重达百斤,却在他手中飞舞自如,如臂指使。
而绿眼鬼的修习更偏向医毒,虽不如小花这般进步飞快,也能充当四人组的后勤。
这两年间,柏安给他们炼药,做药浴打通筋脉,教导他们医术,良姜则因材施教,教导他们武功,四人再三请求,终于拜柏安和良姜为师,成了药王谷第十二代弟子中的四五六七。
柏安对他们来说有再造之德,可对柏安来说,若不是有青脸鬼的舍身相救,他还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几百个日夜的相守相伴,谷中众人感情深厚,一大早听闻陈彦独自离开出去闯荡报仇,西京四秀群情激愤。
恰好柏安和良姜出关,也有出去看看江湖世事的心思,几人一拍即合,都决定出谷闯一闯。
各自收拾包袱,带好家当,柏安抱着孩子,离开山谷。
他们的速度较慢,到十万大山外最近的城镇时已经过去三日,在镇中询问陈彦的下落,听人说他两日前在马市买了马匹,随后便出镇,不知去向。
柏安只好暂时歇下找人的心思,而是打算带小花回清水镇看看爹娘。
若不是因为他,小花也不会和爹娘早早分离。
他避世的这段日子,江湖周刊越办越好,听风阁已然成为江湖第一大阁,每个城镇外的公告栏,张贴的都是江湖周刊,不仅那些江湖人士喜欢购买周刊,就连客栈那些说书的,也经常提起江湖周刊上的花边逸事。
现在的江湖给柏安一种感觉,原本的江湖人士是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可现在的普通人有更加直接了解江湖的渠道,原本江湖人的神秘面纱似乎被揭了下来。
正道人士也没那么正义,邪门歪道也都是肉体凡胎。
江湖周刊上还有一个匿名板块,专门揭发那些所谓正义人士的不正义行为,什么买马少给钱啦,打架打翻人家摊子不赔钱啦,抓普通人挡杀招啦……
谁也不知道听风阁哪里来的这些渠道。
听人说,杀手组织凤霞楼目前最高的悬赏金已经不是杀皇帝,而是杀听风阁阁主。
可谁也不知道,听风阁阁主到底是何许人也。
于是两年间,原本混沌分不清正邪的江湖仿佛是被阳光照射的深海,突然就有了不成文的规矩。
江湖事江湖毕,别把江湖之事牵扯到普通人身上,不然就会成为全江湖的公害,被世人唾弃。
江湖人对听风阁又爱又恨,而普通人提起听风阁则明显有着倾向之意。
“听风阁好啊,我家开酒楼的,以前做生意,十天半个月就会有江湖人来打架,打坏桌子椅子就算了,有时候无辜的客人也跟着遭殃,一见到那些江湖人来吃饭,客栈生意就很差,那些人打着打着就用轻功飞走了,我们哪里追的上?”
“自然有了听风阁,还是有习武之人来打架,不过好歹知道顾忌我们老百姓,打坏桌椅还会赔银子,比以前好太多了!”受害者一号在江湖周刊的匿名板块激情发言。
“听风阁简直就是我的再三父母,以前我儿子特别仰慕那些大侠,成天不知道脚踏实地,就想着什么白胡子老爷爷看上他教他练武,可自从有了江湖周刊,我儿子终于醒悟了,机会从不是能够等来的,想练武,到胡松武馆,圆你一个武侠梦!”
好像还混入了什么其他奇怪的东西。
清水镇的南门酒楼里,一个中年说书人在屏风后面讲得激情飞扬,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屏风上面了。
酒楼里人数不少,喝酒聊天还不忘竖起耳朵听书,见这说书先生半天讲不到重点,一直在吹嘘江湖周刊,有人不满地拍桌子:“店小二!你们家这请的是什么说书先生?水平太差!换一个!”
“对!我们想听武力排名!想听武器排名美人排名!谁要听听风阁好还是不好啊!”
“换一个换一个!”
店小二满脸堆笑,虽已入秋,可他硬是被催得满头大汗,“各位客官不要急,马上就要开始讲了!”
竹质门帘被推开,挂在门前的玉珠发出哗啦的轻响,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拦着竹帘,吸引一些人好奇的注意。
那手生得极美,干净如青竹,指尖又带着点荷粉,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着看,想着这手的主人该是何等模样。
“小心些,”他还未进来,可声音听着清润和煦,好似湍湍细流的河水,又像是吹过林海清风,徐徐自来。
许是护着什么纤弱的美人吧,不然怎么会如此温柔细心呢。有人心中好奇地想着。
然后便见一位容貌昳丽的男人弯腰走了进来,他身材高挑,一双极富异域风情的凤眼轻轻上挑,身着黑衣,气质不怒自威,可偏偏却违和地抱着一个半大的奶孩子。
众人不再争吵更换讲书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另半边帘子终于动了,走进来一位和黑衣男子身量同高的男人。
他身姿飘逸,体貌清莹,若不胜衣,神态自若,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望之如同神仙中人。
再说那怀中半大孩子,手中拿着小小的拨浪鼓,长相粉雕玉琢,眉清目秀,无比乖巧。
一时间,客栈里鸦雀无声,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
江湖上人来人往,可如三人这般气度非凡,瞧着来历就不一般的可没几个。
店小二率先反应过来,白手巾擦着额头的汗,忙不迭跑过来迎接:“三位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吃饭,”这里的店小二不是原先那个,没认出柏安,柏安嘴角的弧度又大了些,“还有四位在外面栓马,给我们找张大些的桌子。”
“哎,好嘞!”店小二引着他们往楼上走,客栈里慢慢有了声音。
“讲书的,你到底还讲不讲了?”客人质问的声音也小些,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讲,自然要讲,只不过看到个熟人,一时间欢喜得忘记讲了,”屏风后面的说书人满是笑意,“刚才讲到哪里了?”
“别夸听风阁了,我们想听武力排名!这都多少年了,到底谁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啊!”
“你想知道谁是天下第一?”说书先生嘿嘿一笑,一拍醒木,“好嘞,诸位且听我细细分说!”
这些年,江湖势力有所变化,可变化又不算大,梅花山庄被放到江湖第一的位置上,可他们根本没有这个实力,江湖人都知道,梅花山庄的人也知道,铁十三当初就是死在清水镇,至今没有找到杀害他的凶手,梅花山庄的人凭什么是江湖第一大庄呢?
纵然梅花山庄广交好友,散尽家财,可依然抵不过一波又一波的好事者,逐渐分裂,变成江湖上的二流势力。
有人落,便自然有人起,这两年江湖上风头最盛的便是药王谷。
从前的药王谷,只有江湖上的人知道,药王谷出身的弟子,无不精通医术,敢从阎王爷手中抢人,可行踪飘忽,找不见踪迹。
可两年前,柏安一路行走江湖,不仅医治江湖人士,还四处救助普通人,积攒的名声值已成大浪,席卷而来。纵然他避世两年,药王谷的名声也因他而起,又在药老的四处撩拨之下,成燎原之势。
说书先生讲的激情澎湃,众人也听得认真,时不时叫一声好。
西京四秀栓好马匹,被引上来,几人叫了一桌好酒好菜,全然不复两年前的窘迫。
“三哥,他夸咱们呢!”绿眼鬼小声凑到无臂虎身边,挨得极近,语气里既有得意又有惊喜。
无臂虎用筷头轻碰他额头,“好好吃饭,你又没做什么好事,与你何干?”
“哼,我没做好事都是因为你们不叫我出来,你看我接下来能不能闯荡出一番好名声!”
“客官,这是我们店特有的好酒,秋露白,掌柜的说了,送您们一壶,尝尝味道如何~”店小二把一银壶放到柏安手边。
柏安点头致谢,拦住小木白伸过去的手,“你还小,不能喝。”
小木白眼睁睁看着良姜把酒拿走,倒入面前的酒杯,酒色浓白,味道醇厚浓香,确实好酒。
良姜在鼻尖轻嗅,慢慢摇着酒杯,抿了一点。
这两年他都没沾到酒味,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不适应,皱眉忍着才没有咳出来。
柏安顺着他的后背,“慢点喝。”
良姜哼了一声,表示回应,夹块桂花糕放到小木白手中,让他拿着吃。
小木白的注意力转移,坐在柏安怀里,两只软嫩的小手抓着糕点,细细品尝。
“说书的,你怎么说了半天都没说到重点啊?吵来吵去,到底谁是天下第一?”
楼下的人忍不住不满,拍桌而起,四周人齐刷刷地盯着他,盯得他后背发凉,瞬间怂了,嘟囔道:“我不过就是问问,又不闹事。”
他屁股还没沾着椅子呢,突然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一瞬间酒楼都在晃动,桌上饭菜酒水瞬间倾洒,尖叫四起,慌忙奔向楼外。
柏安他们旁边便是窗户,轻松从窗边跳出,身后传来说书先生的大叫声:“柏大夫!等等我呀!”
无臂虎回头奔向楼里,把他也给夹带出来,被人夹在腋下,高山忙不迭捂好快甩掉的帽子,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不能说话。
那根本不是地震,而是一头从未见过的猛兽,遮天蔽日般的大小,四只巨大的蹄子缠绕着灰色火焰,踩踏无数房屋,由东奔向西,制造出一片人间惨狱。
柏安瞳孔收缩,耳边满是人们的惨叫声,太阳被完全遮住,人们四处逃窜,数不清的人被压在房屋之下……
“娘!”急着奔逃的人群之中,一个小女孩站在墙边哇哇大哭,丝毫没有注意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穷奇出,天下乱……”高山喃喃自语,望着那危险的凶兽,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传说中的上古神兽。
“我去救!”
柏安脚步刚动,良姜便拦下他,眨眼间便从屋顶翩跹而下,以极快的速度冲向那个女孩。
他很快便抓住女孩的一只胳膊,可几乎与他同时,女孩的另一只胳膊也被人拉住。
四目相对,良姜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只片刻耽误,房屋便在猛兽的踩踏下轰然倒塌。
“小心!”那张和柏安完全相似的脸,如此叫着,一把将良姜和女孩护在身下。
“居然是穷奇……传说是真的……”
柏安眼睁睁看着房屋倒塌,可良姜并没有回来,他心中一紧,把小木白放到无臂虎手中,其他三人紧随他身后跳下屋顶,开始在废墟瓦砾中寻找。
“什么传说?”无臂虎单手将小木白稳稳护在怀中,警惕地看着四周,还不忘带上被吓傻的高山。
“四星汇聚,昨夜四星汇聚,今日穷奇出世,天下和江湖都要大乱,这是听风阁世代流传的秘闻,只有当了阁主才能知道……”
高山直言不讳,倒也没瞒着无臂虎,眼看着穷奇转瞬即逝,留下一道灰色烟雾,和无尽的哭嚎,突然开始哈哈大笑:“敬这大争之世!竟然有幸被我高山见证!”
他望着废墟中的白衣人影,似有些感慨,“当年若不是遇见柏大夫,我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小的耳信,哪里能做得了听风阁阁主?”
“如今他终于要出山了,他身边那位……只怕是会带来无穷的祸患啊。”
一道猛烈的拳风把碎瓦砾掀飞,良姜把女童抱在怀中,神色不愉地呵斥道:“把你的手拿开!”
容凊身着月白色锦衣,在刚才的混乱中弄得脏了,发丝也有些散乱,他弯腰从瓦砾中站起,擦去嘴角淡淡的血丝,倒不是房屋砸的,而是眼前这黑衣男子打得。
良姜厌恶地瞧着那张和柏安相似的脸,语气十分奇怪:“你是谁?”
“在下容凊,你又是何人?”
“良姜!”柏安被这边的声音吸引而来,一眼便看见良姜,心中顿时松口气,可下一秒,便看到和良姜对峙的男人。
就像是照镜子一般,两个容貌一模一样的男人四目相对,鬼使神差,空中恰巧划过电闪雷鸣。
大雨骤降,空气中弥漫着宿命的味道。
柏安早有这一天到来的心理准备,他走上前,把良姜拉到自己身后。
伸出手,绽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你好,容凊,我叫柏安。”
容凊内心翻江倒海,面上却一分不显,他挑眉,看着柏安伸出来的手,虽然不明意义,还是淡定地伸手。
“邪医仙,柏安柏大夫。”
“青阳道观大弟子,下一任青阳道观观主。”
二人同时说出对方的名号,眼神汇聚中,似乎夹杂着不可预知的试探。
“滋……检测到…未知……运行…错误……”
柏安的游戏系统,终于发现了最大的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