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共同的目的与利益, 岁杳愿意再与陆枢行结一次血契。
先前那次,白天的陆师兄主动立下了“无法伤害岁杳”的契约条件。
而这一次,岁杳与夜晚的陆魔头签订下的内容, 却是“陆枢行不再以极端行径行事,凡是他因此而受到的所有伤害, 岁杳与他一同承受”。
不是白给魔头结血契的,岁杳在尝试着钻规则的漏洞。
先前在医馆研读玉简的那两天,她已经隐隐约约摸到了些许所谓“天道法则”的迹象。
天有常道,地有常数,人有常规。
其中界限泾渭分明, 是不可被打破, 不可被人为窥探的。言灵的存在却像是被凿开在那层层壁垒之上的一个小孔,凭借此道路,得以窥视天机。
这道血契从某种程度上直接约束了魔头的行为,一旦违反,便必定是两次血契一同被触发。岁杳因他而受到的所有伤害,直接作用在第一道血契的规则上, 到时候魔头即便理智再全然丧失, 他也不得不停下一切极端行为,乖乖地戴上嘴套, 而不是逮着人就咬。
作为牵制恶鬼的代价, 岁杳所要付出的,只是一点疼痛。
陆枢行终日承担烈火灼心之苦,既然这点痛魔头受得,她岁杳也受得。
“……”
一瞬间, 陆枢行脸上的神情似是空白一秒。
他下意识张口想要说什么, 反应过后, 又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猛然合上嘴巴。
魔头看起来有些久违的茫然,一时连继续怨恨那葛大也好、他爹也好的负面情绪都无法维持。他伸手抓了抓后脑的头发,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傻气的瞬间,又啪的一声放下手。
“你刚说什么?”
岁杳怀疑他这个脑子根本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也没有多解释,只是道:“你已经听见了。”
陆枢行沉默的时间更久。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陆……?”
“不是。”还没等魔头开口说完整句话,岁杳立即打断他,“陆师兄确实单纯了些,但起码人不是傻的,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程度。”
魔头的脸色骤然沉下来,“你的意思是我是傻的?”
岁杳:“这边在场的人中只有一个傻子,不是我,不是宣灵尊者,也不是陆千寻跟他那管家,那你猜是谁?”
陆枢行:“……”
今天晚上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岁杳不可避免感到有些疲惫,趁着这一边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弟子的控告之上,她右手掌心向上,置于陆枢行面前。
【手给我。】
陆枢行下意识听话伸手,反应过来又被算计了之后,他刚想生气,所有想法却蓦地被那只交叉握上自己指节的手给占据。
岁杳叩着魔头右手,被匕首割开的伤口贴在那人皮肤上,温热的血从两人交握的掌心缝隙间渗出,她在被撑起的隔音结界中道:【我自愿与陆枢行结血契。】
言灵作用生效的那一刻,她抬眼望向茫然睁着眼睛看自己的魔头,没好气道:“说词啊。”
“我……”
似有所感,另一头的宣灵尊者余光往他们这处看了一眼,在感知到细微契约波动术法的瞬间,脸色再度变了一变。
本想要下意识地阻止,可瞥到自己徒弟本应处于“梦行症”的性情大变下,如今却是一副熟悉的令他想要翻白眼的愣头青作态,宣灵尊者怔了怔。
“尊者,可是有何不妥?”
陆千寻身边的管家察觉到异样,偏头询问道。
宣灵尊者猛地一拍大腿,“嘶,老夫好像看见那边山上有个人!”
“哦?”
人们顺势望向那处位置一寸寸寻找。那一边,在魔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磕磕绊绊的话语中,岁杳感受到熟悉的波动刻印在自己身上,于是她收回手,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
宣灵尊者抚须,慢悠悠地叹道:“哦,原来是老夫看岔眼了,分明没有人。”
“尊者还真是爱开玩笑。”
管家笑着摇摇头,他不知是看见岁杳手上新添的伤还是没有,形状狭长的眼瞥过来,突然又说了一句:“岁小师妹方才……难道是也看见了,山上‘有个人’?”
境界超出几个层次的修士或许能一眼看出他们结了血契,但无论如何,除了双方与见证人之外,是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每一道血契的具体内容的。
岁杳平静地望回去一眼,没有搭理他。
这场已经持续许久的闹剧终于接近尾声的时候,那葛氏中年男子跪倒在地上,边癫狂状怒骂着旁人,边情绪失控地涕泗横流。
站出来指责葛大与其家人的圆脸弟子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终是道:“葛大养成这般性子,与你们家脱不了干系。你们还想要栽赃陆师兄,当真是自作自受,怨不了他人。”
几名帮着说话的弟子又列出几条罪证,最终,宣灵尊者进场,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峙。
“行了,行了,既然如今这桩惨案已经证实并非我五行峰弟子所为,此事便暂告结束吧……但是你们指责是葛家杀害亲儿,这却终究没有什么有力证据,一切都是你们推断出来的。”
“可是师父,明明都说了他……”
“好了!”宣灵尊者打断一切想要反驳的声音,他挥了挥袖袍,几名仆役打扮的弟子便抬起棺材,在葛氏中年男子的疯癫叫喊声中走出了练武场。
“葛大到底是我五行峰上的弟子,此事老夫与几名长老们一定会查明真相的……届时,无论凶手是谁,定会严惩。”
“可,可是我儿……”
“葛道友。”
宣灵尊者动作十分轻缓地将中年男人从地上扶起,可话语中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东璃派到底是大宗,非门内弟子上山都需要许可通行登记,葛道友,在查明令子死因的这段时间,老夫会差人将你送回家中,你便‘好好等待’就是了。”
又是两名身强体壮的仆役行至两边,稳稳当当地架起中年男人,在对方的哭天喊地中下山去了。
总算是闹剧中止,宣灵尊者揉了揉眉心,朝一众明显没看够热闹的弟子们震袖喝道:“天色已深,赶紧回自己的住所去。今日之事老夫并未下明令禁止讨论,但是老夫也不希望,届时听见任何诋毁同门的流言蜚语传出来。若是真的那样,必定严查,都听明白了吗?”
“是。”
碍于长老们的命令,一众围观人群只好无奈散去了。
在逐渐冷清下来的场地中,宣灵尊者看向仍站定在原地的陆千寻,又瞥瞥那头仍然失了智似的盯着自己掌心发愣的陆枢行,他在心中暗骂两声,一时有些拿不准人家亲爹的态度。
“你看,家主,这天色也不早了,你是……”
“尊者打算如何处置我这犯下大错的儿子?”
陆千寻却话锋一转,反问对方道。
“这,既然都已经有明确证据,证实此事并非……”
陆千寻道:“不,我的意思是,终归是这逆子断人腿脚在先,尊者是要按门规来处置,亦或是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
宣灵尊者更加摸不透他的心思,毕竟即便是东璃派,也不会想要得罪陆家这么个强大背景的靠山,他于是试探性地开口道:“那便,让他于奖惩堂自领二十鞭?”
陆千寻不说话,他身边的管家也但笑不语。
宣灵尊者:“或许,三十鞭?”
宣灵尊者:“呃,四十鞭已经超出门规范围了,限制修为的情况下还是会造成一定程度内伤的。”
宣灵尊者:“……”
宣灵尊者:“家主您就直接给个准数,到底想让老夫怎么做?”
陆千寻摇头道:“如今尊者您才是这逆子的亲传师尊,当比我有资格教导他,直接按您的规矩来,我自是不会插手。”
话是这么说,那倒是赶紧离开啊,杵在这威胁人是什么意思啊!
宣灵尊者在心中大骂这姓陆的有毛病,他一震袖,面朝陆枢行的位置,沉声道:“既是如此,五行峰弟子陆枢行,因恶意伤害同门,致使其伤残,明日午时,于奖惩堂领三十道透骨鞭。”
“臭小子,”宣灵尊者迁怒似的骂了句,“听见老夫说话没有?”
魔头看看自己掌心沾染了抹血色的纹路,又低下头,不受控制地盯着身边师妹轻垂的睫毛尖出神。
岁杳:“……你要挨打了。”
魔头猛地惊醒:“……啊?打人,你如今还想要打人,你怎么敢的?!”
宣灵尊者:“……”
这逆子。
他额上青筋一抽一抽地跳,头一次完全理解了陆千寻骂的话。
“明日正午,奖惩堂,老实给我滚过来!”
宣灵尊者被气得够呛,当即拂袖便眼不见心为净地走开了。
好在,他还是记得带着陆千寻一并走,没有将他独自留给两个小辈。
在彻底空旷下来的练武场中,只剩下最后三个人了。
岁杳,陆枢行,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应该跟着陆家主一并离开,但莫名留下一步的管家。
大概每次结完血契陆枢行都会不正常一点时间,岁杳完全习惯了,过几天就能好了吧。
她不再搭理不知道发什么疯的魔头,也并不理会那莫名其妙的管家,抬步就想要离开。
“岁小师妹。”
管家却在后头叫住她。
岁杳并未应声,跟在后头的陆枢行先一步回头瞪过去,仿佛被人捅了两刀的血红眼珠子在夜色中锁定住他。
“还不赶紧滚?”他哑声道,“你想与我那杂种爹一起下地狱吗?”
这才刚结了血契就又原形毕露,岁杳深吸一口气,却还未等她说什么,魔头抢先一步道:“我只是威胁他两句而已。”
那双诡谲的眼珠又死死盯向她。
陆枢行说道:“我可站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