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攒动的擂台之下, 到处都是喧哗与叫喊声,若是放在平日里,那些个长老们定是要斥责他们不够稳重。然而今夜是两大山头的仪式庆典, 管事长老们便也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岁杳的声音彻底淹没在嘈杂人群之中。
“听闻,羌无师兄刚习得传承秘法, 修为大涨,眼下这场比试当真是精彩了。”
“那有什么?羌无师兄跨入金丹末期那才几年啊,自然是比不过半步元婴的陆师兄。”
“哈,谁不知道剑阁重剑一脉最擅以一力降十会。羌无师兄去年连跨两个小境界,将凛虚界数名魔修斩于马下, 我看啊, 陆枢行他再得意,怕是在羌无师兄的剑下也撑不过一炷香吧?”
“放屁!到时候输了,你们剑阁的人可别回家哭鼻子!”
“哼,你们五行峰才是,少洋洋自得了!退一万步说,某些怂货也只是躲在人家陆师兄的功绩下, 狗仗人势罢了。”
“你!”
台上还没打起来, 看台底下,本就因为先前的大规模斗殴事件而产生纠纷的两大山头弟子间氛围早已是剑拔弩张。
岁杳眼睁睁看着一弟子往另一名发生纠葛的剑修衣领里塞了臭屁弹, 顿时, 一股恶臭爆发在人群之中。
“谁啊!?”
“有病吧,呕、呕……”
小片区域之内,被波及到的弟子们顿时骚动起来。
岁杳下意识干呕两声,她翻了个白眼屏息, 努力想要从人群中离开, 然而突然移动起来的人潮却将她挤着往边上推!
她一时重心不稳, 竟是踉跄了几步。
此处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擂台之上,剑阁重剑一脉的大弟子羌无师兄站定在一方,刚毅面容紧绷着,整个人周身气势便如同一把未出鞘的沉稳宝剑。
“陆兄,自上次门派大比一试,你我二人已有三年未同台切磋。”
羌无师兄沉声道,“今日,虽是表演性质的切磋赛,但在不造成重大影响的前提下,还望你能全力以赴。”
陆枢行:“……咳,羌道友,我在此处。”
“啊,抱歉。”
羌无从善如流地转了个方向,面朝陆枢行,“陆兄离得太远了,看得有些模糊。”
陆枢行略有无奈地摇摇头,“道友这眼疾,平日还需多上些心啊。”
羌无朝之抱拳,“陆兄放心,这些小问题并不会影响到你我的比试……还请赐教罢。”
见他这样说,陆枢行也不再多言,当下摆出起势招式。
在象征着切磋开始的钟声响起瞬间,羌无手提那柄气势惊人的重剑,大步朝向此处攻了过来!
他的双目竟是微微阖闭,果真如之前所言,实战中挥剑并非以“目见所及”,而是剑身合一,意随身动。
钟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如同一道不祥的预兆,尚处于激动状态中的人群并未察觉,站定在大剑攻势范围之内的陆师兄整个人顿停一秒。
观众们只道那是陆师兄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只有台下被挤得东倒西歪的岁杳明白,那是昼夜交替,魔头睁开眼了。
岁杳被那缺德弟子扔下的臭屁弹熏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在混乱人群中站稳脚跟,她捏着鼻子想着要怎么开口诅咒魔头。
下一秒,在场所有人却眼睁睁地看着,陆枢行在莫名停顿之后,竟是抬起作为血肉之躯的手掌,啪的一声拍开那柄攻至眼前的重剑!
随后,他偏头避过带出的剑气,腰身发力整个人凌空翻起,突进至瞳孔紧缩的羌无面前,手臂肌肉紧绷,竟生生以掌制住了羌无的两只手腕。
一连串流利动作之后,魔头咧着嘴角,缓缓睁开眼睛。
“哈,小骗子,现在麻药没地方藏了吧?拿剑也没用,还是乖乖道歉吧,不要再妄想给我耍心眼。”
观战弟子们:“……”
羌无师兄:“……”
岁杳:“………………”
岁杳:……陆枢行真的很要强。
她猛地抬手一扶额,恨不得脚下替魔头扣个洞让他钻进去。
原本人声鼎沸的切磋擂台上下一片死寂,原本还在为“陆枢行跟羌无到底谁会赢”而吵得不可开交的弟子们集体噤声,瞠目结舌地看着台上的一幕。
羌无的两只手腕交叉着被人抓在掌心中,瞳孔地震望向陆枢行:“陆兄,我、我一直把你当成可敬的对手,可你、你……”
……魔头干脆换个门派生活吧。
岁杳在底下一边干呕一边看戏,而那一头,陆枢行睁开眼睛,望见眼前人的瞬间转变了脸色,像是甩什么脏东西般猛地抽开手!
“怎么是你?”
他死死皱眉,眼前视野所及并非是医馆的建筑,而是一片开阔的露天擂台。
“……”
陆枢行的目光缓缓转动着,在面前的羌无与周围安静如鸡的弟子们身上扫过。
在极短的时间内浏览了“陆师兄”的记忆,他彻底沉下脸色。
“好、好,也就是说现在要……切、磋,是吧?”
就在所有人都惊心于他突然的转变之际,陆枢行轻眨眼睑,蓦地开口这样说道。
他依旧顶着那张正道首徒的俊美无俦面容,可当收敛了先前的玩笑作态,再一次垂眼望向擂台另一头震惊着的对手之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
羌无是最先感受到这种转变的人。
这位重剑一脉的大师兄肃起神情,同样收起先前的心态,眉心死死地皱在一起。
视力受阻,羌无看不清此刻陆枢行脸上的神情如何,但他能够敏锐察觉到对方的目光。
像是在看一堆垃圾,裹挟着暴戾阴鸷在打量着一只不曾属于同等维度的蝼蚁。
“……”
羌无收缩指节,握紧了手中的剑。
又开始了。
在看清魔头眼神的那一瞬间,岁杳就意识到了后续剧情,然而紧接着,竟是根本就没时间来给她想办法阻止。擂台上两人的身型一转,竟是以电光火石的速频斗在一起!
面容刚毅的剑修目光灼灼,在一瞬间被提升到极致的注意与专注使得羌无眼球都有些充血。
最极致纯粹的力量,舞在剑客的掌心大开大合,被劈砍而下的碎石尘土纷飞,而台下没有一个人舍得移开视线错过任何细节。
陆枢行则步伐诡谲地避开那柄重剑剑意,自始至终,他没有使出任何一个变异单体灵根附带的招式。
此刻,台下围观的弟子们已在窃窃私语起什么,而台上羌无紧绷肌肉抡起重剑,在一个空荡中皱眉望向对面。
“陆兄,”他沉声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是认为我不配做你对手吗?”
“……”
羌无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一直看似漫无目的躲避的陆枢行身形一闪竟是消失在原地,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诡谲身影蓦地出现于剑修身后。
魔头微微俯身,在周身燃起的冲天烈火中,以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嗓音哑道:
“你确实不配。不过……”
羌无的身型整个僵硬在原地。
——“不过我倒是不介意让你明明白白死去。”
……
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
岁杳眼看着魔头嘴角的弧度愈发狰狞,自爆裂燃烧的黑火周围,似有无边聻之狱里的幢幢厉鬼呼啸而出,簇拥着黑色火焰焚毁一切。
他是真的对羌无师兄起了杀心。
或许白天的陆师兄实力能与羌无战得有来有往,但是眼下,对上眼珠通红的魔头,羌无根本没有胜算。
岁杳舌尖抵了抵牙关,她心知此刻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陆枢行使用言灵约束。因为任何言灵术式都是要发出声才会应验的,这样做,无异于将自己的能力暴露给所有在场的弟子。
岁杳难得有些急切起来,然而下一秒,她余光瞥到周边围聚着的人山人海,突然福至心灵般有了个想法。
【正道之光陆枢行!!!】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张大嘴,字正腔圆地吼出这一嗓子。
“……”一时间,原本都在紧张观战的人群怔了一瞬,台上台下,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魔头掌心翻涌着漆黑的火焰,闻言,偏过头,血红的眼珠凝视而来。
岁杳胸膛有些剧烈地起伏着,喊得太大声,她甚至已经感到略微缺氧。她看见从陆枢行身上燃起的黑火仿佛要烧破东璃拔地而起的群山,卷起狂焰,连成一片地燃到自己的身上。
可她的目光依旧直勾勾落在魔头身上,嘴唇开阖,一声接着一声地喊道:
【正道之光陆枢行!】
【乐善好义陆枢行!】
【未来可期陆枢行!】
【刚正不阿陆枢行!】
【光明磊落陆枢行!】
陆枢行:“……”
观战弟子们:焯,是陆师兄粉头。
岁杳喊得喉头都开始发痒,她眼看着擂台上魔头的脸色随着一声一声的话语,也越来越难看。
岁杳本来还觉得有些丢脸的,但是看着魔头不好受,她心里就开始好受起来。
更何况,这样句式的言灵起到效果了,虽然无法真的将魔头变成那样的人,至少,能够限制住他对羌无师兄的杀意。
观看台上,五行峰的长老们默默以袖掩面,不太想承认这是他们山头刚招进来的内门弟子。而在片刻之后,只听满目寂静的场下人群中,竟是又传来一道响亮的嗓音。
“正道之光陆枢行!”
五行峰上,一名刚入门不久的师弟亮着眼睛跟着大喊道。
“……”
“乐善好义陆枢行!”
“未来可期陆枢行!”
“刚正不阿陆枢行!”
紧接着,其余弟子们竟是也相继着加入这场声势浩大的喊话,原本沉寂的观战席再一次掀起剧烈声浪!
“陆师兄!陆师兄!陆师兄!”
眼看着一面倒的喝彩,剑阁弟子瞬间不甘其后,同样抱着剑喊道:
“羌无师兄!羌无师兄!羌无师兄!”
一时间,人们竟如同在参与外界举办的热闹格斗场。一阵大过一阵的呐喊助威,将原本清冷的门派布景都染上几分血性。
岁杳混在人群中,功成身退。
魔头:……等着。
……
无论如何,那一天或许只有岁杳跟陆枢行两个人知道,羌无其实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
后面,背着重剑的剑修沉步走下试炼台的时候,微沉面目看上去略有沉闷。
岁杳表示理解,毕竟羌无是个老剑痴了。从他的角度来看,不仅台下弟子们最先喊得是陆枢行的名字,而且在台上还被对手给羞辱了,换成谁都会心态不好的。
羌无沉步走回人群中,面对周边弟子们的安慰,他这样说道:
“不知为何,面对陆兄最后那一招的时候莫名感觉身上有些发凉。而且当时,陆兄身上好像围了圈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可能是未打理干净的皴灰吧。”
岁杳:……这就是近视眼的世界吗。
她无言地转身欲离开。
背后却蓦地一凉,真真端得叫一个如芒刺背。岁杳不用回头就知道,那道尖锐目光必定属于刚从场上下来的陆魔头。
岁杳决定先发制人,可刚张开口,之前已经消散了些许的臭屁弹气味却卷土重来,她不受控制地道:“呕。”
陆枢行:“……”
好,魔头脸色更加差劲了。
岁杳捏着鼻子,以手掌扇走一些令人不适的气味,还算是好言好语地道:“你瞪我也没用,宣灵尊者刚完善的限制,那种情况下你要是真杀了羌无师兄,很可能要因为反噬给他偿命的。”
陆枢行原本步步紧逼的动作缓了片刻,他顿了顿,有些怪异地挑起眉,“所以你做那些,是因为不想我死?”
岁杳语气真挚:“当然也为了恶心你。”
两人站定在还未完全散场的观战台下遥遥对视,岁杳在脑中组织了一下措辞,想要老办法先将魔头从人堆中支走。
一道堪称惨烈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在山头。
“陆枢行!你杀了我儿,难道不应该偿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