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是一年四季,其实萧瑾更偏爱冬。
或许因为冬是最后一季,或许因为冬日有雪。
萧瑾在古代世界的最后一个月,偶有一日,突然想起明寻之前所描述的那座落了梅花的山峰,便想和楚韶一起去看看。
楚韶问:“那座山叫什么?”
萧瑾回忆着明寻的叙述,说道:“昆仑。”
在现代,萧瑾也没去过昆仑山,所以并不清楚,此昆仑是否为彼昆仑。
只知道明寻所说的昆仑,在九州四海的西北,山高水远,便是仙人驭风踏剑而行,也难寻其踪迹。
好在楚韶不仅是天下共主,而且也是如神仙一般的人物。
“我知道昆仑在哪儿。”
过了半月,萧瑾见到了昆仑的真面目。
传闻昆仑山高万丈,为万山之祖。山中还居住着一位神仙,为西王母。
萧瑾置身于天地茫茫之中,却并无太多震撼。只觉得无论是现实,还是梦中,每一处山都相似。
不过是一座山而已。
无论里面有没有西王母的瑶池,亦或是结满琳琅的神树。终究,也只是一座山罢了。
她舍不下的,从来也不是哪一片山,哪一处水。
昆仑高寒,萧瑾还带着伤病,受不得冻,所以只和楚韶在山底下徘徊。可惜没找着明寻说的,那一处冬天会落梅花的庭院。
不过,却瞧见了另一座小楼。
楼是用木头搭的,两侧植有雪松,针形叶片上落着白。有几枝,还倒悬了晶莹透亮的冰柱。
推着轮椅进了楼内,发现里面还设有茶具,软榻之类的布置。
萧瑾有些讶异,看向楚韶。
楚韶微笑道:“从前在此地,练过几回剑。”
萧瑾看着楚韶的眼睛,也忍不住笑。
“原来是楚大侠,幸会,幸会。”
也难怪楚韶的功夫这么好,想来之前几世,应该是练过的。
提及这一茬,这些年萧瑾其实问过楚韶,之后那几世所经历的事,但楚韶始终只是笑,说着:
“过眼云烟,何足挂齿。”
楚韶避而不谈,萧瑾也不会强行去问,用雪水煮了些茶,喝了两口,身上寒气顿时消减了许多。
打起精神,还有兴致去楚韶曾经练过剑的庭院里看一看。
刚被推着轮椅,走到了院子里,萧瑾就愣住了。
因为眼前这幅画面,曾在她的脑海中浮现过。
山峰负雪,地上几株银杉。
唯一不同的,大抵只有楚韶没站在飘着碎白的银杉树下,从天地间转过身,对自己笑一笑。
此时萧瑾倒是想深究一番,可惜像这种颇具玄学意味的事情,尚且抓不住头,又如何找得着尾。
脑子里的系统近来一言不发,也在装死。
往好里想,说不定是真死了。
这样的日子不多了,萧瑾不想浪费时间,耗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索性便静下心,在赴死之日来临前享受这份弥足珍贵,且沉重的欢愉了。
说是末日狂欢,也不为过。
萧瑾把剩下的日子,都看作是濒死前的每一天,就觉得天蓝得可喜,雪白得也好看。
落日余晖,昆仑山巅飞泻下一缕金,铺开,成就了无与伦比的光辉灿烂。
山间荡着云雾,若从天上往下俯瞰,想必能窥得见云海。
可惜,那是仙人视角。
从萧瑾这种凡夫俗子的视角来看,只能看见楚韶披着昔日的洁白衣衫,在浩然天地间舞剑。
什么翩若惊鸿,游龙戏凤,都太俗。
萧瑾看着楚韶练剑,瞥见那段沾了雪的眉眼,只觉得恍若天人之剑。
在心里夸了个天花乱坠,等到楚韶练完,转过身,萧瑾却词穷了。
半晌,由衷地赞一句:“好看。”
跟只会说“卧槽”的游客没什么区别。
昆仑晚间冷,萧瑾入睡前,总要咳几口血。咳完了,还得找水漱口,找帕子擦血。
这样折腾了好几宿,每当入了夜,萧瑾就吸取教训,不去外面乱晃了。裹着柔软的狐毛毯,偎在楚韶身边。
有时候她说话,有时候不说,只是去吻楚韶的嘴唇和脸。
甚至某段时日,萧瑾支楞得自己都不可置信,拖着这样一副残躯,还能凭借一双手,与楚韶温存。
山间风雪重,褪下衣物后,就更冷了。
萧瑾本来想着,这么冷的天,要不还是算了吧。
着凉了,岂非得不偿失。
奈何楚韶态度强硬,她也拗不过。并且给出的理由,让人难以说出拒绝话:
“我想殿下这样。”
都这么说了,萧瑾的确无法拒绝。
便把身体微凉的人儿抱在怀里,嘴唇轻贴,涉过后背的琵琶骨。
数道泛起湿意的水痕,衬着微微蹙起的眉,将额间薄汗都蒙上了一丝隐忍克制的意味。
偶尔为了方便萧瑾的动作,在清晨潮湿的云雾天,也是可以迎着寒气飘溢的风,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墙板上,就这么将就着,凑合一下的。
楚韶时常喊着殿下,萧瑾时常应声。
末了,雾气消散。
楚韶沐浴完,理好衣襟,手上端着一盏茶,笑吟吟走过来,递给她:“殿下辛苦。”
“……”
这句话,侮辱性太过强烈。
萧瑾突然就不是很想接了。
然而楚韶侮辱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对她造成二次伤害:“殿下还病着,不宜太过劳累。下次,还是换我来吧。”
说到这茬,萧瑾啜了一口茶,把杯子搁在案上,印出一圈水渍:“是么,我怎么觉得,陛下倾尽全力时,跟我拖着残躯的发挥,其实不相上下呢。”
楚韶眉眼微弯:“噢?”
当夜,萧瑾卧于床榻,讨饶连连:“行了,韶儿,好韶儿……我是残疾人,残疾人……”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年末最后一天。
二人照常吃饭,照常睡觉,看起来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不过,萧瑾让叶飞烟弄来了一叠纸,笔尖沾了墨,在信笺上写着些什么。
萧瑾的字算不上好看,且随心所欲,看起来没个正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落字有笔锋,能勾出几分洒脱之意。
楚韶行至案边,走过去看:“殿下在写什么?”
萧瑾边写边答:“遗言。”
楚韶微愣,而后笑了笑:“给什么人写?”
桌案上的纸倒是很多,但大多都是萧瑾落笔之后,就毁了的。
原因无他,自从成了废人,她许久不练,也许久没看过几本印着繁体字的书,已经有点不会写了。
萧瑾拿起一张纸,给楚韶解释着:“这张,是写给昭华姑姑的。”
楚韶看了眼,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姑姑,我走了,勿念。
楚韶微笑着评价:“殿下的遗言简明扼要,毫无拖泥带水之意。”
那确实,毕竟再复杂点,她就不会写了。
楚韶又拿起另外几张看,信上也只留了几行字,分别是写给叶绝歌,叶飞烟,白筝,苏檀,张管事的。
翻到末尾,甚至还有白术的份儿。
只看那几行字,楚韶都能想象到萧瑾说出这些话时的神容情态。
面上应该没有什么表情,多的是淡中带着无奈:“以后说话做事,多长点眼力见吧。我走之后,不要没过几天,就被陛下削了脑袋。”
而留给张管事的信,则颇具纪念意义。
“我走之后,没人拦你,老张你可尽情赏玩玉器。另外,帮我照看一下院子里那棵槐树,别枯死了就好,多谢。”
给叶绝歌的,只有一句话:
“绝歌,我是走了,不是死了,别为我哭丧。”
最后一封完整的信,写是给苏檀的:“苏大夫,你家厨子做菜太咸,以后最好让他少放点。你是懂医的,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至于白筝和叶飞烟的,萧瑾只写了题头,还没落笔。
楚韶难得对这些无聊的事情产生好奇:“殿下想给她们写什么。”
萧瑾说:“告诉白筝,燕ʟᴇxɪ王心里没她,劝她早些断了念想,当上只能用银票擦眼泪的富婆。”
“至于叶飞烟,我提醒她以后少在江湖上跟人打架,否则到时候不知道得欠下多少条救命之恩,又得还几辈子,才能还清他人的恩惠。”
楚韶爱听萧瑾说话,听着听着,眼睛里不自觉地带了笑意。
片刻后,问道:“殿下,那我呢。您可有给我留信?”
萧瑾看着楚韶,轻轻摇头:“没有。”
“为何?”楚韶蹙眉。
萧瑾回答:“念想这个东西,留在不太熟络的朋友那里,算是一种怀念。”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留给你,我不忍心。”
楚韶又笑了起来。
萧瑾忍心走,却不忍心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这是什么道理。
萧瑾说:“常说睹物思人,我既然要走,便要走得干净,不留下什么东西,才是最好。”
“所以说,唯独对我,您什么也不愿意留下。”楚韶明白了。
半晌,萧瑾点点头。
楚韶看着萧瑾,微笑着问:“所以,您是希望我能忘了您?”
萧瑾没有回答楚韶的话。
移开视线,把指节放在了轮椅扶手上,轻声说:“少时我观书,常常觉得,其实相忘于江湖,也不失为一种洒脱快意的结局。”
楚韶眼中却没有笑了,问道:“所以说,您会忘了我吗?”
“不会。”
萧瑾说得淡然:“这辈子,应该是忘不了了。”
楚韶盯着萧瑾的眼睛:“既然您忘不了我,又凭什么让我忘了您?”
室内静了一静。
萧瑾缓声道:“韶儿,是我说错了。”
片刻后,楚韶的眼睛里又有笑:“您没有错,我还要多谢您,赐了我这样一场好梦。”
萧瑾郑重地说:“我亦是如此。”
窗纸透着雪光。
烛影曳过,灯火映佳人。
楚韶蹲下身,执起萧瑾的手,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
嘴唇微凉,笑意却分明。
“殿下,别忘了我。”
……
最后一夜,楚韶没有跟萧瑾睡在同一间房,而是选择独自待在了静室内。
烛光已经趋于微弱。
楚韶仍是捏着雪白的帕,认真地擦拭着手中那把银蓝色长剑。
齐国国破后,这把剑就又从燕王府,流转回了她手中。
它叫无名,是一把难得的好剑。
明天,楚韶将用上这把好剑。
所以此时,她借着黯淡的光,擦拭得格外仔细。就连脑海里的那道声音已经喊了她许多遍,都未曾听见。
待到那道声音似乎有些不开心了,楚韶才回过神来,微笑着问:
“你刚刚,说了什么?”
那道声音说:“我问,你明明就要得偿所愿了。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为何却要把萧瑾放走。”
楚韶有些疑惑:“什么是得偿所愿?”
“只要有人真正爱上你,这场轮回就会结束,你就能如愿以偿地得到死亡了。”
“这难道不是你的愿望吗?”
楚韶点点头:“那是我的愿望,不过,已经是从前了。”
那道声音很淡很机械,却好似带着不解:“那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
“我现在?”
楚韶扬唇微笑:“我现在,想一直轮回下去。死亡会让我忘记她,但轮回不会。”
“既然死亡会夺去我记住她的权利,那么死亡,就不再迷人了。”
那道声音问:“所以,你现在不想死了?”
楚韶说:“对。”
“你想带着这份记忆,永远,永远,孤独地活下去?”
楚韶皱眉:“孤独?”
“我不会死,我会永远记住她,她能够在我的记忆里重现千万次,你却说我孤独?我为何要孤独,我应该欣喜若狂。”
那道声音不说话了。
许久,才问:“你真的决定好了,明天要送她回家?”
楚韶微笑着说:“当然。”
“不过在送她回家之前,我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
“什么?”
“你是什么人,我想看看你的脸。”
那声音淡然:“我只是你的系统,你看不见我的脸。”
楚韶笑着说:“可是,你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了。”
“萧瑾抢亲那天,你的声音突然出现,并且让我答应她,说,我愿意。”
“我想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那声音沉默。
很久之后,才发出机械的声音:“我是你的系统,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来帮助你完成任务,脱离轮回。”
楚韶:“是么,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是谁。而且我有一种直觉,明天过后,你或许就会消失了。”
“所以,不如现在现身,让我看看吧。”
那声音一直沉默。
直到静室里的灯烛灭了,它才回应道:“好。”
眼前尽是黑暗。
楚韶却在脑海里,看清了那道声音所浮现出的脸。
楚韶一愣。
随后,她笑了笑:“原来如此。”
“实在是多谢你。”
那道声音说:“不必。”
末了,楚韶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之前说,萧瑾已经很爱我了,但她还没有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地步。”
“如果这不算爱,那么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
那声音说:“有两句话,形容得很好。”
“什么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或许,爱是这样。”
……
次日,雪满昆仑。
楚韶很早就起了床,拿起梳子,给萧瑾梳发。
因为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楚韶梳得极缓极慢,看着青丝从自己的指缝穿过,其间隐约夹杂着几根银白。
楚韶顿了顿,放下梳子,把萧瑾的几根白发找出来,轻轻掐了。
然后,拢进袖中。
萧瑾抬眼看着楚韶,眼中带着很轻的笑:“韶儿既然帮我扯了白头发,为何却偷偷藏起来,不告诉我?”
楚韶温声言语:“殿下,我怕告诉了您,您不让我藏。”
萧瑾失笑,刚想说怎会。
楚韶的嗓音传入耳畔:“毕竟殿下不想我留着关于您的任何东西,我现在自然要偷偷收几根,留作纪念。不然,以后就看不到了。”
萧瑾愣了愣,无话。
梳完发,小楼外旭日初升,洒了如雾如纱的柔和光线。
楚韶把轮椅推到了阳光下。
萧瑾坐在轮椅上,和身侧之人一起看着日出。
看着那只金乌,穿破云层,悬在昆仑上空。顿时,整座山峰上所覆盖的积雪,都闪烁着瑰丽明亮的灿金。
楚韶站在银杉树下,发顶上,落了枝头晃掉的雪,也像是平添了一段白发。
萧瑾看着楚韶发上落的雪,下意识抬起手,想帮她拂去。
却因为自己正坐在轮椅上,够不着,只能就此作罢。
又倏地想起,昨夜她梦见了自己与楚韶相守白头,年迈时手牵着手,一同入棺,长眠于地下。
从梦中醒来时,楼外正在飘雪。
萧瑾身边没有人,周围也没有光线。捂住心口,只有心脏那处掀起的阵阵抽痛,让她不住咳嗽,俯身吐出一滩血。
楚韶闻声赶来,伸出手,托住她一直往下坠,快要滑下床的身体。
轻轻捧住她的脸,就连衣袖上沾了血,也浑然不觉。
而萧瑾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几乎喘不过气。
紧紧搂着楚韶的腰,很想说,韶儿,我不走了,我就待在这里,陪着你,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天知道,她这辈子,此生,如泡影般虚妄的来生,都想留存着这份贪念,拥住这样一片温暖。
但最终,萧瑾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做出选择了。下定决心离开的人,不应该回头。
此时此刻,楚韶已经拿出了无名剑。
锋刃出鞘,在阳光下泛着银蓝的光,是把见血封喉的好剑。
想来楚韶的剑法很快,一剑下去,应该感受不到太多痛意,就会失去心跳,死在这场大雪里。
楚韶执剑,眉眼依稀沾了雪,还带着笑。
问她:“殿下,在赴死之前,您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风雪愈急。
半晌,萧瑾仰起头,问:“韶儿,我能抱你一下吗?”
许是因为浸在云雾中,她的声音都带着潮意,略显沙哑。
楚韶温柔地笑了笑:“当然可以。”
于是萧瑾伸出手,最后一次,轻轻抱了抱楚韶。
她没敢太用力,因为怕抱得紧了,就会想一直抱下去。
等到抱完了,萧瑾冰凉的手,贴在楚韶柔软的手背上,依稀落了几滴水珠。
萧瑾没有去揩脸上的泪,只是看着眼前人,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韶儿,我能再吻一次你的手吗?”
楚韶凝视着萧瑾,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笑了。
问道:“殿下,您还记得,您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其实这些年来,萧瑾给楚韶讲ʟᴇxɪ过很多故事。
但在此刻,她立马就知道了,楚韶说的是哪一个故事。
快乐王子。
楚韶笑着问:“殿下,快乐王子对燕子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萧瑾不会忘记。
快乐王子说,你不应该亲吻我的手,你应该亲吻我的嘴唇。
因为,我爱你。
楚韶俯下身,凑近嘴唇,吻上了萧瑾的嘴唇。
天地飘起大雪,山神女儿的嫁妆。
她吻得虔诚,漫长。
萧瑾的回吻却失态,呼吸都停滞,淹没在大雪茫茫。
最后,楚韶率先结束了这个吻。
执起剑,问道:“殿下,您准备好了吗?”
萧瑾点点头。
“可能会有些疼,还请您忍一忍。”
萧瑾注视着楚韶,神色温柔,回应道:“好。”
楚韶说:“不如,您还是先闭上眼睛吧。您这样看着我,我实在舍不得下手。”
萧瑾看着楚韶。
片刻后,她说:“好。”
萧瑾闭上了眼。
然而就在闭眼的瞬间,她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她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睁开眼——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她看见楚韶正在对自己笑。
然后呢。
然后楚韶举起剑,一剑,剑锋偏转,用尽全力,不留一分余地,刺进洁白的衣袍,她自己的身体。
鲜血喷溅,就在萧瑾眼前。
就在她的眼睛里,血红一片,模糊了视线。
萧瑾从轮椅上跌落,往前爬,伸出手,拼死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到。
什么都看不到了。
只听见,楚韶笑着对她说:“殿下,其实不用我亲手杀了你,只要我死了,你就能离开这个世界。”
“我死了,这个世界会颠覆,崩塌。然后,你就能回家。”
“现在,你自由了。”
“殿下。”
“殿下?”
“请永远记住我,好吗?”
……
一直到被拉入混沌世界,萧瑾还在尖叫。
只不过,发不出声音。
她记了自己到底是谁,是广场上快乐王子的雕像,还是那只飞越不了寒冬的鸟。
她是谁?
她的眼前为什么没有昆仑山,没有轮椅,也没有那片血,没有,没有——没有楚韶。
楚韶。
这时候,萧瑾猛然想起了自己是谁,对了,她要找,要找楚韶。
她要跟楚韶白头偕老,永远,一直到死。
“请你保持理智。”
萧瑾被这声淡然的机械音唤醒,她听见自己问:“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去找楚韶,我要看见她。”
那声音顿了顿:“这里是中央控制室,刚才因为楚韶又一次死亡,位面崩溃,目前正在进行重建。”
“因为执行官去维护位面了,所以我就擅作主张,把你带到了这里来。”
这时候,萧瑾才发现,自己没有坐着轮椅。
低头,看见了身上的现代装。
“这是我自己?”
“是的。”
“那燕王呢?”
“你脱离了燕王的躯壳,所以她已经死了。”那声音轻描淡写。
“那楚韶呢?”
“她当然还活着,她在混沌中等待永生,等待下一次轮回。”
“永生?”
“轮回?”
萧瑾从来没有想到,这两个词会让她痛。
那声音说:“再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爱之前,她会一直循环,遁入轮回。”
萧瑾以为那声音是神明,祈求它:
“我爱她。”
“你放过她,好不好?”
那声音的主人凝视着她:“你好像说过,你宁愿以死自渡,也不愿求满殿神佛。”
“我若是死,你就能放过她,我便去死。”
那声音说:“很可惜,我不是能够帮世人实现愿望的神明,你求我,也没用。”
萧瑾:“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你告诉我,我去做。”
那声音问她:“倘若此事艰难,神佛倾尽全力,亦不能救她,你又能如何。”
“神佛不渡她,我来渡。”
“我来渡她。”
那声音似乎笑了:“连神佛都不能办到的事,你只是一个脆弱的人类,如何能救她?”
萧瑾回答:“我并非神佛,唯有以生死相渡。”
“我以生渡她,以死渡她。”
那声音沉默了。
“你愿为她生?”
“对。”
“愿为她死?”
“对。”
那声音又笑了:“那好。”
“执行官告诉我,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里还有两段你没有领取的记忆碎片奖励,分别是楚韶的另一半记忆,和燕王的。”
“你想先看那一段?”
萧瑾没有犹豫。
“楚韶。”
那声音还在笑:“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先看我另一半的记忆。”
萧瑾:“你的?”
“是的。”
“请先看我的记忆。”
……
她的记忆,始于一片山河。
年少时,旁人总有无数野望,还有梦。
她不同,她是北齐公主,她此生只梦见过某片山,某片河。
存活于世的那段时日,她踏遍山河,曾有幸找到了几片梦里的模样。
其中一条河,名为月渡。
春来碧波起,有渔人泛舟湖上,引吭高歌。
一座山,地处庆州,名为烟山。
很美的一处地方。但却没有梦里栽种的那片槐花,也没有满池清荷,铺在架子上的紫藤萝。
她看到的,只有一座山,和一片荒芜。
既然没有,那她就买下这座地方,造一座山庄,让这片地方有这些东西。
晨间观花,夕时见月。
取花晨月夕之意,拟月夕二字,为山庄题名。
明寻问她,为何要如此做。
她说,因为在梦中,有人曾与她观花,一同赏月。年年岁岁,就这样伴着,过下去。
所以世上唯有她和明寻知道。其实北齐公主爬上房顶,为的不是观山,也并非看河,只是为了寻找立于山河间的某个人。
那个人是谁,她不知道。
只是觉得,若是山长水远,一定能寻到的吧。
她站在房顶上,日复日,年复年地望,赊给昭阳姑姑的字越来越多,总共欠了四万八千字。
从少时发梦开始计算,她也总共望了四千八百天。
直到那一天。
她看见了亭中的明寻。
天降大雨,她在雨中失魂落魄,拖着步子走过去,看着那道抚琴的背影,却泪流满面。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她为何要因明寻而流泪。
后来她知道了,她为之流泪的那个人,并非明寻。
那个人,她触不可及,或许在天边,或许在高山之巅。
但她没有想到,会在街巷边,随意一本图册上,看见那个她梦也梦不到的人。
那本图鉴,俗之又俗的名字,何其有幸,竟能映出那人的容颜。
含着笑,温柔无双的一段眉眼。
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前世,可是曾与自己晤过面?
她待在茶馆里,无心与太子对弈,捧着图鉴的封皮,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能够在心里描摹出那段眉眼,那张容颜,她才撕下画了那人的一页,把其余的废纸扔了出去。
三年过去,她从北齐公主,变成了燕王。
姑姑为了扶她即位,下了一盘大棋。着棋的第一步,是伐尧。
但还未出师,她与姑姑,便大吵一架。
天下之大,打哪个国家都可以。但为何,偏偏得是那个人的家乡。
姑姑的意思,她不能违抗。
可如若生不由己,与死何异?
她不愿出征。
军中禁酒,她便搬来酒,分与将士。指望能被革了职,罢了官,逐出神机营。
但有姑姑在,姑姑向来纵她,宠她,便是天大的事,也不过是小事。
她身为燕王,名为萧瑾,违抗不了姑姑的命令。
然后,她突然反应过来了。
既然这场仗,燕王非打不可,那她——不当燕王,不就行了吗?
她故意把姑姑给的城防图用鱼胶封住,连带着那该死的四万八千字,藏进书页里。
故意把人都留在燕地,不让心腹随行,给姑姑通风报信。
此战一败,她便与那人同归,山高水长,过一辈子。
她已经想好了,要带着那个人,远走高飞。
只因她想起来了,在少时,在太子予她的书册上,她曾读到过那人母妃的故事,也听说了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
她知道,那个人叫楚韶。
她也知道,楚韶负倾城之貌,民间传其为大尧第一美人。
美与不美,无关紧要。
她独怜楚韶的身世,怜她那段温柔眉眼。
为了确认楚韶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她曾让叶绝歌调查过一次,尧国第一美人,是否即为图册上那人。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领命,满心欢喜,随军出征。
那时尧国多雨,她让老张买了几只游船。
等着再过几日,便与那人一起,走水路离去。
听闻那人喜欢吹笛,想来若有月色,若有微雨,便可以倚在游船的栏杆上奏一曲。
但她没有想到,当她拖着中箭的腿,在雨ʟᴇxɪ中看见那人时,会是这样一幅情景。
国破了,太监拿着三尺白绫,劝那位公主自缢。
却被白衣雪袖的那人,抽剑抹了喉咙,死在雨里。
她看着那人,手脚冰冷,并非因为那人所做出的残酷之举,而是——那个人的脸上没有笑,眼里,更没有温柔神情。
她问,你就是楚韶?
那个人看着她,如同看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瞳目冰凉,没倒出任何影。
然后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她听见自己说,好。
原来,她爱的竟也不是楚韶,而是图册上那人,入画时的那副神容。
可那时楚韶的眉眼,何以缱绻如斯,温柔如斯。
倘若楚韶并非楚韶。
那么出现在画里的人,又是谁?
可惜,她终是不得而知了。
她中箭,废了腿。她想要的自在,伴着轮椅。她寻了半生的人,不过梦中幻影。
生如此,毋宁死。
她饮下毒酒,穿肠而过。
本以为心中再无执念,死后,却来到了一处混沌之地。
一个人,跟她生得同样的脸,如同神明那般漠视众生,毫无感情地看着她。
那个人问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也不知道,但她已经想起了一切。
原来她不止寻了画上的人半生,这世界轮回了多少遍,她便死了多少次,找了那个人多少年。
她看着那个跟神明一样漠然的人,问她,你能告诉我真相吗?
那神明看着她,G527,3.0,你想要什么真相?
她回答,关于我,关于楚韶。
神明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神明说她并不是神明,只是末日时代制造出的一个残次品。
21世纪,一对爱人在临死前参与了某个实验,将自己的身体复制,打碎成了基本粒子。
复制基因,制造出了仿生体。
其目的可能是,希望让彼此的复制品寻找到宇宙的终极,活下去,延续这份爱意。
又或者,希望仿生体的意识觉醒后,能够去更高维度的世界,回到过去,拯救自己。
神明说,她的源代码,来源于没有留下姓名,编号为G527的人。
所以,神明的编号叫做G527,2.0。
末日时代的科技,并不足以达成完美复制,极大概率有可能复制失败。
而那对爱人,其中一位复制成功了,创造出了一个残次品。
它是G527,2.0。
它没有完全继承G527的记忆,是一具残次品。
数万年后,人类灭亡,仿生体成为了人类寄托永生的载体。舍弃肉身,实现了真正的机械飞升。
G527,2.0成为执行官,负责维护低纬度空间的秩序。
它没有想过要拯救自己的源代码,因为如果G527,1.0不存在,那么它就不是残次品,也就不是2.0。
有一天,它俯瞰着自己所管辖的低纬度世界,突然想找到自己之于整个宇宙的意义。
它直觉,它没能完美继承的G527的记忆,一定至关重要。
但G527,2.0不想找到1.0,去获取这段记忆,所以它复制了自己,创造出了G527,3.0。
它把3.0的意识随意与一个世界的婴儿对接,代替那个先天体弱,本该死在襁褓里的女婴,活了下去。
它希望不知道自己是一串代码的3.0,能够帮助它找寻意义。
同时它也很期待,复制品3.0能够萌发出怎样的自我意识。
但它没有想到,3.0的存在,引发蝴蝶效应,破坏了时空秩序。
本应该死在襁褓里的婴儿活了下来,导致低纬度世界许多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这时候,G527,2.0作为执行官,才开始正视人类的生命。
不过,它正视之后,也发现自己并不在意。
因为它是执行官,人类迟早都会走向灭亡,微小的失序,并不足以影响大局。
直到它在中央控制室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死去,却因它创造出了3.0,而快要死去的人。
那个人,叫做楚韶。
它追根溯源,发现如果不是3.0占据了燕王萧瑾的身体,代替她活了下去。
那么失去了执念的萧霜,就不会与宁皇后联络,派遣百里丹奔赴尧国,制造出害了沈容怜的绝愁蛊。
如果没有3.0,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
那个叫做楚韶的人,她一生的灾难,源自于3.0,也源自于自己破坏了时空秩序。
G527,2.0作为执行官,能够用情绪调节器来调节情绪。
但它看着躺在床上沾满血的那个人类,它的情绪调节器失控了,动了恻隐之心。
尽管它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怜悯,什么又是同情。
G527,2.0以幻影的形态出现在公主韶的身边,宛如神明降临。
对濒死的公主韶说出,你想要得到什么,我来帮你实现。
公主韶对床前的神明说:
“我有一个执念。”
“在我少时,曾感知到了一个人,我想她一定很爱我,才会一直待在我身边,陪伴了我千万次。”
“尽管,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爱。”
“我想要爱,可以吗?”
那神明看着她,似有动容,眼神却漠然。
“可以。”
“我予你轮回和永生。”
“在没有得到真正的爱之前,你会一直活下去,直到达成愿望,得到爱。”
……
她得知了全部真相。
执行官,她的源代码,强大而又无情的神明,一具残次品。
这样一个创造出自己的机器,问她:“楚韶已经轮回了百世,你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得到爱吗?”
她回答:“我知道。”
“及笄那天,楚韶入画时注视的那个人,就是她真正所爱。”
那样温柔的眼神,非毕生挚爱不可。
她对执行官说:“你是神明,你能回到过去,通过时空波动,找到楚韶当时所注视的那个人。”
执行官说:“我知道。”
“早在以前,我就已经找到了。”
“那是谁?”
执行官说:“她来自过去,是我的源代码,她的编号是G527。”
“她生在二十一世纪,那个末日时代。”
“她的名字,叫做萧瑾。”
“她是真正的我,而我不是。”
她沉默了。
“那你,能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吗?”
执行官说:“可以。”
“但我已经发现了,擅自做出改变,会引发时空混乱。上次所导致的失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这次我经过计算,推算出如果把我的源代码带入这个世界,有利于修复秩序。”
“那你为什么不去做?”
执行官说:“因为结果显示,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一组数据,需要在此刻,由你来完成。”
她很惊讶:“我?”
执行官点点头:“对。”
“只有在不知道自己是一串代码的情况下,经历了百世的你,短暂地拥有了情感,才能写出关于楚韶的一切。”
“然后呢?”
“然后投放到现代,让我们的源代码看见。”
“再然后呢。”
执行官看着她,说:“再然后,那组最好的数据显示,最后导致的结果是,你可能会消失。”
她没有说话。
很久,她笑了笑。
问执行官:“在我消失之前,我能成为楚韶的神明,改写她的结局,去渡济她吗?”
执行官说:“可以。”
“这一世,你可以成为楚韶的系统,看着这一切。”
……
信息量太大。
萧瑾消化了很久,才接受了很多年后的自己,会创造出2.0和3.0的这一能够预见的事实。
3.0对她说:“但你看了我写的书,给我打了负分,还说挺狗血的,真害怕穿书。”
“……”
3.0现出实体,言语很冷漠:“而且,你还没看番外。”
“你如果看了番外,就能得知我和楚韶的另一半记忆,获得较为轻松的穿书体验。但你选择了不看。”
“想来,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萧瑾沉默,直言:“其实就是你写得太烂了,如果再写得好点,我说不定就会看完。”
“你是我的源代码,我的写作水平本就源自于你。”
“……”
面对3.0,萧瑾说不出话了。
因为总有一种在和自己吵架的感觉。
萧瑾回归正题:“现在,我要去看楚韶的记忆。”
3.0的眼神极其嘲讽:“原来,你现在不想回家了啊。”
“你之前不是很想回去吗?说得这么好听,还什么生不由我,愿以死自渡。”
萧瑾打断了3.0:“别说了,讲正事。”
“我的另一部分奖励还没发放,我要去看楚韶的记忆。”
3.0对萧瑾说:“你要想好,现在你是用你的本体进入记忆,会有出不了记忆碎片,或者死亡的风ʟᴇxɪ险。”
“无所谓。”
萧瑾:“她以死渡我,我亦以死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