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座屏,院外隐约传来琵琶女嬉闹的笑音,甚为娇俏可人。
而反观室内,两人之间的氛围明显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听见楚韶说要杀自己,唐翎丝毫不惊慌,反倒笑问:“敢问王妃娘娘,您打算如何杀我?”
“大抵用匕首,或者剑。”
楚韶竟然认真回答了。
“可我的院子周围埋伏了三十多名暗卫。”
唐翎说着话,慢条斯理地从袖间掏出一支骨哨:“只要我吹一声,他们立刻就会出现。您信吗?”
“妾身当然信。”楚韶笑了笑。
唐翎:“您既然相信,又为何还想杀我?”
楚韶回答:“正因为您没有吹响骨哨,所以妾身才想一试。”
话音刚落,袖间闪过一点寒芒,逼至唐翎的面门。
杀意近在咫尺,唐翎的反应十分迅速。
几乎只在顷刻之间,便飞身抽离座椅,堪堪避开了那道向自己袭来的冷光。
只不过还未曾完全站定,紧接着又是一记破空划过的锋芒,径直割向了她的眼睛。
这时候,唐翎能够清晰瞧见利刃尖端闪烁着的银光,甚至连斜刺过来的角度都看得真切。
同时,她也明白楚韶出手的速度太快,现在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躲肯定是躲不开的,好在唐翎根本就没想过要躲。
她站在原地,任由那道寒光刺向双眼,却动也不动,甚至没有尝试着拿起握在手中的骨哨。
“叮——”
腰间环佩碰在一起,撞击出的声响泠然如泉音。
刀匕横在唐翎浅色的瞳孔前,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在阳光下反射出流光。
楚韶带着微笑,柔声问:“唐大人,您明明有时间吹响那支哨子,却为什么不吹呢?”
“因为我觉得,王妃娘娘您不想杀我。”
隔着淬了冷光的匕首,唐翎坦然与楚韶对视:“您若是想杀我,便不会刻意打晕宅院外的暗卫,也不会如此好心,还在动手之前知会我一声。”
楚韶颔首:“唐大人说的在理。”
“所以,您现在可以把匕首放下了吗?”
楚韶摇了摇头,将匕首移至唐翎的喉间:“唐大人,外面人太多了,妾身不敢放。”
唐翎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对着隐匿在四周的暗卫喊道:“我无事,都退下吧。”
院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又重归于寂静。
琵琶女嬉笑的声音也消失了,整座院子似乎只剩下房中站立的两人。
唐翎:“这下王妃娘娘可以放心了吧。”
目睹了暗卫迅捷的撤离速度,楚韶象征性称赞了几句:“唐大人的下属很有纪律,但趴在墙外的那几人,应该还没有放下手里的弓和箭。”
唐翎歉然道:“请王妃娘娘见谅,他们不是我的手下,而是奉旨前来监视我的人,并不听我的号令,我也使唤不动他们。”
楚韶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点:“您说他们奉旨监视您,奉谁的旨?”
“都有可能。”唐翎毫不避讳地回答了。
反正,她也不清楚潜伏在外面的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那唐大人觉得,如果我失手割断了你的喉咙,他们会叫好,还是会放箭杀了妾身呢?”
唐翎想了想,给出答复:“再如何我也是朝廷的官员,所以,大抵是后者吧。”
然而,楚韶的理解很不一般。
“这么说,他们还是你的人。”
“……”唐翎欲言又止,随后诚恳地说,“其实,真的不算。”
楚韶并不听唐翎的辩解,也没有放下匕首的打算:“唐大人坐在自家宅子里听曲,都要带上这么多人,看来是十分惜命了。”
唐翎笑着说:“是,我很怕死。”
楚韶盯着唐翎的眼睛,也跟着笑:“你既然怕死,怎么还敢私藏尧国国师的遗物?”
……
利刃架在脖颈上。
良久,唐翎抚掌而笑:“王妃娘娘真是给本官扣了好大一顶帽子,可惜国师府早就不存在了,里面的东西也早没了。”
“就算被人捕风捉影,想用这件仿品治我的罪ʟᴇxɪ,再如何都只是莫须有的罪名,对我造成不了任何影响。”
楚韶唇畔含笑,看着唐翎的眼睛,不置一词。
“更何况,国师府是我亲手烧的,连带着把南锦自缢后的尸体也抛进去了。若还有人质疑我对大齐的忠心,无疑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唐翎似乎想起了曾经被同僚腹诽的遭遇,叹息一声。
“当然,我也习惯了,总有人会列举出我以前在尧国当暗探的经历,口口声声说什么一仆不事二主,一臣不怀二心。”
“殊不知,这种断送性命的差事若要落到他们头上,这些人一个个的定是唯恐避之不及。”
听完唐翎这一连串夹杂着抱怨的解释,楚韶笑了笑,将匕首从唐翎的脖颈上移开,收回了鞘中。
毕竟不管唐翎说了什么,她心里都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了大半,楚韶也没必要再站着了。
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含笑开口:“唐大人,其实在进这座宅院之前,我是想杀您的。”
唐翎看着楚韶仿佛坐在自家座椅上的闲适姿态,眼角微微抽搐。
半晌,才顺着楚韶的话问:“然后呢?”
“然后,我改变主意了。”
“为何?”
楚韶微笑:“因为我站在院外,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琵琶声调,突然发现我应该杀不死您。而且,您远比我想象的更有趣。”
琵琶曲和杀不死她。
这两件事毫无因果关系,却让唐翎扑哧一下笑了出声。
听完了楚韶的话,唐翎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说出了看起来有些立不住逻辑的一番言论。
“王妃娘娘,您觉得我远比您想象的更有趣?”
楚韶颔首。
紧接着,唐翎饶有兴味地问:“这样说来,您居然还想象过微臣吗?微臣真是好奇,您到底都想了些什么。”
楚韶笑而不语。
毕竟每当唐翎出现在萧瑾身边时,她只是在心里想象过杀死唐翎的多种方法。
而唐翎看着楚韶坐在椅子上的姿态,终于知道对方像谁了。
像,实在太像了。
端坐在那里,天王老子来了都懒得起身行礼,好像全天下的理都被她一人占了似的。
好好的一个公主,就这么被燕王给带偏了。
想到这里,唐翎调侃道:“王妃娘娘,您不仅口口声声说想过我,而且还趁着燕王殿下不在府中,私下到宅院里来找我。”
“您就不怕……被她误会吗?”
楚韶蹙眉。
唐翎到底在想什么。
谁知唐翎又说:“而且这是我的私宅,几乎无人知晓这间院子的存在,您不仅找了过来,还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这难道不可疑吗?”
“若要给我扣上通敌背国的帽子,那么王妃娘娘您便是与我勾结的同谋。”
听完唐翎的一番推理,楚韶笑了起来:“能和唐大人绑在同一条船上,难道不是妾身的荣幸么。”
唐翎微微挑眉,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所以您是料定了我不会叫人来抓您,才如此大胆随意出入我的私宅,还扬言要杀我?”
“您若是抓了妾身,让齐皇和昭阳知道了,恐怕您难以保全自己。”
唐翎叹道:“这么说,我只能放了您?”
楚韶摇摇头:“不,唐大人,您不仅只能放了妾身,而且还要帮妾身找一样东西。”
“王妃娘娘,敢问唐某为什么一定要帮您找这样东西?”
唐翎笑望着楚韶,悠悠地说:“横竖院外的探子已经发现了您进了我的私宅,还与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待会儿无论捎信给哪位贵人,我都难免会遭到疑心。”
“唐大人若是连几个探子都处理不干净,妾身便会怀疑,您是如何坐上指挥使这个位置的。”
两人明里暗里交锋了几来回。
唐翎叹息一声,最终还是决定妥协了。毕竟她也不知道,楚韶到底是怎么找到自己秘密布置的私宅的。
有些倒霉事就像刚出门就落下的雨,她避不开,所以选择直面。
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笑着伸出两根指节:“我答应您,但同时也有两个条件。”
楚韶回道:“请讲。”
“第一,您要忘记您今日看见和听到的一切,承诺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包括燕王。”
“好。”楚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个条件十分简单,权当作我送给您的。”唐翎笑眯眯地看着楚韶,“刚才还有人顺着味儿找到了这里,但我不方便出手处理那些人,便交由您了。”
“您放心,他们刚走了不到一弹指的时间。以您的轻功,就算再多说几句话,也是能追上的。”
楚韶没想到唐翎的条件如此简单,不过转念一想,倒也说得通。
她含笑应下,随后说出了那件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要尧国的那半块玉玺,准确地来说,是右玺。”
唐翎一怔,神色变得有些怪异:“尧国都已经亡了,您还要右玺做什么?”
“用来复国。”
当着敌国大臣的面,楚韶随意说出复国二字,仿佛在说吃饭喝水之类的琐事。
然而,唐翎看着楚韶面上的表情,知晓对方应该不是在开玩笑。
居然是来真的。
过了许久,唐翎才摇了摇头。
“我不信。”
这次唐翎看着楚韶,换了个称谓:“韶公主,如果你真的想复国,当初燕王押送囚犯回京时,血雨楼曾秘密派出人手劫下柔嘉公主。以你的武功,若是想趁乱逃走,十有八九都能成功。”
楚韶的唇畔勾起微笑:“当时,妾身的确不想走。”
“为何?”
唐翎的问题太多,楚韶蹙了蹙眉,有些不耐了:“因为没有走的必要。不管去什么地方,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现在就有了吗?”唐翎挑眉。
“当然。”楚韶似乎想起了什么,笑意更甚。
“我有一件宝物,华光璀璨,是我十分珍爱的东西。即便知道有一天它总会碎裂,丢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但因为有过那一刻的好梦,我似乎也能心满意足了。”
“但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
在唐翎眼中,楚韶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困惑。
“我在想,为什么我只能求得那一刻。为什么它不能永远留下来陪着我。没有它,我该如何装作心满意足。”
唐翎看着楚韶:“可是世上的东西总是这样的,不常有,所以才是珍贵之物。”
楚韶摇摇头,轻声说:“软弱之人才会寻找无数借口,我想要的东西,就算把它藏起来,锁进去,也一定要得到。”
对于这番惊人的言论,唐翎很讶异。
不过她的确没有闲心去掺合楚韶的私事,只是耸了耸肩:“王妃娘娘,我无意干预您金屋藏娇的计划,但我必须得告诉您,嗯……右玺不在我这里。”
“不在您这里,那它该在哪里?”
唐翎看着楚韶脸上的笑容,总觉得楚韶好像知道什么,故而斟酌出口的言辞也十分谨慎。
“几月前,它倒是还在我这里,可惜现在的确已经不在了。”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还顺便发了个毒誓:“如有欺瞒,我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可以想办法拿到。”
楚韶的语调算不上客气,连表面的温柔纯良都懒得维持了。
而在另一边,唐翎估算着探子离开的时间,觉得再这么问下去,说不定真就让那些人跑掉了。
她迫于无奈,只能摊牌:“圣上传旨,指明了要那半块玉玺,在下作为臣子,如何去拿?”
楚韶盯着唐翎看了许久,然后柔声说:“我不要右玺了,把蒹葭楼的令牌给我便是。”
唐翎一怔。
“唐大人,那是南锦交给你的烫手山芋,所以我相信你会给我的。”
……
近来多雨,宫墙上的朱漆褪了大半,露出骨节一般森然的白。
萧瑾坐在轮椅上装瘸,省了走路的力气,一路上倒还有闲情逸致,看看皇宫的风景。
张管事不愧为燕王府第一劳模,将萧瑾推至御书房门前,还不忘赔着笑,交代门口接应的小太ʟᴇxɪ监。
“公公,您可千万仔细着点,王爷的咳疾还没好全,莫要着急,缓缓推进去便是。”
小太监点头哈腰,连连应是:“管事您放心,奴才在宫里当差也有些年份了,这些事还是拎得清的。”
嘴上这般应着,余光却忍不住偷瞄萧瑾那张白得略有些不健康的脸。
却只看出了七分秀逸,三分冷淡,全没瞧出传闻中在宫宴上抛掷凶刃的狂妄之状。
对于宫中往来的贵人,小太监只敢偷看一眼,随后便战战兢兢地接过轮椅,推着萧瑾往养心殿里面去了。
通向内殿的过道很长,因得齐皇养病的缘故,一路向来寂静。
不料这次的主儿有些特别,总是说出一些让他难办的话。
“圣上醒了多久了?”
小太监一咯噔,寻思着燕王怎么不叫父皇,而称陛下为圣上。
然而还得恭敬卖笑,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回王爷的话,陛下约莫醒了一个时辰了。”
萧瑾微微皱眉:“刚醒便要见本王?”
小太监心想这是什么话,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挤出了笑容:“可不是吗?陛下向来是最看重王爷您的,这不,一醒来连太子殿下都没有召见,便下口谕召您进宫了。”
“这么急,可见应该没什么好事。”萧瑾淡淡地说。
“……”小太监汗如雨下,恨不得自己没长这张嘴,也没长这两只耳朵。
故而刚把萧瑾推进内殿,便想逃之夭夭了。
可惜,齐皇沙哑的声音又传来了:“小福子,你把灯点亮些,让朕好好看看燕王。”
小福子连忙去点灯,奈何手抖得像个筛子,点了好几次才点上。
待到点完了,早已面色灰白,跪倒在地不停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连这点小事都无法为陛下分忧……”
今日的齐皇倒是分外仁慈。
卧在明黄色的床榻上,察觉到了御前侍奉的太监如此不中用,却也未曾动怒。
只虚弱地抬起手:“罢了,退下吧,待会儿自己去慎刑司领二十个板子。”
“谢陛下隆恩!”小福子如获大赦,连忙退下了。
知晓齐皇有话要与萧瑾说,走之前还不忘带上门。
萧瑾坐在轮椅上旁观着,直到齐皇将目光投了过来,她才作揖道:“臣,参见陛下。”
两手抱拳往前推,十分标准的行礼。
只可惜身板一点儿弯下去的意思都没有,显然只做了个表面功夫。
瞧见萧瑾自称臣,而不称儿臣。行礼,但礼数不全。
齐皇许是病中糊涂,抬起眼皮将萧瑾仔细地瞧着,半晌没有发难,也疲于愤怒。
直到殿内静得有些令人发怵了,他才说:“免礼吧。”
“谢陛下。”萧瑾放下手。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齐皇勉力支撑起身体,靠在床榻上,迟疑着问:“燕王,你为何不上前来,让朕看得仔细些。”
萧瑾的回答滴水不漏:“臣的咳疾还未好全,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听见萧瑾的答复,齐皇竟笑了起来。
只不过笑得十分吃力,连带着喉咙发痒,又激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快要把肺腑给呕出来。
“不错……不错,如此不成规矩,不愧是昭阳皇姐一手带大的孩子,自然是要处处与朕作对的。”
萧瑾看着齐皇,眼神不像是在看人,冷淡到像是在看一件器械。
准确地来说,是观察一张纸片。
毕竟若要将萧烨这种人称之为纸片人,恐怕就有点辱纸片人的意味了。
想到这里,萧瑾微笑着说:“您是齐国之君,臣等只是臣子,自然不敢与您作对。”
“今日不敢作对,明日,后日呢?”
齐皇的声音像是断了一截的木琴,始终提不上气,语气里却充满笃定:“太子在等朕驾崩,你也在等。”
“陛下多虑了,陛下是天子,自然能活万岁。”
萧瑾懒得思考话术,干脆抬出了架空文常用语录。不多不少,用来敷衍齐皇刚刚好。
而且齐皇确实是想多了。
谁成天闲得发慌时刻把他惦记着,怕不是病入膏肓,得失心疯了。
随后萧瑾思考了一下,觉得男主这个齐皇的好大儿,还是很有可能在等齐皇死的。
但结合之前在慎亲王信中所看见的那则秘辛,此时她也不知道,太子到底算不算齐皇的子嗣。
齐皇显然很有自知之明:“燕王,朕若是活万岁,你岂不是要恨朕万年?”
萧瑾继续敷衍:“臣不敢。”
齐皇盯着萧瑾的眼睛,哑声说:“你从小便是这样,平日里当着朕的面阳奉阴违,得了官职之后更是不得了,时刻不忘以臣子自居。只有在有求于朕的时候,才会自称一声儿臣。”
“您不必担心,儿臣以后不会再对您有所求了。”
萧瑾淡淡地说:“您这里没有儿臣想要的任何东西,儿臣的金钱,权势,地位,哪一样都不是您赐给我的。”
在此刻,萧瑾与齐皇对视着,说出了那句原主没能说出的话。
“包括天潢贵胄的身份,也都不是儿臣想要的,儿臣并不担心会被您收回什么,只是忧虑您想给我什么。”
良久,齐皇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
“逆子,你这逆子……”
萧瑾却觉得齐皇的言语实在没有新意。
看向齐皇眼角堆出来的褶子,波澜无惊地说:“陛下,您若是把臣叫来只想唠唠家常,那臣就可以告退了。毕竟臣不善言辞,恐怕只能让您动怒。”
齐皇死死盯着萧瑾,半晌才喘过一口气,释然笑道:“也是,你的确该恨朕,毕竟你的母妃因朕而死,你合该恨毒了朕。”
殿内静了许久。
萧瑾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陛下,别把话说的这么恶心,谁会因您而死,谁又愿意为您而死?”
省省吧。
齐皇瞧见萧瑾冷漠的表情,反倒气喘吁吁地笑了起来:“看样子你好像早就知道了,能忍到这么久,也还算有几分本事,没有辜负昭阳皇姐这些年来对你的栽培。”
萧瑾微笑:“您言重了。儿臣母妃的死,昭阳姑姑的栽培,一切不是皆拜您所赐吗?”
“是啊,算来……你还要多谢朕,若是你母妃还活着,你现在便是一具任她摆布的傀儡。她本来就是个愚蠢的疯子,被疯子一手带大的孩子,又能成什么气候。”
萧瑾冷冷地说:“就算是疯子,也总比怪物好。”
齐皇似乎满意于萧瑾的愤怒,眼角堆起褶子,开始回忆起了往事:“当年第一次看见你母妃的时候,朕就被惊艳到了。”
“朕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仿佛她的身上除了美,再没有其它任何东西。神态之间那种恰到好处的天真和愚蠢,反倒让她显得更好看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朕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美得一无所知的女子,包括昭阳皇姐,看向她的眼神也总是不同的。”
萧瑾听着齐皇对凤璇的诋毁,几乎都要发笑了:“在您眼里,美就等于无知么?”
“当然。”齐皇确凿地说,“一个女人若是能够美成凤凰儿那样,便不会有人再注意到关于她的其它。”
“可是像凤凰儿那样好看的女人,也无需再拥有其他什么特质,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赏心悦目了。”
萧瑾明白了。
所以齐皇不需要拥有任何品质,只需要躺在这里,就已经丑得理所当然了是吧。
齐皇并不知道萧瑾在想什么,也不管萧瑾到底听不听得懂,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朕很喜欢凤凰儿看向昭阳皇姐的眼神。毕竟太宗风流,承欢膝下的子嗣数不胜数,朕身为不得宠的皇子,从来不曾有人这样看待过朕。”
“但在之后,朕就有些厌恶这样的眼神了。”
“昭阳皇姐本是野心勃勃的人,就算屡次被太宗打压,也并未落到束手无策的地步,可因为那只凤凰儿,竟不惜让唐翎这颗棋子去送死。”
萧瑾不自觉地将轮椅往前推了几步,嘲道:“送死?尧国大乱,难道不正是太宗想看到的局面么。”
齐皇摇了摇头:“昭阳皇姐埋了这么多年的棋,所图必定长远。”
“如若唐翎能够全然取得南锦的信任,掌控大部分势力,便能在之后南锦与尧国皇室争权时坐收渔翁之利。”
“可惜那时候南锦没有十成的胜算,唐翎便劝说她提前动了棋ʟᴇxɪ,从而导致计划被全盘打乱。南锦虽然赢了,但也赢得惨烈,并且开始疑心唐翎的用意,很久都未曾交予她重权。”
萧瑾不想说话。
因为在齐皇的形容里,唐翎好似天神下凡,只要不提前行动,之后想操控南锦就能操控南锦。
南锦又不是傻子,有那么容易控制吗?
好在齐皇和太宗一样,沉浸在理想状态中无法自拔,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萧瑾脸上的讥讽之意。
“像昭阳皇姐这样的人,绝对是有机会登上皇位的,朕都知道该如何做。只需要杀了太宗属意的皇子,再将其他有资格继承大统的手足全部放逐到京城之外,这样一来,昭阳皇姐便是唯一的继承人。”
萧瑾听着齐皇的话,心底一阵恶寒。
不过齐皇有一点说的没错,当初萧霜就应该杀了他,这样也就没有之后生出的一系列事端了。
齐皇鬓发皆白,说起自己预想的谋划,整个人却仿佛回光返照了一般,眼睛都开始变得炯然有神起来。
“朕……朕在心里替昭阳皇姐想了很多次,想她有一日被太宗逼急了,会找朕商量篡位之事,事成之后,太宗便成了太上皇,朕可以与她共分半壁江山。”
“可是昭阳皇姐没有,她争了这么多年,为了一个愚蠢的女人,突然就平息了野心,一点儿也不想争了,但朕还在反复做同一个梦。”
“即便已经登上皇位,朕还总是梦见……梦见太宗坐在龙椅上,劈头盖脸地骂朕,说朕样样不如昭阳皇姐,就连唯一一次胜过她,靠的也是不入流的手段。”
萧瑾看见齐皇激动的神情,直觉其中肯定没什么好事。
“什么手段?”
待到问出这句话,萧瑾才发现,她的嗓音里隐有颤意。
齐皇的面上却露出了笑容,仿佛回到了从前时。
“那天……太宗召我入殿,我其实看见凤璇了,她还是那么蠢,就躲在柱子背后,玉佩底下的流苏都飘起来了,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让人发觉她的存在。”
“她肯定是来请安的吧,但看见我进了内殿,便不敢再进去了。”
“我故意问太宗那些话,好让她听得清楚明白,知晓她只是一个无用的废物,就是她害了昭阳皇姐,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最大的错误就是活着,一个拽着昭阳皇姐不放的累赘,她有……有什么资格站在昭阳皇姐身边,用那种眼神看着昭阳皇姐。”
“终于,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从殿内走出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真惨,真可怜,除了绝望还能看见什么。只有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人,才会露出那种可笑的表情。”
齐皇嗓音嘶哑,放声大笑起来。
余音在喉咙里回荡,像是骨头滚动一般咕咚作响。
“朕还要感谢凤璇,因为她,朕总算赢了昭阳皇姐一次。不愧是凤凰儿,果真蠢得要死,连下药都下得这么明显。”
“那时候她的脸凉得像尸体一样,朕很希望她能真的去死,这样昭阳皇姐没了累赘,就能心服口服地输给朕了。”
“这样皇姐就会明白,天家残酷,只有像朕这样的人才跟她是同类。”
“所以,瑾儿你知道吗?可惜了朕设计这么一出完美的布局,明明一切都在算计之中,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包括太子,包括皇后派出的刺客,朕都算的一清二楚。”
“那一剑明明是冲着你的心口去的,却被凤璇那个愚蠢的女人给挡住了,朕当然知道为什么,那个贱人!那个废物!到死都想着你能篡了朕的位子,好护着她的昭……”
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便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刹那间,萧瑾蓦地暴起出手,袭向了齐皇的脖颈。
力道之重,之迅猛,似乎是想扼住齐皇的咽喉,活活勒死他。
手背青筋毕露,动作快到几乎无影。
但一声破空出鞘的剑鸣,却比萧瑾更快。
只在她的手伸向床榻的瞬间,八道雪白冰凉的剑刃,齐刷刷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在咽喉被剑锋紧贴着的情况下,萧瑾的动作一顿。
她没有出声,像是被这个阵仗给吓到了。
片刻后,却冷冷地笑了起来:“本王尽孝心给陛下掖被角,你们不仅拔剑相向,而且还敢用剑抵着本王的喉咙,是在找死吗?”
此言一出,八名黑衣人面面相觑,随后将信将疑上前查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便彻底傻眼了。
因为萧瑾的手不偏不倚,正好捏住了被角。
被角和齐皇的咽喉,隔着黄袍上一整条金龙腾云的距离。
远到根本就沾不上边,同时也能间接说明,至少在刚才,萧瑾绝无可能对齐皇怀有不臣之心。
剑锋依然抵在萧瑾的脖颈上。
但此时此刻,几名黑衣人却感觉自己手里的剑好似有千斤重,不敢挪动,也不知道该如何自然地放下。
他们都是血雨楼里首屈一指的高手,根本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
唯有一位带着面具的黑衣人,很快就回过味了。
透过面具上的两个窟窿,沈澜咬牙切齿地瞪着萧瑾。
心想他刚才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燕王这厮,明明就已经做出掐脖子的动作了。
结果,居然是假动作。
他大爷的,有这么离谱的人吗?这下一整年的俸禄还不得被扣完。
……
黑衣人悻悻遁走后,一场乌龙也就宣告结束了。
萧瑾慢条斯理地摸了摸脖子,问齐皇:“陛下,臣刚才的反应,还在您的算计之内吗?”
齐皇靠在床上,言行举止早已没了方才的歇斯底里之态,只是看上去更苍老了。
他静静地看着萧瑾,开口问:“你究竟是何时发现,朕在外面布置了人手的。”
萧瑾如实回答:“刚到养心殿门口时。”
“怎么发现的?”
“台阶上站着的几名太监很面生,而且头埋得极低,似乎刻意在躲避臣的目光。”
还有一点,萧瑾没有说出来。
自从那日在祭天仪式上吸收了盒子的光芒,她的五感就变得比以前更为清晰了。
所以萧瑾能够察觉到,就在齐皇和自己说话的间隙,有一小片内力深厚的高手,正缓步向内殿靠近。
为了不打草惊蛇,在此期间,萧瑾仍是全力配合着齐皇的表演,不至于让最后的结局显得太过单调。
听完了萧瑾的解释,齐皇兀自笑了一声,用不复清明的目光盯着面前的人:“不错,如今也学会算计朕了。”
“陛下谬赞,不过是受形势所迫罢了。”萧瑾淡声说。
如果不是原主摊上了这么一个时刻想算计自己的爹,她又何至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
齐皇听出了萧瑾言语间的讥讽之意,却仍是突然问:“如果朕说,你刚才若是真的杀了朕,这些黑衣人会将易储的诏书递给你呢?”
萧瑾微抬下颔,看向齐皇的眼神极其漠然:“陛下,没有这种可能,而且臣不需要,也不稀罕那张易储的诏书。”
“不稀罕?”
齐皇大笑几声,喉间滚动着沙哑难听的嗓音:“你母妃拼死保住你,替昭阳算计了一辈子的东西,你居然说你不稀罕?”
“你刚刚真的就一点儿也不想亲手掐死朕,替你的母妃报仇?”
萧瑾皱起眉,低声问:“陛下,原来掐死您也算报复吗?”
“有的时候人想死,还是很容易的,但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却比死本身艰难多了。”
“就算您想死,臣相信御医们也不会轻易让您死的,他们忙得团团转,一直用着最好的药吊住您的命,不让您这么早去见太宗。”
“所以每晚睡觉的时候,太宗还是会入梦来骂您,骂您庸碌一辈子,早知如此,他真该立昭阳姑姑为太女。”
齐皇听着萧瑾的话,动了动嘴唇,几乎喘不上气了。
好不容易艰难地呼吸到了一口空气,紧接着又听见萧瑾的声音:“而且臣也看出来了,您根本就不是在觊觎我母妃,而是……”
“够了,住口!”齐皇陡然暴怒,拔高声调呵斥着萧瑾。
萧瑾顿了顿,怜悯地看着齐皇,她都替齐皇感到喉咙疼。
可惜她又不是什么好人,当然不会真的怜悯一个快要死了的老男人,所以微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您对昭阳姑姑ʟᴇxɪ的那份心思,到底是仰慕,还是嫉妒。到底是怎样龌龊的想法,才需要用母妃做幌子,用来骗皇后娘娘,骗天下人,恐怕只有您自己才清楚吧。”
“你嫉妒昭阳姑姑比你强,嫉妒太宗认可的始终是她,你嫉妒她能被母妃爱着,而你永远只能缩在角落看着她得到幸福,用尽了全部手段才能勉强赢过她一次。”
萧瑾面无表情地说:“归根到底,您把这些告诉臣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给臣设下圈套,顺便见证您耻辱的一生吗?”
“那么陛下,您的确做到了,臣现在不仅觉得您无耻,而且还十分令人作呕。”
萧瑾直视着齐皇衰老的脸,看着他的双眼漫起血丝,像随时要杀人一样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她。
等了许久,才听见齐皇从肺里挤出的一串话:“逆子!逆子,朕现在就下旨夺了你的官职,废了你的爵位……”
萧瑾顿觉无趣。
她每天根本就没上过朝,要这官位有什么用。
果然,仅靠言语输出就能把人气死,只限于影视剧里的桥段。
像齐皇这种厚颜无耻且有着大心脏的人,气是不可能被气死的,还得刀刀割进肉里,才能把一生的气数给耗尽了。
萧瑾垂眸看向靠在床板上,像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的齐皇。
她的内心毫无怜悯,甚至还有一丝想笑:“陛下,其实儿臣是真的希望您能够长命百岁。”
“您可不要忘了,当初您派上官逊来庄子里谈判时,曾以血雨楼楼主的身份,答应了儿臣一个条件。”
“儿臣时刻等着您醒过来,在您寿终正寝之前兑现这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