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萧瑾沉默,大臣们亦是目瞪口呆。
太子也是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萧霜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
不过,他明白既然是萧霜说出来的话,自己也推脱不得,于是便替萧瑾根本不存在的治国才能美言了一番,再对释明禅师微笑:“有劳大师。”
释明跟着客套了一番,随后将问天仪递至太子面前:“太子殿下,请。”
太子颔首,从袖间伸出手,放置在了华光璀璨的问天仪上。
萧瑾坐在轮椅上静观,顺便根据定律,开始在心里读秒。
一、二、三。
三秒过后,风云变幻,天地无光。
刹那间狂风骤起,大臣们猝不及防,只能任由这阵妖风将须发和朝服吹的乱成一团。
劲风裹挟着细小沙砾,让场内众人完全睁不开眼。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的太子殿下将手一放上去,便引来了如此大的风……”
“不对啊,太子殿下向来仁善贤明,怎会触怒苍天,降下如此灾难!”
“难道是因为慎亲王那件事?我早说了,定是因为坊间那些流言,所以太子殿下才会惊怒如斯,狠心对自己的亲王叔痛下杀手。”
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大臣们的私语亦在混乱之中听不太清。
萧瑾没功夫关心他人在议论些什么,只是接过叶绝歌递来的两把伞。一把交予楚韶,另一把顺手给了唐翎,让她给萧霜撑着。
唐翎看着萧瑾递来的伞,饶是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眼角也不禁微微抽了两下。
这种场合,燕王为什么能随手拿出两把伞?
萧瑾也发现了唐翎怪异的表情,淡定地解释了两句:“最近气温变化大,本王才让绝歌随身带着伞。”
唐翎没听懂气温变化大是什么意思,但自知不能深究萧瑾说的话。
毕竟听不懂萧瑾话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不过当唐翎将伞撑开的那一刻,大概明白了几分萧瑾的意思。
因为下雨了。
而且,是一场极美的雨。
雨幕交织,天际亦是明暗交替,变换数次之后,逐渐呈现出了一片泛金的色彩。
那片淡金云霞随风飘飞,最终平整熨帖地铺陈在了白马寺塔尖,宛如殿前佛像,熠熠生辉。
从云彩之间降下的雨,也被风刮成了一串又一串断线的白珠,滴落在祭坛上,足以洗去石板上积存已久的尘埃。
瞧见此等异象,众臣哑口无言。
片刻后,以身作则诠释光速变脸:“天降甘霖,实乃上上吉兆!太子殿下不愧为我大齐储君,竟能呼风唤雨,招来如此异象。”
“林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听闻雨水乃是苍天怜悯世人落下的泪,可见太子殿下仁慈贤明,正是天命所归,才能引来雨露和金云,让我等大开眼界啊!”
臣子们口若悬河,萧霜却没什么看法,只是瞥了给她送伞的萧瑾一眼。
然后伸出手,接住几滴从空中飘下的雨丝。
瞧见水珠从掌心滑落,萧霜颇为漠然地笑了笑。
“燕王殿下,到您了。”太子测完了,释明便行至萧瑾跟前,将问天仪奉上。
萧瑾看着释明手中的问天仪,并不担心自己待会儿引不出什么异象,被大臣们指指点点。
有她这姑姑在这儿,出成绩的时候应该不至于太难看。
更何况,她一个只想回家躺尸的人,根本没有那种要当皇帝的欲.望,就连参加问天仪式,也并非她的本愿罢了。
如果不是姑姑做了硬性要求,她甚至懒得营业。
萧瑾一边面无表情地将手放上去,一边想,夏天就应该待在家里吹空调,这才是现代人最大的追求。
然后,问天仪就灭了。
准确地来说,应该是罗盘上的光芒消失,陡然黯淡了下去。
见此情景,众臣目瞪口呆。
他们也是头一回见到,有人一将手放上去,法器不仅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而且还彻底没了光的。
这得多不受上天待见啊。
萧瑾微微挑眉。
嗯,这问天仪还挺准的,在原主这种炮灰面前,果然连个光都闪不出来。
萧霜却不高兴了,抬首,一记冷到极致的眼神落在释明身上,俨然是在给他施压。
此时,释明亦是犹豫不决。
白马寺供奉百年的心莲宝珠就放在他的袖间,若是被他拿出握在手中,定能鱼目混珠,引来异象。
但他若真如此做了,便成了齐国的罪人。
祭坛底下,大臣们看着萧瑾,议论纷纷。
“老夫历经三朝,虽然也是头一回见识这问天仪,但在以往的仪式上,无论是以占卜之术,或是辅以沙盘推演之法,都从未见过像燕王殿下这般……这般毫无动静的。”
“唉,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这燕王殿下生性残暴,身边婢女尚且恐惧,平日里丝毫不敢接近,又如何指望此人能成为我大齐未来的君主呢?”
“还是苍天有眼,若连燕王殿下都能引来异象,岂非陷我大齐于水深火热之中。”
萧瑾未曾在意大臣们的议论。
她只是有些好奇一件事。
问天仪里的光,看似是因为自己把手放上去而消失了,但实际上,她注意到这道光好像……
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似的,故而顺着她的手窜进身体里了。
萧瑾之所以这样猜测,主要是因为她一个穿进架空小说的人,此刻却感受到了穿进玄幻小说才会有的体验。
丹田汹涌,经脉畅通。
甚至产生出一种自己随时能够站起来的错觉。
难道……问天仪刚才把玉阳真人的内力全部吸走了,现在又莫名其妙返还给了自己?
萧瑾沉默,且疑惑。
她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逆天的运气吧。
而且问天仪为什么会害怕?以至于见到个人就躲了进去,如若真是原主一个炮灰导致的,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萧瑾想不通这件事,但释明却想通了另一件事。
齐皇屡屡对他生出疑心,甚至不惜派人暗中刺杀他。太子萧昱又是随了齐皇的性子,表面温和,背地里却颇为狠辣,连自己的亲叔叔也不放过。
若是日后太子登基,自己未必会落得一个好下场。
权衡利弊之下,释明觉得自己就算帮了太子,也实在是不值得。
于是咬咬牙,将手指移向袖间,一鼓作气准备去拿心莲宝珠。
也就在他快要触碰到宝珠的那一刻,祭坛突然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释明始料未及,别说护住藏在袖间的宝珠了,脚下步伐不稳,一失手竟把问天仪也摔在了地上。
此时ʟᴇxɪ此刻,却无人在意释明这边的动静。
因为不止祭坛在晃动,就连停在山坡上的马车也在摇晃。
大地震颤,马儿失了分寸,拖着华丽的车厢就往前冲,甩着尾巴发出躁动的哀鸣。
沥江水面上落满了叶子,顺着一道比一道更高的浊浪飘向远方。
大臣们忘记了平日里挂在嘴边的礼义廉耻,惊恐地推开挤在身边的同僚,就连官帽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只知道惶然喊叫:“地动,是地动啊,快跑,快跑……”
唐翎和唐羽站在萧霜身边,时刻准备护持着她撤离。
然而,萧霜还在继续往祭坛上走,似乎正在用眼神寻找着什么,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情急之下,唐羽不由得抓住了萧霜的手腕:“殿下,快随臣离开此地!”
萧霜却一把甩开了唐羽的手,像是着了魔似的,机械地重复着往前走的动作。
走过的石板均是开裂出一道缝隙,而萧霜步履急促,直向祭坛中心奔去,嗓音里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颤抖:“瑾儿,瑾儿在哪里……”
幡旗倒了,长生宗弟子也不见踪迹。
萧瑾坐在轮椅上,楚韶依然站在背后,为她撑着竹骨伞。
饶是瞧见山石崩摧,也不挪一步,只是笑着问:“殿下,要逃吗?”
萧瑾摇摇头。
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掉,是这样的。
得到回答之后,楚韶却弯唇笑了笑,抬眼望向漫天风沙,眼神却分外柔和,仿佛在观赏倒泻的银河。
她在想,若是真的能和萧瑾一起死在这里,该是极好的一件事。
想到这里,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惜,应该没有这个机会。
因为萧瑾伸出手,捡起了掉在脚边的问天仪。
周围石柱眼看就要坍塌,萧瑾却盯着这块沉甸甸的死物,皱起了眉。
然后缓缓地问:“你在闹什么?”
……
从山河俱寂到天摇地动,只在弹指挥间。
而众人万万没想到,恢复从前的平静,也只在这一弹指之间。
群臣还未曾跑出祭坛几步,就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突然变得平稳了起来。
再看树上的叶子,也是静在梢头不动。
跑在前面的大臣傻眼了,而跑在后面的来不及停下,不小心撞在同僚身上,像是陶俑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哎哟,林大人,你踩到本官的脚了。”
“陈大人,你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刚刚可是用鞋子往本官脸上踢了一脚!本官还没来得及跟你计较,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大臣们挤在祭坛入口吵吵嚷嚷,站在祭坛上的太子却抬起头,望向了东边山与天的边际。
那里蜿蜒着一条轮廓清晰的弧线。
而在弧线之上,正浮起一抹迷梦般的绛紫之色。
颜色沿着绵延起伏的山峦晕开,仿佛染料滴入井泉,天地这块幕布都沉浸在了这场亦真亦假的蜃景中。
虽然紫雾未能引起大臣们的注意,但接下来那声清脆悦耳的鹤唳,却把他们的神智拉了回来。
而且不是一声,是很多声。
白羽赤顶的鹤群绕着祭坛中心起舞,飞过站在颓垣间的萧霜,飞过抬首望天的太子。
最终,停在了那架轮椅跟前。
玄色织白瑾的一袭华衣,将萧瑾伸出袖口的指节衬得略显苍白,但这并不影响她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鹤群,陷入沉默。
这些野生动物,为什么会停在自己面前?
当然,萧瑾没有问。因为跨物种了,问了也没用。
但萧瑾知道,它们停在自己面前,不仅棘手,而且会带来麻烦——会让所有人误以为,这是她招来的祥瑞。
然而实际上,和她毫无关系。
甚至就连刚才发生的地震,萧瑾也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在测试的时候,楚韶突然伸出手,悄无声息地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相信现在必定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得想办法解决。
萧瑾没有跟野生动物相处的技巧,跟鹤群大眼瞪小眼了许久,最后觉得实在有些尴尬。
于是随手拾起掉在地上的一颗珠子,递给了为首的那只鹤:“你是想要这个吗?”
萧瑾嘴上这么问着,其实没抱什么希望。
毕竟野生动物有自己的语言,应该听不懂中国话。
但出乎萧瑾的意料,那只鹤盯着她,抖抖翅膀弯下颈,竟衔起了自己手中那颗纹有莲花的珠子。
随后欢快地长唳一声,带领着鹤群离开祭坛,飞向了紫雾尽头。
留下群臣呆滞地立在原地,且惊且惧地看向坐在轮椅上的萧瑾。
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是在看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但同时又恭敬万分,仿佛在看驭风腾云的仙人。
知晓内情的释明禅师沉默了,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敢说出仙鹤是心莲宝珠引来的。
同时,又怅然若失。
珠子呢,他这么大一颗珠子呢?白马寺养了百年的宝珠,一不小心就被燕王那个败家的王孙子弟给送出去了啊。
但在此时,释明只能在心底进行无声的控诉。
因为几位长公主党的官员很会察言观色,瞧见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于是顺势而为,激动地走到祭坛石阶上,开始拜起萧瑾来了。
“仙鹤衔珠,紫气东来……不仅如此,还能让地动骤停,我大齐从未出过如此英才,可见燕王殿下已然超脱五行之外,实乃仙人转世。”
“如此说来,燕王殿下您对下官有救命之恩,请受下官一拜!”
“请受下官一拜!”
萧瑾眉心一跳。
虽然她不知道这几位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托儿,但看见如此浮夸的演技,眼角已经开始抽搐了:“白马寺这么多尊佛不够你们拜的?本王还没死,拜本王干什么。”
然而,有时候人类的言语是苍白的。
在绝对的迷惑性面前,部分信仰不坚定的朝臣面面相觑,妄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是徒劳。
正如同每条路都能通往罗马这个大舞台,最终,他们所有的猜测也只能指向一个终点。
萧瑾她,可能不是人。
而是凭一己之力,能和仙鹤交流的神。
就算曾经有一位子说过,怪力乱神之事皆是虚妄,但在足够恐怖的事实面前,他们颤抖的手捋着胡须,也不得不做出合理猜想。
燕王殿下就算不是仙人,起码,也得是仙人转世起步吧。
可怕,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