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外围的人还在打,楚韶和太子甚至已经从这边较量到了那边。
然而以萧瑾的轮椅为中心,却扩散出了一片太平无肃杀之气的领域。
萧瑾相信慎亲王死到临头了,说出的话应该是真的。
正因为觉得是真相,所以她还需要确认另一件事:“栖云长公主名字的玄,是哪个玄字?”
慎亲王迟疑片刻,答道:“美玉之璇。”
萧瑾看着慎亲王的眼睛,良久,沉默无言。
慎亲王却揽过萧晴,将她带至萧瑾身边,低声嘱咐道:“晴儿,以后你就跟着你三哥哥了,你要听话,不要到处给三哥哥惹事。”
萧晴眼圈泛红,略显不安地看着萧瑾,还没等她说出什么,后者却略有些生硬地说:“不必。”
慎亲王一愣。
萧瑾却是被慎亲王这一声“三哥哥”给叫得头皮发麻,心想古早文里的人真的没有视网膜。
原主哪里长得像哥了。
不过话都说到这里了,萧瑾想了想,还是接过话头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慎王叔你和昭阳姑姑交好,姑姑应该自有思量。”
言外之意,萧瑾觉得萧霜既然特意告诉她不必管今晚的事。
那就说明对方应该要管。
毕竟慎亲王和萧霜结盟之后,齐皇才对他彻底动了杀心。
慎亲王也算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以萧霜的脾性,大抵不会贸然舍弃他。
然而慎亲王听了萧瑾的话,似乎并没有感到有所安慰,反倒摇摇头道:“但愿如此吧。”
萧晴看看慎亲王,再看看萧瑾,最终小心翼翼地喊了声:“三哥,你能带爹爹一起走吗?”
萧瑾被这一句称呼搞得脑瓜子仁儿疼。
其一,她很想劝萧晴不要叫她三哥,毕竟叫她这个名儿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其二,莫说是叫哥了,在这种情况下,喊她祖宗都没用。
太子本就安排人马围住了整个围场,待会儿肯定会赶来大量增援。
援兵一多,届时萧霜若是不出手相助,那她也没这个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谋逆之臣。
慎亲王观察着萧瑾的脸色,正准备呵斥萧晴一句,远处一大片熊熊燃烧的明亮火把,却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由于那片火光在黑暗中格外耀眼,场内打斗的众人,也不由得停下动作,投了个警惕的眼神去看。
萧瑾抬眸望去,瞧见那人骑在鬓毛纯黑的西域马上,一对琥珀色眼眸在夜色中闪烁着幽深冷淡的光芒。
一刹那,她突然觉得唐翎很像会在夜色遮蔽下爬上山坡,对月长啸的群狼。
因为对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从未显露出一丝纯良,浅而澄澈的颜色,偏偏宛如锋芒尽敛,隐含凶光。
唐翎骑在马上,被周围无数支火把簇拥着,身披的青衣也晕染出了一片金红的斑驳。
想来此时温度应该很热,不过她的神情却十分自在,眼睛盯着萧瑾,依然在笑:“燕王殿下,微臣奉昭阳殿下之命,来接您回营。”
萧瑾抬眼看着唐翎,不说话。
唐翎又道:“今夜之事,其实与您没有太大的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本不必管。”
萧瑾缓声问:“为何?”
这次换作唐翎沉默了。
不仅唐翎沉默,就连停止打斗的众人,也齐刷刷盯着坐在轮椅上的萧瑾,很是佩服。
也就只有被昭阳纵着长大的萧瑾,敢挑战二唐了。
所有人都知道,唐羽和唐翎就是萧霜手底下的两条疯狗。
一个疯起来连皇后父亲的脑袋都敢射穿,另一个无情无义,为了达到目的能够隐忍数十年,反手出卖昔日挚友。
而现在,萧瑾问了唐翎一个很简单,却很难让对方下台的问题。
为什么她不能管?
这个问题很玄,所以唐翎的回答也玄之又玄:“在微臣来之前,您应该不想管。”
唐翎猜得没错,萧瑾本来就不打算管这件事。
现在突然有人让她不要管,她就很想试试能不能管,于是认真地说:“本王现在想管。”
唐翎微微蹙眉:“可您管不着。”
萧瑾点点头:“但本王现在非要管,唐指挥使你作为臣子,好像也管不着本王。”
这句话乍一听有点儿绕。
但从萧瑾嘴里说出来,却引得楚韶轻轻笑了一声。
天涯门弟子瞧见楚韶笑了,虽然不明所以,但经过了一番面面相觑,也跟着楚韶一同笑了起来。
在一片笑声中,唐翎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不得不说,燕王和燕王妃确实很有让她为难的天赋。
她既然出现在此地,很显然表明了昭阳殿下的立场——慎亲王,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但萧瑾并不退让,甚至不惜违背先前的想法,也要违抗昭阳殿下的意愿。
这样的事,换成任何一个人做出来,都显得极不理智。
然而事情发生在燕王身上,唐翎就觉得很是顺理成章。
毕竟,燕王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人。
唐翎突然有些好奇,面前的这位燕王殿下还有什么想法,于是问:“您想做什么?”
萧瑾抬起手,指了指立在自己身侧浑身发抖的萧晴:“本王要带她走。”
唐翎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有些难办。”
“多难?”
“反正微臣没有这个权力。”唐翎顿了顿,微笑着说,“当然,燕王殿下您也没有这个权力,因为捉拿乱臣贼子是圣旨,是陛下的意思。”
萧瑾缓声道:“所以在唐大人眼里,晴郡主也是乱臣贼子。”
“燕王殿下,关于这件事您应该去问陛下,而不该问微臣。微臣此番前来的目的,只是替昭阳殿下传句话,护送您回去。”
萧瑾明白了,然后她说:“本王不想回去。”
任性,实在任性。
在场诸位除了楚韶之外,都不约而同地萌生出了这种想法。
当然,楚韶本人的想法其实可以忽略不计。
毕竟萧瑾在她这里有滤镜。
燕王是燕王,殿下是殿下,被她称作殿下的萧瑾做什么都对。
唐翎显然不是楚韶,对萧瑾也没有滤镜。
她沉默良久,正准备公事公办,防不住身后陡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你想带晴儿走?”
萧瑾转过头,看着从火光明耀处缓缓走出的那一袭朱衣,对方指甲上的豆蔻灼如云霞,是今夜刚刚晕染开的颜色。
面对站在自己眼前的萧霜,她想起了很多件事。
最终萧瑾却只是点了点头,答道:“对。”
萧霜站在萧瑾对面,朱衣鲜红似血。
半晌过后,她颔首:“本殿允了。”
……
对于很多人来说,今夜无疑是惊心动魄的一晚。
慎亲王被太子殿下以谋逆之罪捉拿,陛下也不知和皇后娘娘说了些什么,忽地便口吐鲜血,病重垂危了。
然而在昭阳长公主的营帐里,并没有蔓延开沉重的气氛。
安置好萧晴之后,萧霜将茶盏推至萧瑾面ʟᴇxɪ前,极为平常地说:“这是唐翎从西域寻来的茶,快马加鞭送过来的,还算新鲜。”
萧瑾想起唐翎那双像狼一样的眼睛,又回忆起对方曾经看到过她在山洞里站了起来。
不过奇怪的是,萧霜好像并不知道这件事。
虽然萧瑾不清楚萧霜到底知不知道此事,但她的确没有喝茶的心思,只是浅抿了一口,便开门见山道:“姑姑知道太子会去捉拿慎王叔?”
萧霜点点头:“知道。”
“您也知道父皇的咳疾会加重?”
“嗯。”
萧瑾沉默。
萧霜看着被萧瑾握在手里的那盏茶,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淡淡地说:“因为太子今晚要去捉拿慎亲王的消息,是本殿有意放出来给皇后听的,陛下常年服用的那些药丸,也是经由本殿的人研制出的。”
“换句话说,最该被处死的不是慎亲王,而是本殿。本殿犯了弑君之罪,就算被五马分尸,也在情理之中。”
“大齐律法上是这么写的,但,又有谁敢将本殿押至刑场,五马分尸呢?”
说到最后,萧霜的语气甚至略显漫不经心。
这种随意的态度极自负,也极高傲,但放在昭阳长公主的身上,并不会让人生厌。
因为她有傲慢的资本。
即便萧霜有资本说出这种话,但在营帐里公然谈论起弑君之事,也只能说是地位摆在这儿,所以肆无忌惮了。
直到这时候,萧瑾才发现,她从未了解过萧霜。
她并没有完全把萧霜当成纸片人,但自从穿过来以后,她一直对这里的一切抱以置身事外的态度。
然而,其实萧瑾也没能完全置身事外。
至少从开始到现在,她嘴上说着都是为了回家,却又做了许多和回家无关的事。
以至于事到如今,萧瑾并不是从未了解过这里的人,她已经看到了,但却不愿承认。
她不愿承认冬天在头顶撑开的竹骨伞,沿着雪地踩出的两串脚印。
不愿承认庆州的春日其实很暖,笛声在春潭街飘散,从楚韶唇畔奏出的曲调是无与伦比的婉转悠扬。
不愿承认夏季从池中生出的初荷,攥在掌心里冒汗的珍珠耳坠,不愿承认山洞里的那场雨真的很冷,楚韶的怀抱却让她感到温暖。
萧瑾不想承认的事情太多了。
甚至就连萧霜执起木梳穿过她的头发,那样随意平常的一段时光,都被她视作阻碍。
因为她太清楚了,其实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有人能够阻止她回家。
除了她自己。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楚韶。
春天喜欢,夏天喜欢,秋天还没来,萧瑾也能够在心中预演,提前开始喜欢。
如果能在回家之前,和楚韶一起看雪,那就太好了。
如果春夏秋冬都能见到楚韶,那就更好了。
奈何萧瑾知道,世上并没有这样好的事,人总是有许多不满足,许多求而不得的贪念。
她已经想了太多,所以不应该再想更多了。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楚韶。
一想到这里,萧瑾都快被自己的恋爱脑折服了。
一直想,一直想,还在想。
真的是够了。
萧霜也不知道萧瑾到底想了些什么,她只知道对方坐在面前,半天没什么反应。
就跟呆子一样。
她哪里知道,现在她们俩并没有处在同一个频道。
毕竟萧瑾从萧霜的话联想到了楚韶,再从楚韶想到楚韶,最后反复想到楚韶。
懂了,萧瑾被困在恋爱频道,出不去了。
……
然而萧霜并不会让萧瑾丢魂太久,于是有意将茶盏往案上一放。
萧瑾看着萧霜的手,再看看萧霜的脸,瞬间清醒了。
因为昭阳长公主这张脸,明显就写着正剧两个字,她就算陷进恋爱频道了,看见对方也轻松不起来。
紧接着,萧瑾就开始回忆萧霜刚刚说到哪儿了。
哦,说到太子夜捕慎亲王,萧霜准备药死皇帝。
于是萧瑾问:“姑姑,为什么?”
她为什么这么问,因为这是一个万能句式。
在不是完全清楚对方的思路之前,最好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浅浅地进行一番套话。
萧霜不解释,那就不解释吧。
反之萧霜如果解释了,那就是赚到。
事实证明,即便萧瑾做出了很多违逆自己的事,萧霜还是顾念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淡淡答道:“本殿不救慎亲王,一是他已经无用了,而且他那天找上本殿,也是因为察觉到了皇后和陛下想对付他,毕竟他的存在……的确对太子很不利。”
萧瑾点点头:“姑姑只说了其一,其二呢?”
“其二,前段时间本殿放出的那些流言,并不足以对太子造成威胁,但太子今晚若是手刃了慎亲王,才会让百姓感到惶恐。”
萧霜微笑着说:“毕竟,大齐的储君向来以仁德示人,如此一来,无需本殿做些什么,坊间自会流言四起。”
“但太子遵的是圣旨,若要细究,其实并无不妥之处。”萧瑾微微皱眉,说出了一句大实话。
萧霜轻笑一声:“臣子自然应当追随君主,这样的道理百姓也清楚,但百姓往往愚蠢,不会去责怪发号施令的人,反倒会谩骂执行者,也是常有的事。”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萧瑾也只得端着淡然,下结论:“所以慎王叔必须死。”
“对,他必须死。”
萧霜面上再度显露出了漠然之态:“他以为本殿不知道,当年他也参与了那件事,但本殿其实一直知道,也没有忘。他不死,那么谁该死?”
萧瑾问:“那父皇呢?”
一阵安静。
片刻后,萧霜竟是笑了笑:“你父皇之所以该死,只有一个原因。”
萧瑾屏息凝视着萧霜,险些以为对方都快要把真相给讲出来了。
谁知,萧霜只是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话:“他不死,你如何坐上那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