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中央那顶明黄色的帐篷仍是灯火未歇。
齐皇侧卧在床榻上,神情恹恹地看着守在帐中侍疾的两个儿子。
咳嗽两声过后,嗓音里隐隐透出虚弱乏力之态:“朕只是昨夜没睡好,一时不察染上了风寒而已,并无大碍。”
太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正欲作揖,再进言一两句。
齐皇却烦躁地摆了摆手:“不必多言,你们在朕面前杵着,左右也无甚益处。张太医已经开过方子了,夜深了,先退下吧。”
眼见齐皇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太子和五皇子便是想再说些什么,终究也无话了,只能行礼告退。
不过在离开之前,齐皇却忽地叫住了太子:“昱儿,昭阳皇姐可到了?”
太子转过身,看着将面容隐匿在烛影中的皇帝,随后答道:“回父皇的话,昭阳姑姑早些时候就到了。”
“已经到了啊。”齐皇摩挲着腕间的菩提珠串,望向站在帐篷门口的太子和五皇子。
又咳嗽了两声:“昭阳皇姐是你们的姑姑,既然已经来了,你们作为侄儿,理应去拜见她。”
五皇子笑了笑:“父皇不必忧虑,昭阳姑姑刚到长风围场,皇兄就邀儿臣一同去给姑姑请安了。”
齐皇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颔首道:“太子有心了。”
“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
太子俯身,极为谦恭有礼地推辞着,对上齐皇的视线,温声问:“父皇可还有其他要事?儿臣和ʟᴇxɪ五弟愿为父皇分忧。”
齐皇将太子看了半晌,才移开了视线。
他未曾立即答话,反倒转头望向兵器架上摆放的弓箭和马鞭,感慨道:“朕还记得很多年前,太宗也在这里行过一回狩猎。不过,那时候朕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骑术不好,箭法也不准,平白惹得太宗厌烦。”
太子和五皇子见齐皇说起了往事,心知此时不该插嘴,于是恭敬地站在一旁,只是聆听。
“但昭阳皇姐不同,她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至于骑射,更是不在话下。”
齐皇眯了眯眼,举起手指着武器架上的弓箭:“当年昭阳皇姐手持的弓箭,比这个还要沉上许多,她一介弱质女流,却猎得了满满一车猎物。”
五皇子开口赞道:“昭阳姑姑实乃女中豪杰,儿臣拜服。”
“是啊,昭阳皇姐的确是太宗最宠爱的公主,若不是她错投了女儿身,恐怕朕如今也坐不上这个位子。”
此言一出,太子和五皇子均是无言。
齐皇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实在让人难以接下去。
于是转过头对太子说:“请昭阳皇姐到这里来一趟,就说……前些日子送来的补药甚好,朕想当面谢她。”
太子顿了顿,随后应下:“儿臣遵旨。”
齐皇的帐篷里,放置着一鼎四脚狮樽香炉。
炉鼎里升腾起的烟雾极轻极淡,像是几缕从山涧飞泻而下的银泉。
沉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
齐皇嗅着这股淡香,阖上眼,想起了很遥远的往事。
待到齐皇睁开眼时,萧霜已经站在炉鼎边,挪动几步,执起银匙往里面添了几勺香粉。
她的动作很随意,添置的香粉却恰到好处,是齐皇常用的量。
齐皇一愣:“皇姐是几时来的?怎么外面的侍卫也不通报一声。”
“陛下,原不是侍卫失职。”
萧霜微微笑了笑,语气淡淡:“只是见里面静悄悄的,估摸着陛下应该正在歇息,故而我才让他们不必通传。”
“既然是皇姐的意思,那朕便不追究他们的过失了。”齐皇颔首,抚摸腕间佛珠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萧霜放下银匙,抬眸看了齐皇一眼:“陛下天恩。”
齐皇没有回应萧霜的话,只是请她入座。
萧霜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刚落座,便让侍女拿了好些补药。
同时还不忘为齐皇介绍药的来历:“燕王听闻陛下染上了风寒,本想来探望陛下。只不过她自己都有腿疾,行动不便,只能送些药尽尽孝心。”
齐皇看着摆在桌案上的药材,点点头:“瑾儿倒是有心了,两个时辰前刚遣人送过一次药,如今又送一次。”
萧霜微微皱眉。
皇帝刚病,转头便送了药。
这实在不太像萧瑾能干出来的事。
萧霜只能猜想经历了这些事,萧瑾大抵是成长了许多。
齐皇瞧见萧霜沉默不语,松开摩挲佛珠的手,自顾自地聊了起来:“皇姐这些年为朕寻来的药,朕一直都在服用,也一直记着皇姐昔日对朕照拂有加。”
“只不过如今老了,偶尔染上风寒,便有些力不从心。”
“陛下正值壮年,尚且觉得自己老了,那我就更不知道该以何自居了。”
萧霜面色不变,不紧不慢地说着话:“而且陛下染了风寒,需得好生静养,百病切忌操之过急。”
齐皇似乎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道:“那便借皇姐吉言吧。”
话到此处,本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齐皇看着萧霜发上别的那根木簪,忽然问:“皇姐觉得,彻儿如何?”
萧彻,是刚打赢了胜仗,从曲照国得胜归来的五皇子。
所以此时齐皇问萧霜这种问题,便显得有些奇怪。
萧霜淡淡地说:“彻儿能文善武,孝顺聪慧,自然是极好的。”
齐皇如今尚在病中,脸上却显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小子不过是初生牛犊,哪里担得起皇姐这般称赞。”
“彻儿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自然是担得起的。”
萧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而后将话锋陡然一转:“可惜彻儿的生母出身算不上好,没将彻儿抚养几年,便去了。说来这孩子聪颖过人,奈何这命……实在是苦。”
齐皇知道萧霜表面上说五皇子命苦,实际上是在提醒他五皇子势单力薄,远远不足以和太子抗衡。
“这孩子的命,的确不太好。”他望向萧霜,状似随意地一问,“那瑾儿呢?”
沉香虽有凝神静气的功效。
但在此时,帐篷里的气氛却显然不够平静,甚至因为萧霜的沉默,变得趋于诡异。
良久,萧霜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一笑:“比起瑾儿,彻儿的出身就要好上许多。”
齐皇沉吟片刻,未曾答话。
萧霜眯眼看着从炉鼎里升腾出的烟雾,语气也变得轻飘飘起来:“瑾儿的生身母亲在生产当天,便因刺客潜入皇宫,惊悸心惶,血崩而死。”
“瑾儿福大命大,侥幸逃过一劫,可惜伐尧时却遭人暗算,双腿落下了恶疾,此后也总不见好。这样算来,她的命恐怕比彻儿更苦。”
齐皇端着盛了药的瓷碗,抿了一两口:“这些,朕都知道。”
萧霜表情淡淡:“是。当年的事情,宫里人都心知肚明。”
提及这一茬,齐皇面上隐有倦容:“皇姐,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这些年,朕每每想起瑾儿的母亲,也总是生出自责之情。”
“自责?”萧霜轻笑一声,摇摇头道,“陛下是天子,何错之有?又为何要自责?”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大概指的就是萧霜和齐皇了。
眼见聊不下去了,齐皇也并不打算强聊,决定放过彼此:“罢了,夜已深了,朕也不愿搅扰了皇姐的清梦。”
他起身,从武器架上拿起那柄雕弓,咳嗽两声道:“朕只是看到这柄弓,想起当年朕体弱多病,不受太宗喜爱,皇姐却从未嫌弃过朕年幼无能,还教朕骑射之术,告诉朕人贵在有志。”
“皇姐的教导,朕一直记在心里,时刻不敢忘怀。”
萧霜蹙起眉峰,回忆了片刻,平静地说:“陛下无需时刻记挂着,那时您和慎亲王一样,都是我的幼弟。我对待所有的手足,原都是一样的。”
齐皇微愣,而后失笑,将弓放回武器架:“朕知道,皇姐向来仁慈。”
对于齐皇究竟是在挖苦她,还是在明嘲暗讽,萧霜本就无甚在意。
瞧见炉里的香快要燃完了,摸了摸衣袖边的鹤纹,起身道:“时辰不早了,陛下好生静养。”
萧霜告退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然而齐皇看着那道朱色背影,缓缓地说:“皇姐,你不要忘了,瑾儿的身上不仅流着齐国皇室的血,也流着敌国的血。”
像是风停了,烛火也不再摇晃。
萧霜的脚步顿在原地,却没有回头。背对着齐皇,嗓音冷冽:“那又如何?”
齐皇沉默半晌,说道:“皇姐,有时候你做的事,未必是瑾儿想要的。”
萧霜冷笑:“没有谁天生就想做什么,也没有谁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瑾儿如此,陛下如此,本殿亦是如此。”
语罢,她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篷。
……
次日,宫中诸位贵人及朝中重臣陆续到场。
天高云阔,数列骑兵身披银甲,依照次序涌入围场。
一阵劲风刮过,将他们手中所持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在碧蓝如釉的天空下招展飘摇。
萧瑾瞧着那些鲜艳明炽的旗子飘来飘去,恍惚有一种过年了的感觉。
只不过周围的热风,始终让她保持着清醒。
过年是不可能过的。
过年哪有这么热。
萧瑾坐在席间,看着那些盘踞在中央,时不时还在游走打转的骑兵,觉得齐皇这人海战术真的很妙。
妙就妙在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像下饺子一样,放在同一个锅里煮沸。
无人幸免,也无人生还。
悲伤只是萧瑾一个人的。
在座诸位好像已经非常适应这个没有空调的时代。
扇着本就燥热的风儿,甚至还有心思八卦:“陈兄,坐在陛下身边的那两位,便是燕王和五殿下了。”
“那位便是燕王殿下?先前听陆大人说,燕王曾在筵席上公然拔匕首伤人,愚兄还以为此人定是生得一副凶恶模样,如今一看,似乎十分秀气,只不过看着总是有些病弱,不似传闻里那般嚣张跋扈。”
“兄台有所不知,燕王自从染上腿疾,脾气便有所收敛了。虽然看似和往常并无不同,但这性子嘛……总归是要比关进宗人府的那位好上许多。”
萧瑾离ʟᴇxɪ大臣的席位比较远,自然听不见这些。
不过坐在她旁边的楚韶,却是把这些私底下的议论给听得清清楚楚,唇角也扬起了几分弧度。
在楚韶看来,这些大臣都是无关紧要之人。
无关紧要之人说的话,自然就是闲言碎语。
但当这些无趣的话题,和萧瑾牵扯上一层隐约的关系时,入了耳,无论是好是坏,都会显得格外清晰。
楚韶很喜欢这种感觉。
尽管清晰的只是萧瑾的名字,但她还是感到满意。
这场围猎本是一潭浑浊的水。
对她而言,这里面的人不管掉进去,还是陷下去,都像是泥泞融化在水里。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甚至缺乏新意。
但现在不一样了。
泥沼里掩藏着一颗宝石,整片肮脏的池水好像都在闪闪发光。
楚韶在这边走着神,萧瑾的注意力却被慎亲王的一句话吸引住了。
即便置身于这种场合,慎亲王依然不太谨慎。
他摇着扇子,对身旁的昭华长公主说:“昭华妹妹,不知太子旁边坐的那位女子又是何方佳人?本王远远瞧着,似乎有些面生啊。”
昭华根本不想搭理慎亲王,冷冷地说:“兄长,您也知道那是坐在太子身边的女子。您面熟的话,才奇怪了。”
这话说的一针见血,不仅让慎亲王哑口无言,下不了台。
而且就连席间的女眷也开始掩唇笑了起来,笑道:“倒也不怪慎王爷觉得面生,我们这些妇人看着,也认为那位姑娘姿容非凡,乃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呢。”
听到此处,萧瑾却有些不信邪了。
毕竟,全书颜值天花板就在身边。
有楚韶在,她实在不相信,在绝对的降维打击下,还有什么人能自称绝色。
于是萧瑾抬起头,略微侧过头,往太子那边一望。
不看不知道。
这一看,萧瑾瞬间便愣住了。
因为太子身边的那个人,实在太像……
楚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