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站着,萧瑾坐在轮椅上。
二人并不说话,皆是将视线放得很远,眺望湖面。
至于湖面上飞的到底是白鹭,还是蜻蜓,她们其实不关心。
只是享受着,这一刻光阴流逝的静默。
阳光透过云隙照下来,二人的衣袖在微风中翻飞飘动,本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然而,苏檀和柳天涯正站在不远处的栏杆边盯着她们。
目光如炬,活像两只幽怨的水鬼。
即便萧瑾只想拥有片刻的闲暇时光,奈何两个大活人杵在那儿,着实也很难让她忽视。
于是转过头,低声问楚韶:“柳天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殿下,是这样。”楚韶唇边含笑,附在萧瑾耳畔,将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
听完之后,萧瑾眉心微跳。
这下她终于知道了。
敢情那位胆大包天,和萧霜抢人的劫匪就是楚韶。
百里丹还真是被楚韶绑过来的。
虽然萧瑾面上没有流露出太多表情,但实际上,她已经打定主意,短时间内不会放百里丹回去。
毕竟如果放他回去,萧霜岂不是就会找楚韶的茬了?
萧瑾又想起,萧霜曾吩咐那名侍女严查此事。
于是略凑近了些,问楚韶:“现场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
楚韶垂下眸,看着萧瑾微微启开,而后又不自觉抿住的嘴唇。
那段线条倒是凉薄冷冽,只不过伸出指尖去触碰时,却格外柔软。
片刻后,楚韶的心跳平静了些,才笑道:“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就算有,那也是血雨楼的。”
“那就好。”萧瑾明白楚韶话里的意思,所以很放心。
问完这件事之后,她抬起头,望向立在池边的苏檀:“苏大夫,许久不见,请进内室一叙。”
……
进了厅中,柳天涯自然也不需要把苏檀给看守着了。
只是在离开之前,低声对楚韶说:“王妃娘娘,无霜身上的毒……”
楚韶点点头,笑道:“柳大侠放心,这是苏大夫自己制的毒,自然是有法子解的。”
柳天涯放下心来。
深深看了楚韶一眼,便退了出去。
留下苏檀满脑子的疑惑:“王妃娘娘,柳掌门的弟子到底中了什么毒?”
楚韶不作回答,反而问道:“不知道苏大夫是否还记得,去庆州前,你曾给了我一些药。”
苏檀思索片刻,点点头:“民女记得。”
楚韶笑望着苏檀,轻声说:“里面倒是有许多毒药,但我却不知道,哪一瓶究竟有什么功效。”
“为了以防万一,所以我把瓶子里的毒药混成了一同瓶,方便药人的时候,能够一击毙命,不出任何差错。”
萧瑾、苏檀:“……”
回想起楚韶曾用苏檀给的精油,为自己做过按摩。
萧瑾摸了摸尚且还在跳动的脉搏,突然觉得她还是有些福运在身上的。
苏檀更是头疼:“这……多种毒药混在一起,民女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啊。”
楚韶十分理解苏檀作为大夫的烦恼,含笑道:“不急,苏大夫慢慢解就是了。更何况,现下我要问你的,也并非这件事。”
苏檀微微愣神,直觉楚韶应该已经知道了什么事。
但她仍是试探性问:“不知王妃娘娘有何要事?”
其实,楚韶对于复国本没有什么执念,但考虑到萧瑾似乎想找到左玺。
所以,她会帮萧瑾得到想要的东西。
于是楚韶笑了笑,柔声问:“苏大夫,你应该听说过有关大尧的一个传闻吧?”
苏檀垂首品茶时,楚韶讲完了整个故事。
听完过后,苏檀先是看了一眼坐在旁侧的萧瑾,再回望楚韶。
楚韶明白苏檀的意思,唇边泛起笑意:“苏大夫,这里没有外人。”
“咳、咳——”
萧瑾正在喝茶,防不住被这一句给呛到了。
谁说没有外人了?
场内只有三个人。
究竟谁是外人,很明显吧。
楚韶见萧瑾呛到了,唇畔笑意稍敛。
接过对方手里的茶盏,轻轻放在案上:“殿下小心些,莫要喝得太急了。”
萧瑾很想说不是我喝得太急,而是王妃你的话来得太突然。
奈何她还在咳嗽,现下也说不出什么话。
外人苏檀幽幽地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
随后也不再避讳萧瑾,坦诚答道:“王妃娘娘,其实如今左玺并没有在民女的手里。”
萧瑾咳完了,缓声问:“那在何处?”
苏檀看着萧瑾,眼神里透着怪异。
似乎不是很能理解,对方一个齐国的王爷,为什么要帮助楚韶复国。
但片刻后,苏檀还是收回眼神,平静地说:“当年国师看着我服下蛊毒,同意放我出城,但依然还是进行了搜查,所以我不可能将左玺带出去。”
萧瑾无话可说。
半块玉玺,兜兜转转经手了这么多人,结果还是没带出去。
这效率,也太低下了。
苏檀似乎看出了萧瑾的想法,继续说:“当时南锦只手遮天,想把左玺带出去,实在比登天还难。”
“故而当宁皇后把左玺交给我时,我把它藏在了一个不会被南锦翻找的地方。”
“什么地方?”萧瑾被勾起了好奇心。
苏檀说:“琉璃宫。”
萧瑾想起那座用琉璃制成的宫殿,还有那道银蓝色的身影,微微有些晃神。
苏檀缓声说:“虽然南锦之后下令砍掉大尧所有的桃花树,但种在琉璃宫的那一棵,却得以幸免。不仅如此,南锦还让人日日灌溉,将那棵桃花树养得很好。”
“所以我在离开皇宫之前,把左玺用匣子装起来,埋在了那棵树底下。”
听完苏檀的话,楚韶却蹙起了眉:“既然南锦遣人悉心照料桃花树,那必定也会踏足琉璃宫。埋在树底下,未免有些冒险。”
苏檀摇摇头:“从班师回朝到自缢身亡,南锦从未踏足琉璃宫半步。”
萧瑾未曾对这件事作出任何评价,只是问:“现在倒是知道地方在哪儿了,但尧国皇宫既然已经被占领,现在肯定有重兵把守着,该怎么拿?”
“旁人或许办不到,但若是换成燕王殿下您,肯定能够拿到。”苏檀的语气很认真,表情也一本正经。
然而萧瑾总觉得,苏檀应该是喊错人了。
二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最终还是萧瑾缓声开口:“你刚刚是在跟本王说话?”
苏檀点了点头。
萧瑾脸上只写了四个字。
你没事吧。
萧瑾缓缓地问:“苏大夫,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对本王生出了这么多信心?”
她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给了苏檀信心。
是自己残废的双腿?
还是刚刚恢复视力的眼睛?
无论是哪一样,都显得苏檀多少有点儿大病。
苏檀却定定地看着萧瑾,低声说:“您有尧国的城防图,加之王妃娘娘武功高强,这样一来就能避开重兵,潜入皇宫。”
话音刚落,萧瑾险些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天她的确拿走了楚韶的画像,还有那张城防图。
可苏檀怎么会知道,她有城防图?
这原本只是萧瑾的内心想法。
却不想,她一时不察,竟然把后半句话给问了出来。
苏檀听见萧瑾的疑问,叹了一口气。
半晌,才答道:“其实,这些事也是听我爹爹说的。”
紧接着,苏檀把她知晓的事情都讲了出来。
原来唐翎潜伏在尧国时,扮演了长袖善舞、左右逢ʟᴇxɪ源的凌十一。
曾以南锦心腹的身份,与朝廷众多高官交好。
其中不乏重臣徐大将军,李丞相等人。
而在出征前日,唐翎又以南锦的名义,去军部拿走了京都的城防图。
以及获悉了各地方的兵力部署情况。
齐国盘踞在尧国的情报网,都在为唐翎作掩护。
加之南锦视唐翎为心腹,各朝臣也与其交好,故而无人生出怀疑。
听到这里,萧瑾却有些疑惑。
上次叶夙雨告诉她,萧霜设计杀害恭亲王府一家,以及让唐翎扶持南锦,扰乱尧国朝政。
究其根本,似乎是因为栖云公主不想远嫁尧国和亲,去求了萧霜,她才会行此计。
但在这个时间段,尧国乱了,栖云公主也无需和亲。
萧霜怎么会选择在这时候,让唐翎冒这么大的风险,去窃取尧国的军事机密。
毕竟一旦被发现,唐翎这么多年的蛰伏都会功亏一篑。
苏檀看着萧瑾的表情,嘲弄一笑:“王爷您是在想,昭阳长公主为什么要冒险做这件事吗?”
萧瑾点点头:“窃取一国的军事机密,的确是间谍的最高成就。但却不该在南锦的权力尚未被架空之前,去做这件事,这样风险未免也太大了。”
“民女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昭阳长公主偏偏就让唐翎这么做了。”
苏檀嘴角的笑容略有消减,缓声说:“起初民女怎么也想不明白,几年后,却被父亲一言点醒了。”
楚韶笑了笑,问道:“噢?奉城侯说了什么?”
“他说,恐怕再过一段时日,齐国燕王就会领兵攻打大尧。”
再过一段时日,齐国燕王……就会攻打尧国?
仔细琢磨着这句话,萧瑾却将眉峰越皱越紧。
尧国灭亡前的最后几年,无非只发生过两件大事。
一是,国师归尧乱政。
二是,齐国燕王举兵伐尧。
萧瑾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道攻打尧国,只是萧霜想让原主积攒军功,为以后铺路?
而让唐翎窃取城防图,也是为了让原主能够挥兵南下,直取京都,一举灭掉尧国。
不然也很难解释,城防图怎么会在原主手上。
又怎会被随意夹在一页书册里。
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原主。
那么萧霜之前假意与四皇子党交好,又是为了什么?
萧瑾对上苏檀的视线,深吸一口气:“本王手上的确有尧国的城防图,不过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苏檀也点点头:“确实如此,也不必急于一时。民女藏左玺的地方很隐蔽,什么时候去拿都可以。”
“你确定,左玺是藏在琉璃宫的桃花树下?”
“确定。”
“好,本王知道了。”
……
夜色沉沉。
院子里的蝉没完没了,鸣个不停。
萧瑾坐在书房里,听叶夙雨汇报审讯情况。
“王爷,他已经承认自己就是百里丹了。”叶夙雨身上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显然是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便赶忙过来了。
萧瑾抬眼瞧着叶夙雨鞭子上的血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招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你深夜前来,应该是有其它消息汇报。”
叶夙雨:“是。百里丹说,他是十日前接到昭阳殿下的传召,才离开老家缓缓进京的。”
“十日前?”萧瑾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萧霜并不是在昨天召百里丹进京的。
居然是在十日前。
但她失明时,分明是在三天前。
就算唐翎的消息再快,萧霜得知她失明的时间,也应该在近三日左右。
按理来说,十天前的萧霜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会被系统叠加一层副作用。
所以,萧霜让百里丹进京,绝不是为了给她治眼睛。
那她是为了什么?
此时此刻,萧瑾看着叶夙雨,不由得问:“百里丹说,十天前姑姑就让他着手进京了?”
叶夙雨点点头:“对。”
“属下已经派人调查过了,百里丹的确是曲照国人,先前也回了曲照国。若要从那地方赶往京城的话,行上十日,也在情理之中。”
“你确定他没说谎?”
叶夙雨微微挑眉,嘴角抿成一条凌厉的线:“他不敢说谎。”
“好,本王相信你。”虽然叶夙雨的嘴很毒,但萧瑾相信她在审讯方面的压迫力。
汇报完之后,叶夙雨正准备退下。
只是在跨出门槛之前,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折返回来,对萧瑾说:“王爷,再过几日,陛下便要在长风围场进行狩猎。”
狩猎?在电视剧里,皇帝狩猎一般不都是在秋后吗?
萧瑾皱眉问:“陛下为何要在这时候大行狩猎之事?”
叶夙雨答道:“虽说为夏苗和幼畜考虑,这时候本不宜大行围猎之事。”
“不过陛下说了,此行只是为了庆贺占领尧国,以及连破曲照国的喜事,故而仅携王室宗亲和部分朝臣前往即可,不必大费周章,自然也不会伤及夏田农桑。”
萧瑾倒是不在意齐皇闲得慌,竟然选择在大热天去围场狩猎,只是颔首道:“嗯,陛下要去狩猎……不过,这跟本王又有什么关系?”
叶夙雨叹道:“王爷,属下方才说了,陛下选择在此时去围场狩猎,是要庆贺您和五殿下立下的丰功伟绩啊!”
萧瑾倒是不知道自己立下了什么丰功伟绩。
只是看着垂在轮椅上的腿,面无表情地问,“意思就是说,届时本王也得在场?”
叶夙雨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您当然要在场。”
萧瑾无语了。
虽说原主的箭法极为上乘。
但她的腿都不能动,参加这场狩猎的意义是什么。
摆在那里,充当吉祥物吗?
萧瑾索性开始睁眼说瞎话了:“本王的腿废了,眼睛也看不见。”
叶夙雨知道萧瑾想找借口不去。
于是笑了笑,残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王爷,已经晚了。”
萧瑾:“为什么?”
叶夙雨答道:“淑妃娘娘早上派人来给您送过补品,那名侍女路过池边时,亲眼瞧见您的眼睛炯炯有神,已经好全了。”
“……还有这种事?”
“是啊,现在宫里面都在传,说是王妃娘娘从外头找着了一名神医,不仅医好了您的眼疾,而且说不定还能治好您的腿疾呢。”
萧瑾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叶夙雨还不忘补充道:“陛下听说您的眼疾好了,也颇为惊讶,在昭阳殿下面前指名点姓要让您去。”
萧瑾麻木地问:“去?去干什么?”
“去围场狩猎啊。”
听见这句话,萧瑾冷笑一声:“回来这么久了,也没想着要为本王庆功,如今倒是一反常态,欢天喜地庆贺上了。”
叶夙雨面色一凝,连忙环顾四周。
发现周围没有人之后,才低声说:“王爷,谨言慎行啊。”
“罢了。”萧瑾也懒得再说什么。
只是拿起火折子,续了续旁侧那盏光亮微弱的灯,淡声道:“去便去吧,无非就是坐在围场里看看风景,也不碍事。”
叶夙雨听着萧瑾破罐子破摔的言语,本想劝慰几句。
但看着对方放置在双膝上的手,终是没说出什么话。
其实,叶夙雨完全想多了。
因为此时此刻,萧瑾正在想象长风围场的风景。
除田猎外,围场大多数皆修建在草原上,想来定是旌旗蔽日,沃野千里。
如果能坐在围场上,和楚韶一起晒晒太阳,看看草原上的风光,似乎也还不错。
当然,前提是她坐在轮椅上,旁观他人狩猎。
而不是自己骑着马,在大夏天披上戎装,平白无故捂出一身汗。
想到这里,萧瑾若有所思地将手放在了双膝上。
果然,坐轮椅也是有好处的。
然而当萧瑾抬起头时,却发现叶夙雨正低垂着眉眼,脸上甚至还流露出了些许局促。
她在尴尬些什么?
虽然不懂叶夙雨到底在想什么。
但萧瑾还是看着她,缓声交代:“继续审百里丹,直到他说出……昭阳姑姑让他来京城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