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灯烛辉煌。
太监们躬身奉上两盏茶后,便提起宫灯,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
没人敢看跪在地上的太子,也没人敢抬起头,去瞅将茶盏挥手拂落的齐皇。
“砰——”
茶水冒着热气,溅在了太子的衣摆上。
太子神情不变,仍是带着十足的恭谦与温和,身姿笔挺地跪在地砖上。
流淌在地的茶水逐渐浸湿了双膝,但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微笑着说:“父皇息怒。”
“息怒?”齐皇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
看着自己的好儿子,不怒反笑:“你这太子,如今当得真是越发好了,竟然连朕都敢算计,连自己的兄弟也不放过。”
太子温声道:“父皇是君,儿子是臣。臣子一心忠君,自然不敢有所欺瞒。”
齐皇死死地盯着太子:“好一个不敢欺瞒!那朕问你,天涯门进那庄子之前,你是怎么告诉朕的?”
“儿臣说,此时正是趁乱将秦氏母女灭口的最好时机。”太子答得从容不迫。
齐皇:“那你又是怎么做的?”
太子面露惭愧之色:“儿臣无能,办事不力,没能替父皇分忧。”
齐皇想起太子对他说过的那一句“万无一失”,不由得冷笑一声:“不怪你,只怪朕太相信你,把什么东西都交给了你,才会养出你这种狼子野心、残害手足的好儿子来!”
“狼子野心、残害手足?”太子蓦地笑了一声,抬起头看着齐皇,“父皇,这话用在四弟身上,似乎更为贴切吧。”
齐皇静静地看着太子,后者含笑与他对视:“更何况,四弟的野心,儿臣的野心,不都是父皇您给的吗?”
“您若是对待四弟,如同对待三弟那般,不给他一星半点希望,他又如何会走上这条路?”
这句话,太子倒是说对了。
一直以来,齐皇对四皇子的种种行为,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似乎十分喜爱这个儿子,故而才会对他百般迁就。
而文武百官看在眼里。
自然也会觉得齐皇偏爱四皇子,于是便拉拢炙手可热的穆相,挤破了脑袋想与其结盟。
四皇子本身并没有多少野心,也不是成为储君的那块料。
但齐皇喜爱他,母妃的家族也为他尽心谋划。
久而久之,便觉得皇储之位就摆在自己眼前,也想去争一争。
如此一来,长公主党、帝党,以及以穆相为首的穆氏一党,便可以在朝堂上维持微妙的平衡。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三人之间的斗争。
其实大臣们都再清楚不过了,长公主所扶持的是燕王,帝党属意的则是太子。
而穆氏一族蠢蠢欲动,也想来掺合一脚。
对齐皇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这样的话,既可以让穆相与长公主稍作抗衡,又能够让四皇子充当太子的磨刀石。
换句话来说,四皇子是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他的存在,无疑是极有用处的。
所以齐皇将他捧得很高,要什么便给什么,养出了一身妄自尊大,不避锋芒的傲慢气性。
直到穆相显露出了意欲和萧霜结盟的想法。
这种平衡,才被彻底打破。
齐皇能够容忍兄弟之间的争夺,但绝不容许自己的儿子联合他人,来抢自己的位子。
隐忍蛰伏了数十年,齐皇一直没有动手。
但穆氏一族将手伸得太长,已经僭越太多,他只能以雷霆手段将其连根拔起。
如此一来,不仅穆贵妃降位,穆相告老还乡。
而且就连四皇子,齐皇的亲生儿子,也成了一枚无用ʟᴇxɪ的弃子。
念及多年以来对这个儿子的利用,齐皇本想将他送出京城,去一处不甚繁华的城池当个闲散王爷。
也算是弥补内心最后的那一丝亏欠。
然而,齐皇终究没能得偿所愿。
太子看着齐皇的倦容,温和地说:“父皇,棋子一旦成了弃子,再留在棋盘上,只会滋生无穷后患。”
齐皇的气势骤然衰减了下去,喃喃道:“他以后只会是个闲散王爷,成天待在自己的封地里寻欢作乐,赏花听曲,也不会碍着你什么。”
“怕只怕不甘心。”太子垂下眼,平静地说,“四弟胸无大志,尚且被那群人逼出了志向。他资质虽平庸,却也自认为离储君只差一步之遥,又怎会善罢甘休?”
“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齐皇回过神,声音再度变得冰冷起来:“朕说过,无论如何朕都不希望看到你做出手足相残之事。”
太子笑道:“儿臣从未想过要残害手足,只是做了您已经做过的事。”
他跪在地上,嗓音温润清和:“您借三弟之手,用一册账本清理了穆氏全族。”
“而儿臣只是借您之手,让四弟此生彻底安心罢了。”
……
待到萧霜和萧瑾谈完话时,夜已深了。
考虑到宫门已经下钥,萧霜便留萧瑾在问月殿暂住一晚。
前者倒是还算携了几分淡淡的欣悦,领着萧瑾进了一处卧房,指着里面的陈设一一介绍:“这是你从前自己挑的屏风和床榻,衣服也都在柜子里面。你出征这些年,本殿没让他们动过你的东西,只是派人日日打扫罢了。”
这些话本该令人动容。
然而,萧瑾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姑姑,我看不见。”
萧霜转过身,看着萧瑾双目上的白绡,微微颔首:“无妨,本殿会让大夫治好你的。”
萧瑾继续保持沉默。
一来是因为,她这眼疾确实并非人能治好的;再者,萧霜想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对她说的,她自然不需要回应。
当然还有一点。
结合萧霜做过的那些事,以及此人杀伐果决的心性,她实在难以感受到温暖。
将夜里的灯烛点亮了几盏,萧霜看着萧瑾,正准备再交代几句话。
却有暗卫出现在身边,俯身对她说了几句话。
烛光摇曳,将萧霜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
那一袭银线绣鹤纹的朱袍,也像是鲜血一样在火光中流淌。
待到暗卫说完话,萧霜再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本殿知道了。”
一眨眼的功夫,暗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
自始至终,萧瑾不出声,也不发问。
只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似乎对这一切并不好奇。
萧霜也不说什么,言语里却带着一丝兴味盎然:“本殿还有事,便为你临时准备了两个信得过的侍女,供你差遣。”
“你先在此处好好歇息吧,明日本殿再来看你,寻大夫给你治眼睛。”
萧瑾坐在轮椅上,却能感受到身边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个人,紧接着跪倒在地,对她见礼:“给燕王殿下请安。”
虽然这大半夜的,萧瑾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请的是哪门子的安。
姑且将二人的祝福当做晚安,让她们起身过后,再对萧霜说:“多谢姑姑。”
萧霜点点头:“本殿走了。”
萧瑾:“姑姑慢走。”
待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萧瑾才对那两名侍女说:“你们先下去吧,本王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侍女面面相觑,显然有些犹豫:“燕王殿下,可昭阳殿下说……”
萧瑾淡淡地说:“姑姑刚才对你们说过什么?”
“回王爷的话,昭阳殿下让我们来服侍您,供您差遣。”侍女们回答。
萧瑾点点头:“嗯,所以本王遣你们下去,也是差遣。”
两位侍女:“……”
眼见萧瑾铁了心的要独自静静,她们只得福一礼:“奴婢告退。”
闲杂人等皆已退下。
这时候,萧瑾缓缓舒了一口气,总算能分出心来跟系统交流了:“在?帮忙开个挂。”
系统回得很快:“尊敬的宿主,在安全情况下,我们通常不推荐使用外挂功能哦。”
萧瑾颔首表示理解。
下一刻,却从鞘中拔出刀刃,搁在了自己的脖颈上:“现在呢,算危险吗?”
系统:“……”
它这辈子就没碰见过这种事。
系统:“算吧。”
萧瑾没打算放下匕首,继续和系统对峙:“算的话,就赶紧开个挂。”
语罢,又将刀刃凑近了些,淡然提醒道:“刀剑无眼。”
系统汗颜:“您想开什么挂?”
萧瑾:“很简单,把这个光环副作用暂时撤一两个小时就行了,我想调查一些东西。”
系统很为难:“主角光环的副作用是先天设定好了的,系统恐怕不能擅自更改。”
萧瑾显然不信:“原主的腿疾也是先天设定,你怎么就能擅自更改,让我站起来几个小时。”
“……”系统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难搞定的宿主,只能作出妥协,“好吧,系统可以暂时给宿主撤消掉光环的副作用,但相应的,宿主也需要用生命时长来兑换。”
不提这一茬,萧瑾险些都快忘了。
当时她正跟楚韶同床共枕,甚至都没问好感度到底换了多少生命时长。
幸好系统还算人性化,时刻替萧瑾记着这件事,答道:“在不改变总值的情况下,溢出的好感度,系统已经自动为您转换成了两个月的生命时长。”
这就说明,五十点好感度可以兑换一个月的生命时长。
听完了系统的话,萧瑾突然发现自己的命原来还很长,于是财大气粗地说:“那就先换两个小时吧。”
毕竟原主的房间就只有这么大,两个小时足以让她探查到很多东西了。
系统:“好的,即将为宿主扣除十天的生命时长。”
“……”萧瑾不可置信,“十天?”
两个小时的光明,需要用十天来换吗?
系统语重心长地说:“根据系统检测到的规律,发现对于人类来说,只有失去了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所以这是等价交换,请宿主自行斟酌,考虑是否进行兑换。”
“换。”萧瑾秉承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想法,最终还是答应了系统的条件。
随着视力的暂时恢复,萧瑾缓缓摘下了眼睛上的白绡。
关上窗,确定了院外应该没有监视的人,她推着轮椅,在室内开始进行探查。
如萧霜所说,这间卧房的确曾是原主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房内的装饰和品味,都和燕王府的大致相仿。
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这里的陈设都要旧一些,样式也要老一些。
不过许是因为时常打扫的缘故,房梁上并没有结蛛网,就连榻上的小几,掉过的漆也都补上了。
虽然动别人的东西不太礼貌,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萧瑾推着轮椅,仔细探查着原主居住过的每一处痕迹。
所见皆是寻常,不过几卷兵书,几件锃亮的兵器。
找着找着,萧瑾都有些后悔了。
十天生命时长不香吗?
她是有多想不开,才会用十天时间去换两个小时。
也就在萧瑾没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便停下了推轮椅的动作。
顿在原地,漫无目的地用眼神扫过架子上的一堆兵书。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萧瑾突然发现,其间似乎掩藏着一本书脊上未曾注名的册子。
要说显眼,倒也不算显眼。
只是在一众注了名的书籍里,稍显朴素罢了。
萧瑾伸出手,从书柜下层取出那一册书。
随意翻看了几页,却发现这册书上并没有撰写内容,只是一些画了格子的纸。
嗯,看起来有些像字帖。
但也不是字帖。
直到一篇纸页从其间滑落,萧瑾才明白了这册书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由于上面写的都是繁体字,且字有些丑。
故而萧瑾只是拿起那篇纸页,随意扫了几眼,只求意会即可。
大致读懂了之后,却不由得失笑。
因为那是一张欠条。
上面写着,某年月日,原主欠了萧霜多少篇应该抄录的诗赋,多少篇策论骈文。
这些欠下的债,加起来拢共四万八千字。
四万八千字,被原主藏在一册崭新空白的书里,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说明这一册书,明显是为原主提供的抄写本。
厚厚一沓,都是长辈的关怀。
萧瑾本来还有些佩服原主,毕竟她只见过赊账的,还没见过赊字的。
正当萧瑾无限敬佩时,摸着中间那页纸的厚度,突然发现似乎有点ʟᴇxɪ不对。
轻轻一搓捻,总觉得是两页的厚度。
这时候,她发现这两页纸似乎被人用什么东西黏在一起了,不由得问系统:“古代有胶水吗?”
系统答道:“宿主,书中世界没有胶水,所以这两页纸应该是用鱼胶黏在一起的。”
萧瑾丝毫不意外,系统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用鱼胶黏制而成的。
毕竟是系统,看不出来才怪了。
她只是问:“在不损坏两张纸的前提下,怎么把这两页分开?”
系统回答得很干脆:“开挂。”
萧瑾:“……”
还真是学会了。
这么点儿小事,萧瑾当然不会贸然开挂。
从杯盏里取了些茶水,让书页的边角一点点被水浸湿,逐渐失去粘性。
古代没有502这种强力胶,故而想要分开两页纸,其实还是不难的。
只不过,待到分开那两页纸时,萧瑾却愣住了。
因为纸的中间,夹着两张薄薄的宣纸。捏在手中,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厚度。
第一张纸上,画着一些萧瑾看不懂的东西,依稀可以辨认出,这应该是一张城防图。
而且仔细一看,还有些熟悉。
思考了半晌,作为曾经在南锦的回忆里漫游过尧国皇宫的人,萧瑾大胆猜测,这东西极有可能是尧国的城防图。
萧瑾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于是将那页纸叠好,悄悄地放在了自己腰间悬挂的锦囊里。
紧接着,再看向第二张纸。
只一眼,她的瞳孔就骤然放大了。
因为,上面画了一个人。
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是楚韶。
……
是夜,沈府内。
沈双双看着站在面前的楚韶,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直到楚韶唇角弯起笑容,对她说:“沈姑娘,你听懂我方才说什么了吗?”
这时候,沈双双才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羞涩地说:“今夜的风儿甚是喧嚣,扰得臣女一时没听清,劳烦王妃姐姐再说一遍。”
楚韶含着笑,又重复了一遍。
夜色撩人,沈双双也再度双眼放空了一回。
瞧着沈双双空洞的眼神,楚韶笑了笑:“罢了,我去找找沈大人吧。”
沈双双迅速回过神,吓得不轻:“王妃娘娘,您找我爹作甚?”
楚韶释然一笑:“看来沈姑娘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说着,便要越过沈双双,直接往堂前去。
最后在沈双双的极力阻拦下,楚韶笑容尽敛,给沈双双重复了第三遍。
这一次,她终于明白楚韶是来干什么的了。
据楚韶所说,前段时间有一名姓苏的刺客,在庆州刺杀了萧瑾。
刚被抓回燕王府,近日却又逃了。
楚韶微笑道:“沈大人是兵部尚书,向来日理万机,大抵没功夫管出入城门的小事。但负责城门守备的长官,应该会将各个城门的人员出入,记录在册并上报沈大人。”
沈双双来不及细想,楚韶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
动作已经比脑子更快,点点头道:“是这样。”
楚韶:“所以……沈大人应该会协助燕王府,帮忙查出那名逃犯到底遁走何处吧?”
沈双双坦诚回答:“这倒是未必。”
她爹向来不站任何党派,自然不会主动出手相助。
而且,这件事若真如楚韶所说,多半也是刑部负责,然后再找兵部协助。
楚韶微微蹙眉,轻声问:“为何?”
沈双双早已被楚韶的轻声细语给蛊得不行。
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柔声解释道:“王妃姐姐,这流程似乎不太对呢。要先去刑部记录在案,这样臣女的爹爹才能协助办案。”
这个道理,楚韶是懂的。
但是整个流程,她是绝对不会走的。
要是真把苏檀当犯人给抓了,暴露在京城所有人的视线内,还不如不找。
楚韶轻轻叹了口气:“倘若我不准备找刑部,只想找沈姑娘呢。”
我只想找……沈姑娘呢。
沈双双已经被今晚的夜风给刮得神志不清了,摇摇晃晃,不知天圆地方。
红缨枪点地,才能勉强站稳身体。
她看着楚韶,觉得这个人只是站在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修辞。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带着楚韶进了厅堂。
堂前,沈尚书的眼神又惊又怒,依稀可以杀死沈双双千万遍。
沈双双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好像又把自己爹给坑了。
她有些惭愧,但嘴角的笑容不会骗人。
是稳稳的幸福。
沈尚书恨不得自己没生这个女儿,奈何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也不能再回炉重造。
只得从座椅上起身,笑着对楚韶行礼:“夜已深了,王妃娘娘造访寒舍,不知有何要事?”
楚韶温柔地笑了笑:“沈大人言重了,并非什么要事。”
然后,她就把刚刚说给沈双双的话,给沈尚书讲了一遍。
沈尚书听完后,望向沈双双。
想把沈双双扔回胚胎时期重造的欲.望,又深了几分。
表面上还是得维持交际礼仪,佯装为难道:“下臣倒是很想替燕王殿下效力,找出那位胆大包天的贼子,只是这实在有些不合规矩。”
楚韶笑问:“为何不合规矩?”
沈尚书叹道:“回王妃娘娘的话,这等要事,恐怕要先交予刑部作记录,方能……”
“倘若我已经去过刑部,而刑部却不愿协助燕王府呢?”
沈尚书一愣。
楚韶的眼中盛着笑意,轻声说:“刑部不愿协助燕王府,而沈尚书却拼尽全力为燕王殿下分忧。燕王殿下若是知道了,也会感激沈大人的。”
这时候,沈尚书看待楚韶的眼神,已经发生了变化。
此女不简单啊。
半晌,沈尚书才微微叹道:“王妃娘娘,下臣就算有心替燕王殿下分忧,但只是记录在册,万一那贼子用的是假名,人海茫茫,恐怕也难以立即寻到。”
“无妨,她并非齐国子民,肯定用的是假名。”
沈尚书又愣了愣。
楚韶莞尔一笑,指着案上的笔墨说:“沈大人,但我知晓那人究竟生得是何模样,画下来便好找了。”
沈尚书眉心一跳,心想这算哪门子的好找?
如果要画出来找的话,岂不是要在大半夜将各个城门驻守的将领找过来,一一询问比对。
他正准备委婉地表示,这样可能有些难办。
没想到,楚韶就已经替他想好了一切,温声说:“若是这样的话,似乎有些难办。”
沈尚书:“……”
楚韶又笑了笑,从容不迫地说:“不过还好,只是依照相貌一一比对而已,各位大人都身在京城,应该也不会费多少时间。”
沈尚书还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说罢了。
毕竟楚韶已经预判了他的预判。
最狠的是,说完了,楚韶还不忘补充一句:“当然,是以沈尚书您的名义去请,而不是燕王殿下。”
唇畔弯起笑意,清润如雪光:“若非如此,事情可能会变得有些复杂。”
陈述完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沈尚书看了一眼他那个可恶至极的女儿。
随后认命,拱手道:“下臣明白了。”
……
从尚书府出来后,楚韶神清气爽。
根据各城门统领的记录,以及那些颇为微弱的印象,现在她基本可以确定,苏檀到底去哪儿了。
苏檀的确没用真名,但拉着一马车的草药,实在有些惹眼。
加之她本就生得清秀如纤竹,周身也有一种很容易让人注意到的气质。
经过排查,苏檀最后通过的那道城门,名为宣成门。
这道城门距离京城也不远,若是快马加鞭,用不了多久便能赶到。
知晓了这些信息之后,楚韶并未立即动身,前去寻找苏檀。
而是进了一家客栈,走到小二面前:“来一壶忘忧酒。”
小二昏昏欲睡,本想说打烊了。
然而听见楚韶报的酒名,忽地一激灵,表面上却佯装不耐烦地说:“我们店里没有这种酒,还请客官另寻他处。”
楚韶看了一眼小二,唇边含笑:“此间无忘忧,天涯可忘忧。”
小二听见暗号,瞬间变得精神起来。
忙不迭地让出一条道,对楚韶说:“好嘞,一壶忘忧酒,客官您里面请。”
穿过长廊,小二将楚韶领至一处厢房,便迅速告退了。
楚韶掀开帘子,看着坐在椅子里的柳天涯和柳二。
不由得笑了笑:“两位倒是守信,一直在这儿等着。”
柳二本来正试图给陷入昏迷的柳无霜喂药,瞧见楚韶来了,整个人瞬间笼上了一层戾气:“三日之约已到,快把解药给我。”
楚韶垂下眸,看着柳无霜苍白毫无血色的容颜,温柔地笑了笑:“柳少侠,我若是不给呢?”
“你好无耻!”柳二怒道,“身为习武ʟᴇxɪ之人,怎能使出这种下作手段,不仅在飞刀上抹毒,而且还趁无霜不备偷袭她!”
楚韶的嗓音很轻:“是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似乎是无霜姑娘先偷袭燕王殿下,然后我再将飞刀还给了她。”
柳二质问:“偷袭燕王?燕王乃是覆灭大尧的敌国将领,无霜为何不能杀他?”
“柳少侠所言极是,现在你不妨猜猜,我若是想杀你,你能接下几招。”楚韶唇畔的笑容十分柔和,指节却微微曲起,攥住了腰间的无名剑。
当然,这把剑是沈琅死时,宁皇后从沈琅手上抢过来的。紧接着宁皇后也死了,于是便归了萧瑾。
萧瑾不擅长用剑,索性借花献佛,将无名剑给了楚韶。
进宫赴宴时,楚韶自然不能佩剑。
只不过她将秦雪庭和夏三娘送回燕王府后,知道要见天涯门的人,遂顺手揣上了。
柳二怒不可遏,还想再说些什么。
柳天涯看着楚韶腰间的无名剑,却是摇摇头:“柳二,莫要多言。”
师父的话,柳二不敢不听,只得忍气吞声道:“是。”
短短几天时间,柳天涯似乎变得格外苍老,就连起身的动作,也极为沉重缓慢。
下一刻,在柳二不可置信的目光下,他躬身对楚韶作了一揖:“多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柳二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楚韶却微微蹙眉:“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柳二看着柳天涯,差点从床榻边跳起来:“师父,你怎能对她道谢!”
柳天涯冷冷地看了柳二一眼:“住嘴!如果不是公……王妃娘娘以无霜中毒为要挟,定下三日之约,将我们的人留在齐国境内。此番若是直接回了新尧,我们整个天涯门都会覆灭。”
“师父,这是为何?”柳二呆住了。
通过柳天涯的讲述,柳二才知道,原来苏复得知宁皇后身死之后,便将身在新尧的天涯门弟子尽数关进了地牢。
对外,却宣称天涯门叛变投敌,与齐国结盟,联手杀害了前尧皇后。
柳二怔怔地问:“苏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若不是我们,他如何能坐稳如今的位子?”
柳天涯不答。
虽然楚韶并没有要帮天涯门的意思。
当时在飞刀上抹毒,也只是为了起到要挟作用罢了。
但此时此刻,楚韶却笑着说:“苏复只需要将脏水泼在你们头上,便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为了巩固政权,隐瞒左玺的秘密,不惜杀害了前朝皇后。”
“这样一来,就算你们回到了新尧,自称冤枉,告诉百姓你们都是为苏复办事,然而天涯门反叛的事实已经人尽皆知,没人会相信你们说的任何话。”
柳二向来只知道该如何习剑,完全不懂这些明争暗斗。
怀着满腔悲愤,也无处宣泄,只能问柳天涯:“师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柳天涯看着柳二,再看看楚韶,低声说:“我们留在齐国境内的弟子,尚且还有半数人马,所以一定要让苏复付出代价。”
柳二点点头:“对,如此残暴不仁,背信弃义之人,怎配做我大尧的君王。”
这时候,柳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灼灼地看着楚韶:“王妃娘娘,您……”
楚韶微笑着打断了他:“我此番前来,并非想帮你们做什么事。只不过于情于理,你们都应该帮我做一件事。”
柳天涯看了看躺在床上重伤昏迷的弟子,面上尽是悲意:“什么事,您尽管说。”
“其实,我并不是研制毒药的人,所以我的手上没有解药。”
在二人脸色转为惨白之际,楚韶笑了笑,继续说:“不过,你们今天帮我抓一个人,解药就会有了。”
柳二立马问:“那人是谁,我马上去抓。”
柳天涯也点点头,道:“王妃娘娘直言即可,便是王族宗亲,我天涯门亦不惧。”
“王族宗亲,这一点倒是不错。”
楚韶唇边笑容柔和,轻声说:“我要抓的人,是苏复之妹,苏檀。”
……
宣成门,朱雀街尽头。
一间酒铺里,正有一女子与一白发老者对坐,静静地喝着酒。
酒过三巡,杯中的酒见了底。
青衣女子再满上,沉默地喝着一杯又一杯酒。
直到店家快要打烊,过来催结账了,青衣女子才放下酒杯,低声对老者说:“百里前辈,我发现人真的很奇怪。”
百里丹举杯,看着青衣女子:“苏小友,你觉得何处奇怪?”
苏檀似乎被酒呛住了,咳嗽两声,才笑道:“想死的时候,不能死。想活的时候,却也不能活。”
百里丹奇道:“数年前,苏小友服下老朽第二次研制的绝愁蛊时,似乎一心求死,如今经历了什么,竟是想活了。”
苏檀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多出了一丝笑意。
转眼间,又化作了恐惧和悲伤,喃喃道:“前辈,我又看见她了。看见当年的那个小女孩,我才知道,我的罪还没有赎完,我还不能死。”
“你看见她了?”百里丹放下酒杯,似乎有些惊讶,“当年她的身上埋了这么多蛊,居然还能活下来。”
苏檀点点头,颤声说:“是的,她活下来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还知道我给自己下了您研制出的蛊毒,已经时日无多。”
百里丹皱眉:“不可能,那时候你已经离开皇宫了,她怎么会知道?”
苏檀头脑昏沉,趴在桌子上,自嘲般笑了一声:“谁知道呢,大概是天意吧。”
“天意?”百里丹觉得许是自己上了年纪,真是越发不懂年青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苏檀:“对,是天意。天意让她活下来,也是天意让她记住我们所做的一切,但是,为何……”
说到此处,她的眼神显得有些茫然:“为何她见到我,却不想杀了我,也不想找我寻仇?是觉得我这种人,无论活着还是死了,其实都并无不同吗?”
百里丹叹了口气,又喝了一杯酒:“苏小友,在天下人眼中,你是精通炼药之道的天才,无需妄自菲薄。”
苏檀轻轻地笑了笑:“前辈,那天下人可知道,其实我也是制毒的天才?”
百里丹不答。
良久,苏檀从袖间掏出银钱,醉眼朦胧地放在案上,算是结了账:“罢了!罢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有何妨?”
百里丹沉默地看了苏檀许久,长叹一声。
正准备叫店家来结账,挪了挪脚步,却发现脚下多出了一滩鲜血。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眸中映出了一袭红衣。
比鲜血还红的衣裳。
苏檀嗅到血腥味,也用手撑着桌案,勉强抬首看了一眼。
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一副血红的蝴蝶面具。
她的神智瞬间清醒了过来,悄然往香囊里探去,准备去拿那几根淬了毒的银针。
只不过,还没碰到银针。
便被不知从何处出现的黑衣人,制住了双手。
“叮——”
五每银针掉落在地,旋即沉入血潭,消失无影。
苏檀被两名黑衣人制住,双手反剪,趴在桌案上注视着向自己走来的红衣女子。
待到对方走近了,才轻笑一声:“姑娘若想要我的命,何必屠杀无辜之人。这店家只不过开了间酒铺,方才为我添了些酒而已,也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
红衣女子缓缓坐下,双腿交叠在一起,嗓音柔媚多情:“苏神医,其实我也不想杀死他的,只是若想请您到楼中一叙,他活着,对谁都不好。”
苏檀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你们血雨楼向来滥杀无辜,我便是死在这儿,也不会去见你们楼主。”
“噢,苏神医怎知我一定就是血雨楼的人?又知我们楼主会有此等闲情逸致,得空来见你。”红衣女子饶有兴味地问。
苏檀冷笑道:“江湖传说,血雨楼人人皆着黑衣,行走在夜色之中。一旦出手,必会掀起腥风血雨,带来无尽杀戮。”
红衣女子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大笑三声:“苏神医,这前半段嘛……本座勉强能认同您一番,不过这后半段,似乎便有些牵强了。”
“如今夜风醉人,天也未曾下雨,谈何腥风血雨?”
苏檀被按在桌案上,只是冷冷地看着红衣女子,并不想和她多说半句。
红衣女子透过蝴蝶面具的窟窿,盯着苏檀,却笑了:“更何况,比起苏神医您,死在我们血雨楼手上的无辜之人,可谓是少之又少了。”
“你一手研制出的那些毒药,间接杀害了多少人,你还不清楚吗?就连我们血雨楼,常用来折磨囚犯的ʟᴇxɪ那几味狠药,也都是出自您之手呢。”
苏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恨声道:“我研制毒药,是为了解开药物之毒,不是为了让你们去加害于人!”
红衣女子耸耸肩:“苏神医,那又如何?你创造出了毒药,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至于你的本心到底是什么……除了你自己,又有谁会在意?”
苏檀紧抿嘴唇,不再作任何辩驳之词。
因为红衣女子说得对。
无论她的初衷到底是什么,终究都酿成了大错。除了她自己,甚至没有人想让她赎罪。
红衣女子柔柔地笑了笑:“苏神医若是早如此配合,我又何必将您的手缚住呢?”
“如今夜已深了,苏神医便跟我们走一趟,去血雨楼喝些热茶吧。”
语罢,红衣女子看了一旁的百里丹一眼。
随后微微抬首,示意黑衣人将苏檀带走。
两名黑衣人得令,正准备将苏檀打晕,脖颈间却蓦地生出了一股凉意。
下意识低头,恰好看见血花喷薄而出。
染红了揭开盖的酒坛,也给老旧的木桌,重新刷上了一层朱漆。
砰——
两名黑衣人应声倒地,溅开大片血水。
红衣女子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跨过门槛,缓步走来的那人。
楚韶的衣袖被夜风拂过,向着深巷飘扬,是一段翩然如银蝶振翼的弧度。
她踏过鲜血,一步步走来,笑着对红衣女子说:“副楼主,其实妾身也在府里备上了茶水。”
“所以,苏大夫今天恐怕只能喝妾身煎好的热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