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萧瑾进入暗室后,叶夙雨就一直守在院外。
虽然她不太放心萧瑾独自一人进去,但沈澜已经玄铁捆着了,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等了半个时辰,萧瑾还没出来,天色却越发黑了。
叶夙雨听着耳畔风声,心生担忧,便从石阶上起身,摸着腰间的银鞭,准备入室探查一番。
刚转过身,却瞧见银朱推着萧瑾走了出来。
叶夙雨忙迎上去,对银朱使了个眼色,接过轮椅,转而由她推着萧瑾。
直到走出守备重重的院落,叶夙雨这才放低声音,问萧瑾:“王爷可问出来了什么?”
半晌,萧瑾没有说话。
叶夙雨这才发现,在月光下,萧瑾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于是推得缓了些,讲道:“王爷若是没问出来,横竖人也还待在我们这里,改日再盘问也未尝不可。”
萧瑾摇头:“问倒是问出来了。”
叶夙雨笑道:“属下也觉得应该是能问出来的,炉子里燃着引魂香,沈澜又并非心性坚定之人,多少总能吐出点儿东西。”
“燃一炉引魂香并不难。”
萧瑾垂眸,看着搁在掌心里的浅紫色小花:“关键只在于如何让沈澜察觉不到,并且将引魂香悄无声息放入暗室。”
叶夙雨推着轮椅,赞道:“银朱心细,不负王爷重托。”
躺在手心里的小花失了水分,逐渐变得干枯。
萧瑾撂了手,将那朵花放在衣袍之间,抬头望着前方的路,却没有太多想说话的兴致。
一路无话。
直到快要到寝居了,萧瑾看着衣袍上的小花,忽然提及了一个话题:“今年元宵节时,你似乎还没回来。”
叶夙雨不知道萧瑾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不过还是应道:“是,那时候属下待在燕地。”
萧瑾想起,元宵当日,她曾跟着徐郡守一同游历庆州。
饮了些梅花酒,也倚在白石砌成的桥上,看着河中花灯顺水飘流。
彼时的景致,萧瑾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烟花盛绽时,众人皆是抬头望着天边火光,唯有身侧那人不为所动,含着笑,却不似在笑。
河水边漂着花灯,明暗变幻的光影染红了楚韶的衣袖。
千万浮华与尘嚣从她身边掠过,却只是拂动衣角,什么都没改变,什么也没带走。
唯有绿波依旧,向东奔流。
她看着站在桥边的楚韶,看着楚韶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或许这个人对于世间万物早已司空见惯,所以才会活得随心所欲,才会更寂寞。
现在回想起这些。
经过方才的盘问,萧瑾才知道很多年前的同一天,楚韶曾拿着一把匕首,亲手杀死了容怜。
听着沈澜描述出这些时,萧瑾的神色看似平静,其实却有些心惊。
毕竟,她是现代社会的好青年,就算再怎么大胆,再如何嚣张,骨子里也是个现代人。
这样的楚韶,从前她并不陌生,只是放在今时今日,不免生出了些许茫然。
因为萧瑾如今所见的楚韶,已经并非如此。
萧瑾揉了揉眉心,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而后对叶夙雨说:“那时候你不在庆州,自然不知道本王做了一件错事。”
叶夙雨惊奇:“王爷不是觉得自己永远都是对的吗?怎么还会做错事。”
“……”
萧瑾无语凝噎,缓声道:“那天,本王让老张运来了一船彩灯,挂在院子里供王妃赏玩。”
叶夙雨更加疑惑了:“彩灯配美人,这不是好事么。”
萧瑾叹道:“不,你不懂。”
“那天不仅是王妃母亲的忌日,而且王妃素来不喜热闹,本王却命人送来了一船彩灯,还堂而皇之地挂在院内,岂不是大错特错。”
说完这句话,萧瑾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听了沈澜的话,自己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畏惧这样的楚韶。
而是……
懊恼那天不该运来一船彩灯?
萧瑾深深觉得,自己怕不是也快疯了。
叶夙雨并没有领会到萧瑾的意思,只是瞧见萧瑾神情复杂,笑道:“王爷原来在为这件事烦恼,若是如此,那您的确是多虑了。”
什么多虑了?
萧瑾发现,她现在真是越发听不懂自己的下属讲话了。
不禁抬起头,问叶夙雨:“本王多虑了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叶夙雨面有异色:“王爷,夙雨如今真是越发看不透您了。”
萧瑾沉默。
到底是谁看不懂谁啊。
叶夙雨继续说:“王爷您若是为了元宵节那天的事懊恼,实在是没有必要啊。毕竟王妃娘娘对您很好,很喜欢您呢,自然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萧瑾不信:“你怎么看出来的?”
“属下当然看得出来。毕竟王妃娘娘方才听闻您还没用晚膳,便要去审问沈澜,于是亲自下厨做了些夜宵,现下正在您的院子里等着呢。”
萧瑾愣住了。
楚韶……亲自下厨给自己做夜宵?
她都不知道,像楚韶这种大女主,居然还会做饭。
叶夙雨笑眯眯地说:“您若是心中懊恼,想向王妃娘娘赔罪,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时机?”
萧瑾沉默良久。
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怎么不早点说?”
叶夙雨奇了怪了,反问萧瑾:“王爷,您也没问啊,属下怎么早点说。”
罢了。
萧瑾不想再和叶夙雨说话。
她把小花藏进袖子里,看向叶夙雨:“推本王进去吧,进去以后,便速速退去。”
……
小院内。
夜色浓稠如墨,枝头的雀儿叫了几声,便歇下了。
楚韶用手撑着下颔,抬眼望向叶夙雨飞速离去的身影,再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萧瑾,眼中似有笑意。
“叶姑娘脸色不好,如今又走这样得快,只怕是被谁得罪了,才会这般不开心。”
萧瑾坐在石凳上喝茶,头也没抬:“因为,本王刚刚让她速速退去。”
楚韶微微挑眉:“噢,这是何故?莫不是叶姑娘做错了什么事,惹了您不快。”
萧瑾摇头:“不,本王只是觉得和叶夙雨待在一起,我们俩中间大约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楚韶愣了愣,而后眉眼微弯,意识到萧瑾这是在跟她说笑呢。
两人随意聊了会儿。说着话时,楚韶起身,从食盒里取出了一碗清粥,以及一杯沙糖绿豆冰。
配上几只清蒸的肥蟹,整桌菜肴甚为鲜美可口。
下人步入院中,替二人掀了螃蟹壳,将钳子掰开,取出蟹脚里饱满嫩滑的白肉。
楚韶执起银筷,夹起玉脂般的蟹膏,放进萧瑾的盘子里,轻笑着说:“您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新鲜了。”
萧瑾看着这副排场,感受到了封建也有封建的好处。
只不过这般养下去,就算双腿未残,恐怕假以时日,也得在精神上被养成个残废。
萧瑾在心里作此感慨,手上动作却很诚实,一刻没停。
毕竟,谁还不想被封建王朝养成个废物呢。
道过谢后,萧瑾便开始品尝了。只可惜,无论楚韶所烹煮的夜宵呈现出了什么效果,对于萧瑾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
因为她又不是真正的燕王,所ʟᴇxɪ以自然也品尝不出云秦国上贡的河蟹,到底与寻常的螃蟹有什么区别了。
而喝着冰凉的沙糖绿豆,感觉夏日的暑热也消散了几分。
萧瑾吃凉食,喝杯子里的桂花酒,并不觉得这些东西冷胃,身上反倒充斥着一股暖意。
比偎着炉子,吃着热气腾腾的菜肴还暖。
其实在回寝居的途中,萧瑾本来是很饿的,只不过夜风吹得她心烦意乱,也就忘了自己正饿着。
萧瑾不知饥饿,但却有人记着她饿,摆了一桌子菜肴,在满院熏风里静静地等。
这样的事情,本不该有。
就算有,本来也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发生在这里。
如今有了,萧瑾的心中却生出了些许酸涩。同时,也感受到了一股被爱的暖意。
想着这些,将佳肴吃在嘴里,萧瑾都不太能吃得出来味道。
满心怀着感激和欢喜,夹菜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
楚韶早已用过了饭,此时只是坐在石凳上看着萧瑾吃饭。月下树影婆娑,萧瑾的面容被影子遮住,时明时暗。
偶有飞花逐叶,落于面前人的发间。
楚韶撑着下颔,微微地笑着,没有伸手去拂,因为觉得这是极美的画面。
当然,即使月亮不圆,东风不来,树上也没有掉下落花。那个人只是坐在那里,便极好。
其实萧瑾这个人并无特别之处,但楚韶突然觉得,活在这世间,眼前能站着这么个人,被自己这么看着,偶尔聊上一两句琐碎平常的话,好像也挺不错的。
也足够了。
眼见萧瑾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这时候楚韶又觉得不太满足了,不由得蹙眉,问道:“这是妾身随意做的几道菜,可是不合您的口味?”
“没有。”萧瑾回答得很快。
然而,楚韶还是蹙眉。
萧瑾只得收起内心的思绪,对楚韶说:“王妃做的夜宵很好吃,本王只不过是有些想家了。”
毕竟她吃夜宵的时刻,多在现代。
准确地来说,是在手机上,在外卖里。
楚韶并非现代人,故而不解其中意,只道:“等您处理完手头的事,便可以回京了。”
萧瑾没有答话。
说来容易,只是解决完手头的事,又谈何容易。
不过在今夜,本不该谈论如此无奈的事。有人陪自己一起吃饭,闲聊两三句话,已是极好,不该再奢求些什么了。
萧瑾放下碗筷,转而说起了另一茬事:“本王今日去审问了沈澜。”
楚韶含笑,似乎并不在意:“您可审问出了什么?”
“沈澜一心效忠血雨楼,自然问不出什么。只不过,他跟本王讲起了一个故事。”
听见这句话,楚韶看着萧瑾,笑意不减:“什么故事?”
萧瑾说:“故事有关于一位妃嫔,还有一位为祸朝纲的大奸臣,沈澜讲了许多,本王也听了许多,但本王始终有一点想不明白。”
“何处不明白?”楚韶问。
萧瑾看着楚韶的眼睛:“本王只是不解,那奸臣杀了妃子全家的人,可妃子最终却选择留在了皇宫,并未对其复仇。”
“这样的事,便是市井上贩卖的话本,也不该写得这般荒唐。”
楚韶唇边弯起了柔和的笑:“兴许,那妃子自知做不到。”
萧瑾皱眉:“为何做不到?”
楚韶笑道:“或许仅凭那妃子一己之力,做不到杀死奸臣,待到她有能力杀死奸臣时,却又下不了手。”
萧瑾摇摇头,表示没有这回事。
“隔着血海深仇,哪有下不了手的道理。”
说完这句话之后,萧瑾突然反应过来,如果要这么说的话,自己和楚韶,本也是仇人。
问出这句话,便稍微显得有些古怪。
月华流转,楚韶忽地笑了笑,镀了亮银的眼睫轻轻扑闪:“谁知道呢。”
萧瑾咳了一声,略显尴尬。
自知说得有些多了,正准备打住这个话题。
谁知楚韶含着笑,继续说:“那一台子戏,或许是假的。因为母妃曾对我讲过,她这一生的祸端,其实并非源于那一寸。”
萧瑾愣了愣,没想到楚韶会说的这么直接。
楚韶看向天边月色,悠然道:“有人一掷千金,只求携佳人共度春宵,本不足为奇。”
“就算那人捧着一杯桃花羹,跑了千里万里,也只是寻常。”
萧瑾问:“那是什么打动了她?”
“或许是一个拥抱,或许是……一滴眼泪。”
在萧瑾的注视下,楚韶轻轻地笑了笑。月色朦胧,就连说出口的话,都变得如梦似幻起来。
……
蒹葭楼烛影摇曳。
南锦侧卧于床榻间,吐过之后,难得陷入了沉眠。
夜里下起了雨。沈容怜行至窗前,拉上帘子,隔绝了外头飘洒的雨丝,以及底下酒客们的吵闹声。
回过身,却发现南锦的眉蹙得很紧,又开始在床榻上乱动了,幸好她事先已经把易碎的东西都收捡了起来,才不至于被南锦毁得彻底。
作为尧国最大的奸臣,南锦着实难缠,刚被她抓住想去碰杯子的手,脚下又踢了被褥和薄毯。
明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却不忘去抱她的腰,嘴上也一刻不消停,总要喊些什么。
刚开始还在喊娘亲,姊姊。末了就喊美人,喊容怜。
沈容怜也不说话,就这样坐在那里听着南锦喊,然后拿了帕子,用热水浸湿,覆在那位大奸臣的额心上,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
南锦不醒的时候,沈容怜的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片桃花,一座山。
似乎有位长者曾教导过她,这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善者亦有恶行,恶人亦有善举。
沈容怜虽然想不起来很多事,但总觉得,那长者如此告诉她时,自己应该是不懂的。
不理解恶,自然也就不懂善。
沈容怜不明白,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但总觉得,自己以前应该是个很固执的人,正如同挂在墙上的那把剑。
而南锦不一样,南锦是个奇怪的人,总是随便说出一些奇怪的话,做出一些奇怪的事。
泼天的富贵和权势浇在她身上,骨子里却还是一个半夜做噩梦会哭醒的小女孩。
南锦站在面前时,沈容怜尚且还能凭借内心莫名生出的厌恶,对她不假辞色。
但当南锦睡着了,沈容怜看着这块缺了边角的玉,又不自觉地伸出手,抚平南锦的眉峰,去摸南锦眉心的那颗朱砂痣。
然后,南锦醒了。
又带着那种令人生厌的笑,攥住她的手指开始作乱。
过了一会儿,便开始流泪。
南锦只在她面前流过两回泪,一次是刚见面时,南锦梦见了死去的娘亲。另一回,则是现在。
沈容怜躺在床上,任由南锦吻她的唇,流泪,抱着她,不作言语。
心里却在想,这世间果然不是非黑即白,大尧这么多人,又有谁见过国师南锦流泪。又有谁知道,南锦其实叫做楚锦,这个人的拥抱其实很温暖。
沈容怜透过红色纱幔,去看挂在墙上的剑,恍惚间她有些不喜欢那把剑了。
直到后来。
有一天,梦醒了。她才知道,南锦不会是楚锦。
她也不再是沈容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