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碎片展现出的片段很有限。
萧瑾最后看见的画面,便是一群军队浩浩荡荡地向前行进,黑色盔甲冰冷肃杀,其上纹有象征神机营的玄鸟图腾。
攻破城门后,骑兵高举旌旗,纵马涌入尧国都城。
国破了,百姓们提起包袱,惊惶逃窜。
而在尧国都城的城墙边,齐国的最高将领正立于其上,淡淡垂眸,俯视着负隅顽抗的尧国士兵。
眼神里,隐约可见一丝极浅的怜悯。
以及讽刺。
直到齐军占领整座城池,那位将领才收回眼神,拔了插在城墙上的尧国旗帜,对身边副将说:“降者,不杀。”
……
萧瑾知道那是谁。
然而还没ʟᴇxɪ来得及仔细去看,就被一阵轰隆声给拉回了现实。
那道声音极为尖锐,如同霹雳般炸响在耳畔,惊得萧瑾猛然睁开了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先前自己所身处的车厢,而是府邸的各种陈设。
除开悬于头顶的那只铜锣,一切本来并无任何不妥。
萧瑾平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那片晃眼的金光灿灿,突然就明白了,刚才那道几欲震破耳膜的噪音,究竟从何而来。
站在床边的白胡子老道身披青袍,一手拿着铜锣,一手持招魂幡。
瞧见萧瑾醒了,不禁捋了捋胡须,笑呵呵地转过身,对叶夙雨说:“叶大人,贫道方才所念的招魂咒果然奏效了。”
“您瞧,虽说燕王殿下这两日去那混沌之地走了一遭,如今重返阳间,却依然神采奕奕,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萧瑾:“……”
萧瑾原本很想站起身质问那道人,什么叫做恭喜自己重返阳间?
搞得好像她刚从阴曹地府回来一样。
又想,如果不是这道人作祟,说不定自己还能探查到更多消息。
可惜叶夙雨素来是个不着调的。
虽然她并不相信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但萧瑾昏迷了两日,大夫们诊不出病因,燕王府一群人也束手无策。
趁着叶绝歌和楚韶都不在,叶夙雨闲来无事,秉承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信念,索性找来了一群作法的道士。
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把自家主子给医好了。
叶夙雨心下大喜,当即便赏给了那道人好几张银票。
打赏完了之后,行至床边,笑眯眯地看着萧瑾,说出了极其经典的一句台词:“王爷,您昏迷了整整两日,如今是总算醒了。”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叶夙雨总觉得萧瑾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嗯,其实眼神也很不对劲。
像要杀人一样。
叶夙雨合理猜测,主子大抵是做了噩梦,在梦里杀了许多人,醒来后才会这般杀气腾腾。
想到这一点,正准备关切地问上两句,却听见萧瑾冷冷地说:“本王不信邪。”
叶夙雨愣住了。
没想到自己在床边守了这么久,主子醒来后对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竟会如此冷漠。
虽然略感心碎,但叶夙雨也知道萧瑾话中意有所指,当即只得叹一口气,将这一屋子“邪门”的道士都给请了出去。
清场后,仅有一只被遗忘的铜锣还留在桌案上。
萧瑾冷眼看着那只摆在桌上的铜锣,再次感慨原主真的很会挑下属。
这一个个的,都独具特色。
拥有这样一批员工,很难想象,原主居然还能活三章。
回想起那一声几乎快要把耳膜震破的巨响,萧瑾对叶夙雨说:“本王昏迷了两日,或许你应该去丧葬铺挑一副上好的棺材,这样可能比作法超度本王见效更快。”
叶夙雨看起来有些委屈,辩解道:“王爷,是招魂,不是超度。”
萧瑾没有理会叶夙雨毫无说服力的辩驳,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便问:“绝歌呢?”
叶夙雨古怪地看了萧瑾一眼:“王爷,您要是想问王妃娘娘去哪儿了,其实可以直接问,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萧瑾:“……”
跟叶夙雨共处一室好难,她不想继续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了。
平复心绪之后,萧瑾缓声问:“叶夙雨,你哪只眼睛看见,本王想问王妃去哪儿了?”
“不是眼睛,是耳朵。”
叶夙雨一边纠正萧瑾,一边笑了笑:“属下两只耳朵都听见了……您在昏迷的时候,叫了很多声王妃的名字呢。”
萧瑾沉默了。
紧接着,叶夙雨又补充了证据:“若是不信,您还可以问叶统领和银朱,她们当时也在场。”
萧瑾继续沉默。
毕竟她从来不说梦话,所以根本不相信置身于回忆碎片中的自己,会把楚韶的名字喊出来。
而且在回忆里,她根本就不能发出声音。
奈何叶夙雨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又作出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萧瑾多少还是有些慌张。
喊楚韶的名字事小,万一自己无意间喊出了容怜和南锦的名字,还被楚韶听见了,那就出大事了。
当然,其实萧瑾更慌另一件事……
她那时候对公主韶说的话,不会也被楚韶听见了吧?
萧瑾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叶夙雨:“银朱和绝歌都在场,那王妃她……也待在房中吗?”
叶夙雨回答:“王爷放心,王妃娘娘并没有待在府内。”
听到这句话,萧瑾本来应该感到庆幸。
然而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内心却笼上了些许失落。
平心而论,萧瑾觉得也没什么好失落的。
毕竟自己只不过是昏迷了两天而已,也不一定会死人。
可萧瑾反复琢磨着叶夙雨说出的话,始终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在自己昏迷的这两天里,楚韶并没有待在府里,似乎也并不关心她的死活。
所以,对于楚韶来说,自己无论昏迷还是醒着,好像都没有什么区别。
换句话说,就是她这个人无关紧要。
再想起自己在回忆碎片里对公主韶说出的那些话,萧瑾整个人顿时都有些尴尬。
——如果等到很久以后,如果那个人还没有出现,或许我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到时候,我会轻声跟你讲话,牵你的手,给你唱歌。
好吗?
萧瑾觉得匪夷所思,那时候,她是怎么做到普通且自信的。
要知道,楚韶对她的好感度只有40点。
40点而已,是什么给她的勇气,让她能够说出这种话。
而且目前还不知道,楚韶好感度的满值究竟是100,还是1000。
或许是10000,也未可知。
也就在萧瑾替自己感到尴尬之时,叶夙雨不紧不慢地补充:“王妃娘娘并没有待在府内,因为发现王爷昏迷不醒,守了一天过后,就去找血雨楼要说法了。”
萧瑾一愣。
叶夙雨继续说:“对了,叶统领也是从今早开始才不见踪影的,估计也是跟王妃娘娘一起去找血雨楼的人了。”
一时之间,萧瑾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叶夙雨话说半截的风格,实在太令人窒息了。
萧瑾很不爽,声音都冷了下来:“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叶夙雨表示无辜:“可王爷您也没问啊。”
罢了。
萧瑾懒得跟叶夙雨饶舌,闭目养了会儿神。
只不过刚刚闭上眼睛,脑海里还未消散的记忆片段再度浮上心头。
虽然萧瑾并不知晓,记忆尽头最终会呈现出怎样的画面,但通过书册上的只言片语,她也能猜到终局。
只不过,无论是随风消逝的桃花,还是那片银蓝交织的刺青,都已经是过往之事了。
那是很遥远的,关于别人的故事。
她还要继续往前走。
萧瑾闭着眼,将萦绕在心头的最后一抹怅然挥去。
片刻后,萧瑾睁开眼,对叶夙雨说:“收拾收拾,就准备出发。”
叶夙雨看着萧瑾还没好全的手臂:“王爷这会儿想去哪儿?若是要活动筋骨,其实也不急于这一时,毕竟再过一个时辰,大夫就要给您换药了。”
“不必。”
萧瑾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自己的身体总有那么一两个地方处于残疾状态。
更何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萧瑾披上外衣,对叶夙雨说:“不必换药,直接去玉华楼。”
……
玉华楼是庆州最大的酒楼。
内里热闹非凡,宾客们置身其中,听上一首时令小调,与两三好友推杯换盏,简直是人世间最快活的消遣。
可玉华楼背后真正的东家,近来却有些不快活。
短短两天,自诩第一风流的上官逊,此时都快要愁白了头发。
作为血雨楼第四院院主,平日里上官逊的工作还算清闲,他负责核对楼里的账务,偶尔也会去打理血雨楼名下的产业。
顺便再和十院院主一起进行毒药方面的学术研究。
当然,多半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但因为一桩突如其来的祸事,这两天,从前那个风流轻狂的白袍公子已经消失不见,空有一身疲惫。
上官逊甚至连折扇都没工夫摇了,只能坐在后院里,一遍又一遍地对眼前之人做着解释。
“王妃娘娘,要知道沈院主如今还都在燕王殿下手里,我们又怎会傻呵呵地做出下毒之事呢?”
考虑到这里是玉华楼,明知来者其意非善,上官逊还是勉强把自己当成东道主,脸上依然挂着ʟᴇxɪ客气的微笑。
只不过带了面具,楚韶根本看不见罢了。
幸好,楚韶本来也不在意上官逊到底愿笑,还是不愿笑。
她只是来拿解药的。
楚韶唇边含着微笑,盯着上官逊脸上所覆的面具:“我也在想,既然你们总说无意与燕王府为敌,为何却屡屡要站在燕王府的对立面呢。”
“王妃娘娘,血雨楼的确从未想过要与燕王府为敌,如果有,那也一定是被其它势力渗透了。”
“按照上官院主所言,血雨楼真的被渗透了,那么我更好奇了,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渗透血雨楼,并且有胆量与北齐燕王为敌。”
听见这句话,上官逊叹息道:“王妃娘娘,在下只不过是小小一个院主罢了,平日里接触不到多少机密,至于那些人背后到底站着什么人,这……您的确不该问在下。”
说着,又耸了耸肩:“当然,就算王妃娘娘您问了,在下也无可奉告,因为在下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
楚韶柔声说:“上官院主误会了,您知道与否,对我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也没有想过要从您的嘴巴里问出些什么。”
上官逊一挑眉:“噢?王妃娘娘既然不想从在下这里问出些什么,那么又是因为何事造访玉华楼呢?”
楚韶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原因很简单,我只是不想让王爷继续昏迷下去,又觉得下毒之事是血雨楼所为,所以才来找上官院主您要解药罢了。”
上官逊:“……”
他总觉得自己刚才跟楚韶讲了这么多,简直跟白说一样。
为了防止自己没交代清楚,上官逊很有耐心地提醒楚韶:“王妃娘娘,在下方才已经说过了,燕王殿下昏迷之事,并非我们血雨楼的手笔。”
楚韶颔首,表示理解:“前脚赴宴,后脚下毒。如果这件事真是血雨楼做的,的确愚蠢。”
“正是这个理。”上官逊不太了解楚韶,还以为对方已经想通了。
岂知楚韶顿了顿,又道:“但那天,王爷只是抿了一口你们楼里的茶,如果问题并非出在血雨楼……”
“那么,敢问上官院主,您觉得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呢?”
上官逊一愣,彻底语塞了。
因为事实确实是这样,萧瑾只是喝了一口玉华楼里的茶水,之后便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其实也不怪楚韶怀疑。
如果不是上官逊很清楚,这件事真不是他们的人做的,不然连他都会以为,这是楼里某位院主的手笔。
但,他们真的没给萧瑾下毒啊。
上官逊看着楚韶脸上的笑容,喉间干涩,觉得此事实在是百口莫辩。
只能抬起头,将目光投向楼阁更高之处。
……
楼阁之上,红衣女子站在高处,垂眸瞧着后院里的情景。
看了好一会儿,不禁微微叹息,对身边男子说:“我们血雨楼向来都只有栽赃陷害,给别人泼脏水的份儿,却不想,有朝一日竟也会被他人咬住不放,还真是稀奇事。”
而红衣女子身旁的男子眉目俊朗,腰间佩有无名剑,俨然是沈容怜的兄长,沈琅。
沈琅身上的箭伤已经好了很多。
面色如常,只不过嗓音里隐约带着些冷意:“是吗,副楼主?对于血雨楼被反咬一口,您看上去似乎还挺开心的。”
红衣女子掩唇轻笑:“难得见到我们的四院院主被他人问得哑口无言,沈院主你难道不开心吗?”
沈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回答也言简意赅:“不熟。”
他这句话,自然指的是跟上官逊不熟。
然而红衣女子却将目光投向了院中的楚韶,弯起眉眼,佯装惊讶地问:“沈院主竟然跟燕王妃不熟么?”
“从前我还以为,以你们俩的关系,待到见面之时,定会好生聚一聚的。只是不想真的碰见了,居然先用兵器招呼上了。”
说到此处,红衣女子顿了顿,笑容意味深长:“而且没想到燕王妃的武功如此了得,这般年轻,就能凭一己之力伤到沈院主,本身也是一桩奇事。”
沈琅眉间涌上了一股寒意:“副楼主,院务之外的事,沈某不想多谈。”
“尤其,和楚韶相关的事。”他着意强调了一遍。
红衣女子似乎并未察觉到沈琅的不悦,仍是笑着说:“沈院主,本座其实无意提及你的家事,只是略有些不解。”
“按理来说,沈三小姐既然是沈家庄的罪人,那么楚韶杀了沈三,你应该感谢楚韶才是,如今怎的反倒还恨上了呢?”
“嚓——”
无名剑应声出鞘。
电光火石之间,尖端绽出森寒冷光,抵在了红衣女子纤细的脖颈上。
沈琅的神色毫无变化,眼睛里却显露出了赤.裸.裸的杀意,不过语气依然平静:“副楼主,你的话太多了。”
谁知,红衣女子感受着薄刃抵住咽喉的冰凉触感,并不畏惧,甚至还笑了笑。
伸出指尖,抚过银蓝色剑身,柔声道:“我的话就算再多,沈院主你敢杀我么?”
沈琅看着红衣女子的眼睛:“如果你不是血雨楼副楼主,就凭你刚才说出的那些话,你已经死了千百次。”
红衣女子伸出手,将剑刃轻轻拨开:“只可惜,事实就是如此。”
“我是楼主亲口任命的副楼主,所以沈院主你不仅杀不了我,而且只能待在这里,好好看戏。”
“看戏?”沈琅收剑入鞘,忽地笑了,“可上官逊好像演不下去了。”
红衣女子打了个哈欠:“沈院主,急什么?上官院主当年在云秦国也是有些名声的,这戏,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头。”
……
上官逊发现了。
楼上那两人,根本就没想过要帮他。
意识到这个令人伤心的事实之后,上官逊内心惆怅了好一阵,不过抬起头后,面具下的笑容却收敛了。
“王妃娘娘,上回有些事情的确让我们彼此都不太愉快,致使您对我们血雨楼印象不佳。不过一码归一码,说实话,我们血雨楼做过的事,向来还没有不敢认的。”
楚韶含笑,问道:“是么?”
上官逊抚过折扇:“当然。而且我们也相信,没有人敢逼迫血雨楼承认我们没有做过的事。”
这话说得很有魄力,也展示出了气势,甚至还能从中品出些许威胁的意味。
区区一个江湖组织,居然敢威胁皇族中人。若是背后没站着些什么人,只怕无需内部渗透,就已经被覆灭了。
不过这些事,都不在楚韶的考虑范围内。
楚韶只是微笑着,颇为赞同地颔首,然后对上官逊说:“上官院主所言,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是,这并不会影响我接下来的想告知您的事。”
上官逊微微皱眉。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直觉楚韶接下来要说出来的,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下一刻,楚韶的唇畔弯起了笑意:“您说得很有道理,但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了。”
“先前贵组织的手段,我略有耳闻。听说贵组织威胁他人时,往往会寄出人质的几缕头发,或者几片指甲盖,以期达到一些目的。”
上官逊摇摇头:“王妃娘娘说笑了,我们血雨楼一向文明,从不做这些野蛮事。”
当然,就跟黑.舍.会说自己害怕暴力是同一个道理。
楚韶没有理会上官逊的话,笑吟吟地说:“诚然,虽然这些做法的确能唬住一些人,但在我看来,未免有虚张声势之嫌。”
上官逊一挑眉:“噢?既然王妃娘娘觉得此举是在虚张声势,那么敢问在您看来,究竟要如何做,才不算虚张声势呢?”
楚韶抿起好看的唇线,语气依然温柔:“如果是我要去威胁别人,一定会先从那个人最珍视的东西下手。”
“您打算如何下手?”上官逊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楚韶想了想,面上渐渐浮起笑意:“打个比方,我想沈澜院主此生最得意的,应该是他那一套引以为傲的剑法。”
“如果我要威胁贵组织,一定先将他练剑的右手完整砍下,等到鲜血流干之后,再装进盒子,寄过去。”
上官逊不说话了。
楚韶的声音很轻:“上官院主,我知道你可能在想,断了一只右手无妨,稍作调整,还能用左手练剑。”
楼上还站着副楼主和沈琅,上官逊脸色一变,连忙替自己辩解:“我绝无此意。”
楚韶却道:“不要紧。”
“这只是我今天打算寄给你们的礼物,明天王爷若是还不醒,我会准ʟᴇxɪ时把沈澜的左手也寄给你们。”
“王爷一日不醒,我就会一直把这件无聊的事情继续下去,直到沈澜院主身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你们的东西。到了那时候,我会放过他。”
上官逊无言。
楚韶微微一笑:“毕竟,那时候沈澜已经成了几块七零八碎的血肉,没有丝毫利用价值,也难以称之为人了。”
……
上官逊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才说出一句话:“王妃娘娘,可你身上终究流着沈家的血。”
听完这句话,楚韶的脸上扬起了微笑:“沈家的血?那又如何。”
“照这么说,我还有大尧皇室的血脉。如今,我是否应该去手刃燕王殿下呢。”
上官逊没有说话。
很明显,他是个正常人,所以很难理解楚韶神奇的脑回路。
楚韶笑着说:“大尧给了我什么,沈家又给了我什么?我不爱大尧,大尧也从未善待过我,我与大尧,本就两不相欠。”
“可齐国的燕王殿下,不仅让我感到很开心,而且还对我说,她以后会轻声对我讲话,会牵我的手,给我唱歌。”
“所以,沈院主,我为什么要因为大尧去刺杀燕王殿下?又为什么要因为流着沈家的血,而对沈澜手下留情。”
作为普通人,上官逊只听懂了中间那段,所以他一脸懵逼。
牵手、唱歌。
这是齐国燕王能讲出来的话?怎么感觉……莫名其妙被秀了一脸呢。
但是不管怎样,燕王中毒一事,血雨楼是真的很冤啊。
上官逊头脑发昏,再三斟酌,无可奈何吐出一句:“王妃娘娘,这事真不是我们血雨楼做的,除了让燕王殿下醒来这件事,其他的,我们都好商量。”
楚韶蹙起了眉,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因为她并没有想让血雨楼做的事。
正准备一口回绝时,她突然想起了那天的谈判内容。
虽然她没有什么想让血雨楼做的事,但萧瑾有。
于是楚韶笑了笑,紧接着,用最温柔的语气,讲出了最离谱的言语。
“两个时辰内,我要穆远人头落地,你们能做到吗?”
……
一道身影登上楼梯。
关了房门后,上官逊才摘掉面具,满面愁容地汇报着方才的那一场谈话。
当然,他也知道。
无需自己告知,院子里的耳目估计早就已经汇报过了。同时上官逊也笃定,如此荒唐无稽的要求,副楼主肯定不会答应。
果然,红衣女子听完之后,讶然询问:“燕王妃真的提了这个要求?”
上官逊心里想着,您不是早就知道了,还搁这儿装什么呢。
却叹息一声,应道:“大抵是这样,而且燕王妃还说,让我们必须在两个时辰内杀掉穆远。”
隔着面具,红衣女子的声音很轻快:“既然如此,那便依燕王妃的要求办吧。”
上官逊傻眼了,他这辈子都没懵过这么多次。
虽然红衣女子已经这么说了,但上官逊还是忍不住多嘴,劝道:“副楼主,穆远可是朝廷上的户部侍郎啊……就算是主子,杀他也需要费些周折。”
红衣女子笑了一声,似乎唯恐天下不乱:“是啊,穆远是户部侍郎,如果他死了,那就意味着穆家离垮台也不远了。”
上官逊正准备再劝两句,而后忽然明白过来:“您是说,主子早就想动穆家了?可若是提前动手,上面那位恐怕会心生不喜。”
“是啊,那位的确会不太喜欢。”这般说着,红衣女子随手摘下了蝴蝶面具。
上官逊这才发现,此时,对方的脸上已经笑意全无。
红衣女子抚摸着面具上的蝶形轮廓,轻声说:“可主子想让穆家垮台,所以那就让穆远去死吧。”
……
叶绝歌本来担心楚韶独自一人前往玉华楼,会遭遇什么不测,所以便离开府邸,去了玉华楼寻她。
然而叶绝歌没想到,当她找到楚韶时,会瞧见这样一副情景。
王妃身着白袍,立在山水庭院之间,比旁侧所植的兰草更为清润温雅。
叶绝歌正在心中感慨,也不知到底是为何,无论第几次见到王妃娘娘,她总会愣神,忍不住多看几眼。
甚至有时候都产生出了一种错觉,这好像并非自己内心的本愿。
但不知不觉,她又已经看了很多眼。
待到叶绝歌回过神之后,这才发现,王妃娘娘的身边,正站着一个拿着盒子的男人。
那男人带着面具,也掩不住一身诗文书卷气,只不过,周身的血腥味似乎很重。
叶绝歌心生警惕,正准备暗中移至楚韶身边,防备着那男人暴起袭击。
谁知下一刻,便看见温柔善良的王妃含着笑,接过了男人手中的盒子:“没想到才过了不到半日,便从京城送到了庆州,贵组织办事真是神速。”
那男人赔笑道:“是了,沉甸甸的,还新鲜热乎着呢。”
叶绝歌愣在原地,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看起来,王妃娘娘好像正在和血雨楼的人进行着一场交易。可到底是什么交易,才会被形容成“沉甸甸”、“新鲜热乎”呢?
楚韶知道院内多了一个人。
但她也不是很在意,在揭开盒子之前,还微笑着称赞了一句:“看样子,还是用檀香木盒子装起来的,贵组织真是大手笔。”
上官逊心想,验货就验货,怎么还搁这儿鉴赏起来了。
不过表面上还是得装一装,也跟着笑:“东西贵重,盒子自然也要挑好的装,更何况檀香木有镇定安神的功效,也算是放对地方了。”
镇定安神,放对地方?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叶绝歌沉默看着这一切,总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让她不理解起来了。
然而,当楚韶揭开盒子的瞬间,这个世界才真正开始在叶绝歌面前崩塌。
如果叶绝歌是现代人。
此时,她一定会找到最贴切的词语来形容此刻内心的感受。
三观崩了。
叶绝歌看看王妃那双洁白秀美的手,再看看躺在匣子里,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眼前发黑的同时,她崩溃地想,这只手干什么都好。持剑、抚琴、煮酒烹茶,反正不该捧着一个装着人头的盒子。
叶绝歌的确不知道,楚韶还有太多惊喜,是她不知道的了。
也就在叶绝歌出神之际,楚韶已经接过上官逊递来的画像,专注地盯着匣中人头,开始仔细比对五官了。
楚韶的神情越认真,叶绝歌的内心就越痛苦。
等到比对完了,楚韶才满意地合上匣子,对上官逊说:“这份礼物,妾身先替王爷收下了,至于燕王府那边,暂时也会将沈院主好生招待。”
“不过王爷今日若是还没醒,那么恕妾身叨扰,明天只能再来一趟了。”
自从要到了送给萧瑾的礼物,这会儿楚韶的心情倒是不错,甚至连“妾身”一词都用上了。
而且心中还在隐隐期待,等到萧瑾醒来,看见这份礼物之后,是否会感到惊喜。
上官逊已经无力吐槽,楚韶这千变万化完全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情,只得点点头,拱手道:“王妃娘娘慢走。”
实际上,再也没有人比血雨楼更想让萧瑾醒过来了。
这锅,我们楼真的不想背。
直到楚韶捧着盒子走出后院,叶绝歌这才如梦初醒,跟上了那道身影。
嗅着清淡的檀香,还有从匣子里飘散出的血腥味,叶绝歌忍不住找了个话题:“王妃娘娘,您要到血雨楼的解药了吗?”
“没有。”
话到此处,楚韶的心情似乎极好,甚至笑了笑:“请来的大夫说了,王爷体内没有新的毒,所以血雨楼不可能给出什么解药。”
叶绝歌呆住了。
“所以……您知道血雨楼并非幕后黑手,却还是去了玉华楼,找他们要解药?”
楚韶没觉得有任何不妥:“虽然不是他们下的毒,但王爷终究是因为和血雨楼晤面而昏迷,他们难辞其咎。”
捧着那颗装了穆远人头的盒子,继续说:“而且这颗头颅极金贵,此时京中应该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这样一来,正好能够帮助王爷验证一些猜想。”
楚韶的语气十分自然,丝毫没有发现,她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替萧瑾考虑一些事情了。
甚至考虑的还是尔虞我诈,争权夺利这种无聊的事。
叶绝歌方才走神了,并没有注意到楚韶手中究竟捧着何人的头颅。
眼下楚韶既然主动提及,叶绝歌也正好问一问:“王妃娘娘,为何京城会掀起轩然大ʟᴇxɪ波?这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楚韶知道叶绝歌是萧瑾的心腹,所以也不避讳,坦诚回答:“是穆远的人头。”
叶绝歌愣住了:“穆远,哪个穆远?”
她总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或者,王妃娘娘说的大抵是与穆侍郎同名同姓的人吧。
楚韶打破了叶绝歌的幻想:“穆丞相之子,户部侍郎穆远。”
叶绝歌沉默。
就连楚韶问她,萧瑾有没有醒转过来,也只是神情恍惚地答了一两句。
叶绝歌始终难以接受,户部侍郎的头被血雨楼的人割下来,装进匣子里,还从京城运到了庆州,送给了楚韶。
这些都……都是什么啊。
楚韶听说萧瑾还没有醒来,就算手上正捧着一个准备送出去的礼物,也有些兴致缺缺。
毕竟如果萧瑾没醒,自己也就不能亲手将礼物送出去了。而且,就算送出去了,却看不到萧瑾或惊或喜的表情,这个礼物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敛了笑,渐渐落后了叶绝歌几步,变成了跟在对方后面。
以至于当楚韶垂下眼眸,不知不觉走出玉华楼时,却发现前方的叶绝歌蓦地停住了脚步。
楚韶不知道,叶绝歌为什么不继续走了。
抬起头,只见周围百姓云集,远远地把门口的车辇给簇拥着,踮起脚也伸长了脖子,似乎正在看什么热闹。
议论声不绝于耳:“那是谁啊,如此大的排场,又有这么多人聚在这里看。”
“带了好多侍卫,我看哪,应该是官家的轿子。”
“一群没见识的,还官家!你且睁大了眼,看看轿子上的图腾和那个字,那是官家能刻的字吗。”
“嗐,我还以为刻的是什么字,原来只是个燕字,燕字又怎么了?等等,燕,这该不会是……”
百姓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主要是因为实在太……奇怪了。
如果这真是那位的车辇,以那位的身份,也并非赴他人之约,又怎会亲自出现在像玉华楼这样的地方?
片刻后,他们知道为什么了。
纹有蛟龙图腾的轿辇缓缓停下,围观的百姓们瞧见四周扬起的尘埃,很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
就在这时,一只手掀开了帷帘。
指节白皙细长,其间环着一枚玉扳指,伸手拂过轿帘时,帘上所绣的雪浪,都折起了一道浪涛似的水纹。
那人微微抬起头,嘴角并无笑意,也很难让人感受到亲切。
撑起轿帘,神情淡淡,似乎正在用目光寻找着什么。
不过找的极其随意,好像并没有抱有太大希望,能够轻易地在门口找到她想找的一件物什,又或者是……一个人。
那张略显冷淡的面容,让百姓们觉得有些不可接近。
楚韶却站在原地,望了许久。
直到四目相接,人潮趋于拥挤时,对上彼此的视线。
这时候,那张比雪还要冷上几分的容颜,才消融一角寒冰,泛起笑意。
楚韶看着萧瑾,而萧瑾也在看她。
她看着萧瑾的手掀开帷帘,然后对准自己所站立的位置,掌心朝上,伸出手。
萧瑾撑起一角帷帘,望着楚韶。
看了许久,忽地一笑:“本王来接王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