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的脸上带着笑,仿佛置身事外的看客,瞧着戏台上发生的一切。
看着容怜拔剑出鞘,与皇后殿前的高手血战。
钝重的刀砍在身上。
按理来说,这只是一场戏,扮戏的正旦当然不会感觉到痛楚。但刀刃边缘镶嵌的铜环,撞在泼了红的蓝衣上,却泠泠作响。
恍惚间,萧瑾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的血,还是演绎的道具了。
没有人叫停。
所以这台戏会继续唱下去。
皇后坐在高位上,看着被重重兵器架住的容怜,叹道:“那日沈琅来寻你,你想起了自己是谁,大抵已经恢复了三成功力。”
“只可惜你周身经脉断了大半,仅凭这三成,也逃不出本宫的手掌心。”
容怜被兵器压弯了脊梁,嘴唇溢出一缕血。
不知道是不是萧瑾看错了,总觉得皇后的眼睛里,似乎隐含怜惜之意。
“沈容怜,其实你应该恨沈琅,如若不是他非要来寻你,你怎会记起昔日身份?又怎会得知,你和国师之间,还有着这样一段恨?”
容怜肩头的银蓝色花瓣,溅了血。
此时,没有人知道正旦想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当时的容怜到底在想些什么。
戏台上,容怜的脸庞尽是血污,像是滚了泥的玉。
吐出一口血,她的声音缓慢,却平静:“我不恨任何人。”
“是吗?”
“虽然你不恨任何人,但沈家庄的冤魂,恨毒了你。”
容怜的身体颤了颤,唇边血色,越涌越多。
皇后笑盈盈:“而且,你没有想到另一点吗?你屡次下不了手的国师,她啊,可是尧国最毒的奸臣,整个蒹葭楼都是她的爪牙。”
“你觉得,她会不知道你是谁吗?”
“所以,其实她都知道,知道你是谁呢。”
皇后俯近容怜的耳畔,轻声言语:“可她最后还不是,亲手把你送进了琉璃宫。”
一阵长久的静默。
容怜道:“昔年我刺了她一剑,对我,她理应如此。”
皇后不禁莞尔:“是啊,大尧谁人不知,国师南锦向来睚眦必报,绝非良善之辈。”
“容怜,你说她理应如此,那么你呢?你恢复记忆和三成武功之后,于情于理,难道不应该杀了她?”
容怜没有回答。
话至此处,想来两人的戏词已经说尽了。
戏台上的皇后伸出手,捏住容怜沾血的下颔。
打开锦盒,拿起那枚藏了蛊虫的香丸,极缓极温柔的动作,轻轻塞进了容怜的齿间。
若是站的近些,还能发现皇后的手,正在发颤。
屏风后,藏着面色惨白的苏檀。
年轻的苏御医盯住容怜。
眼睁睁看着那位姿容冠世的女子服下蛊毒,趴在地上干呕,吐出一滩又一滩血。
苏御医摊开手,自己的掌心依然白皙干净。
却好像也沾了血。
……
萧瑾知道,其实自己应该让这台戏断在此处。
但她还想弄清楚一些旧事,所以没有叫停。
天晴时,春日里的花开得极好。
那道血色身影踉跄着,穿过团团锦绣,回了琉璃殿。
从戏台这头,到戏台那头的距离,其实并不长。烛火暗下去,一切快要呼之欲出。
戏唱到这里,萧瑾其实已经知道结局了。
她曾翻看过那本书册,里面记载着绝愁蛊的毒性。
所谓绝愁,蛊虫往往藏于咽喉。
毒性分为三重。
第一重,旨在控人心智,让中蛊者成为用蛊者的傀儡。
第二重,蛊虫噬其血肉,令其夜夜承受万蛊噬心之苦。
第三重,可使红颜变作白骨,青丝褪为白发。
至此,永销万古之愁。
是谓绝愁。
想起绝愁蛊,萧瑾眼前便浮现出了苏檀在暗室里验尸的情景。
当自己说出绝愁蛊之后,苏檀的反应很奇怪。
苏檀的肤色本就白,听见这句话之后,明明被暗室里的烛影给照着,脸却变得更白了。
此时此刻,萧瑾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虽说绝愁蛊是苏檀和百里丹共同研制的蛊毒,但苏檀只负责制毒,大抵并没有研制出解药,所以也就不能拿药救容怜。
无论如何,容怜都会受尽折磨而死,这是已经能够预见的事实。
唱词呈现出的画面,则是容怜拖着浸了血的衣袍,步入琉璃殿,扶着朱漆的柱子,跌倒在地。
腿贴在透亮的地板上,不知道会不会晕开一笔鲜红。
容怜知道,她的女儿正在院子里练习吹笛子。
奏的是,长相思。
容怜提袖,揩着脸上的血。
院子里的公主韶,却放下笛,来到了她身边。
公主韶的眼瞳明净黑亮,闪出几分好奇,伸出小手,抚过容怜肩头晕染开的血污。
看着银蓝花纹覆上的鲜血,问道:“母妃,这些花瓣为什么破了?”
容怜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个有些奇怪的孩子。
但此时,她有些累了。
并没有回答楚韶的话,反倒说起了另一件事。
容怜轻声说:“其实,我很讨厌这首曲子。”
公主韶的眼神依然清澈,盯着容怜,却不说话,像是在等待对方继续讲下去。
院子里的桃花已经完全开败了。
戏里的容怜,抬起头,看着戏里秃了的树。
说着:“从前桃花盛时,我曾身负民众之托,去刺杀尧国那位最毒的奸臣,国师南锦。”
“那年我刚下山,是很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拿着剑,孤身进了大奸臣的府邸。”
“我本想立刻杀死那奸臣,却在风中,听见了一声好听的笛音。”
“那是谁在吹笛?”公主韶问。
容怜道:“是国师南锦,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
公主韶明白了。
“南锦是母妃要杀的人,她正在院子里吹笛。所以,然后呢,母妃有没有杀了她?”
容怜摇头:“我没能杀死她。”
“为什么?”
“因为我犯了一个错。”
公主韶看着容怜:“母妃,你犯了什么错?”
容怜道:“我的剑,偏了一寸。”
公主韶似乎没有听懂,“哦”了一声,继续把玩着手中玉笛。
容怜靠在柱子上,想起了遥远的旧事。
眉眼微弯,仿佛桃花坠雨。
“我的剑很稳,如果不是见到了那奸臣的脸,或许不会偏那一寸。”
萧瑾能够理解容怜的剑刺歪了。
因为国师确实长得很好看。
况且容怜常年待在天涯门,不谙人间事,难免会感到惊异:尧国最毒的奸臣,怎会是名女子。
这样残酷无情的人,又怎会吹出满含情意的长相思。
片刻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戏台上。
啪嗒。
公主韶看着掉在地上的水珠,里面混了红,教人看不清其间原本的透亮。
公主韶突然意识到了,或许自己应该安慰一下容怜。
便道:“没事的,母妃。”
“只是一寸而已。”
夜风微凉,石阶上的桃花残瓣,被风卷走了。
容怜蜷缩在琉璃宫的角落,无声笑了笑:“是啊,只是一寸罢了。“
谁又知道呢。
一瞬的失神,竟换来一生的万劫不复。
……
尧宫里的人都知道。
容妃疯了。
婢女说:“容妃娘娘真疯了,如今成天在院子里疯疯癫癫,还让九公主陪她一起练剑。”
“是啊,那些剑影看起来就吓人,偏生九公主不怕,被砍伤了还不哭,只是对着容妃娘娘笑。”
老嬷嬷的言辞,极为尖酸刻薄:“要我说,那九公主也是个怪胎,容妃让她吃什么奇怪的药,她连问都不问,一声不吭地就吃了。”
婢女小声说:“嬷嬷,您说这会不会是皇后娘娘干的呢?毕竟九公主服下的药,好像都是苏御医研制出来的。”
“你这不懂事的小妮子,话可别乱说,当心丢了脑袋!”
说完这些碎嘴话,几名无关紧要的婢女退了场。
戏台上,只剩了容怜和公主韶。
公主韶穿着洁白的衣袍,衣袖在风中飘飞,蹲下身,伸手去捡从树梢掉下来的花ʟᴇxɪ瓣。
袖口从腕间滑落,露出一截血痕交错的肌肤。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公主韶触碰着花瓣,眉眼却有笑。
不过等到公主韶放走了手中的花,挽起衣袖,盯着腕间的淡青血管时,感受到血液里清晰的跳动,笑意却消减了。
那条白皙的手臂上,划拉出了很多伤口。
浅些的,是匕首戳进去,剜一圈,刺出的淋漓鲜红。
几条更深一点的,应该是横劈下来的剑伤。柔嫩的肌肤沿着伤口翻开,几乎见了骨。
起初,公主韶还能感受到痛。
久而久之,趋于麻木,甚至逐渐学会了享受整个过程,期待更新奇的痛楚。
一阵风拂过,院子里的桃花被吹走了。
容怜来到公主韶身边,眉目依然清冷淡漠。
但启唇喊出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并不属于她自己的柔腻。
“韶儿,到母妃跟前来。”
公主韶走过去,容怜含笑看着她:“你知道该怎么做。”
戏里的公主韶眼睛漆黑,映着玉华楼周围的光。
她伸出手,将衣袖挽至手臂最高处,把鲜血还未干涸的那条腕,放进了容怜凉而苍白的掌中。
容怜刚好能攥住公主韶纤细的腕。
握着公主韶细嫩的手腕,她的唇扬起笑:“好孩子。”
然后执起雕刻了精致花纹的匕首,将刀尖对准那片本就带伤的肌肤,轻轻戳了进去。
血从锋刃边缘漫出。
持刀的那只手,却优雅随意地游走在血肉之间。如同落下针脚,雪白绷子上绣出了大片猩红梅花。
公主韶的手腕,在容怜掌中剧烈颤抖。
公主韶感受到了,刀锋冰凉,正在割开昨日刚添的伤。
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紧接着,手腕上又浇开了一片温热。
血沿着颤动的弧度滚落,滴在地板上。
公主韶的身形晃了晃,便用手扶住桃花树,支撑住脚跟。
暮春的琉璃殿,却多风。
凉风吹拂,很快,手腕上的血就失去了温度。
公主韶的脸白得透明,像是生宣浸进水,刚从池子里捞起来,额间也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抬起鲜血淋漓的手,稚嫩的眉目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痛楚,反倒只有轻微的惋惜。
仿佛她很爱血漫过手臂,那一瞬带来的温热。
“叮——”
匕首坠地。
容怜放下手,鲜血大片泼开,溅在了公主韶洁白的裙裾上。
公主韶失去重心,险些栽下去。
幸好她的背后有一棵桃花树,才能倒在老树上,用纤细冰凉的小手,去触碰伤口深处还未散尽的余温。
指缝间漏出血,公主韶感受不到那股迷人的温热。
顿觉无味,同时仰起头,望向容怜。
容怜的面上似带了笑,可沿着下颔,却滴下一颗颗透明的水珠。
公主韶恍然大悟,原来看见自己流血,母妃会感到愉悦,由衷地喜极而泣。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您明明应该感到开心,看起来却这么绝望。”
容怜没有回答公主韶的话。
只是像提线木偶一样,唇角牵出动人心魄的笑,抬手抚摸公主韶腕间的青色血管。
说着:“韶儿,你真好,比沈容怜好太多了。”
像是皇后能说出来的话。
公主韶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好在何处。
说完这句话,容怜便从袖间取出一个小瓷瓶。
拔掉木塞,簇成团的蛊虫从瓶口爬出,闻着血味,便开始蠕动起扭曲的肢体。
蛊虫已经爬到了容怜的指尖上,她却捧着琉璃瓶,轻声对公主韶说:“韶儿,母妃知道你最好了。”
“你把手给母妃,把这些虫子,放进刚才割开的口子里去。然后母妃就给你吹曲子,就吹那首长相思,好不好?”
公主韶很喜欢听母妃吹笛。
看着那团黏成一团,争先恐后往容怜袖口里钻的蛊虫,心里虽觉得有些嫌恶,但脸上还是扬起了笑。
点点头,应道:“好。”
容怜的唇畔含着笑,步步向女孩靠近,拿着小瓶,伸出了手。
然后停在半空中,一把抓住了公主韶的手腕。
“砰!”
杯盏骤然碎裂。
茶水溅在戏台子上,依稀还冒着热气。
看着地上裂成无数瓣的茶杯,台子上的两位旦角儿,这才如梦初醒。
她们呆愣惊惧地盯住彼此,转过身,望向掷出杯盏的那人。
萧瑾坐在轮椅上,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的血液却像是结了冰,变得异常冰凉。
眼睛盯着台上的两位旦角儿。
却发现此时此刻,对她来说,吐出只言片语竟也显得艰涩。
半晌,萧瑾才动了动嘴唇,说出简单的两个字。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