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蔓延,从院外一路烧到成片的树影。
树叶在风中摇晃。燃烧的场景很是好看,像极了火蝶振动翅膀,飘飞在林间。
越是靠近皇子府主院,楚韶的脚步就越发慢了下来。
来到主院之前,楚韶看着院子里那棵紫薇花树,然后拉上黑布,遮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由于走水,皇子府大半数的仆从都被突如其来的火灾给吸引过去了。而实际上,王管事只不过是楚韶放出来的一个诱饵罢了,她的真正目标是四皇子。
但——
院子里有杀气。
楚韶垂下眸,望着地上月光,恍惚间还以为是落了白霜。
从踏进主院的第一步开始,她就知道,院子里隐藏了数名高手的气息。而且可以肯定,其中一名正潜伏在暗处,用极其危险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楚韶知道,今晚她可能无法杀死四皇子。
但依然含着笑,走了进来。
因为她觉得那个潜伏在暗处,最危险的高手,应该并不是四皇子的人。所以她好奇,院子里的高手究竟因何人而戒备森严。
就这样,楚韶在皇子府数名高手的注视下,闲庭信步般走进了院内。
院内潜伏的高手们看着闯进主院的黑衣人,并没有轻举妄动。他们隐约可以感受到,或许这位不速之客也知道自己的存在。
所以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房檐高处的那名女子,向她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女子掀袍坐在房檐上,面上表情不多,眼睛黑亮,里面依稀漏进了极淡的微光。
她放下剑,抬起指节,做了一个手势。
潜伏在院内的人顿时心领神会,决定按兵不动。
恍若踏入无人之境,楚韶很轻易地就走到了窗棂前,透过窗户上的纱纸,望进房内。
糊于其上的纱纸很厚,只能依稀瞧见两道模糊的身影。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听声音,身份就极为分明了。
那道女声淡而漠然:“今日这事,你做的愚蠢。”
紧接着,另一道男声响起:“姑姑,您既然要侄儿装蠢,侄儿自然要听姑姑的话,一装到底了。”
内里那道朱影缓缓走动,似乎在凝视着另一人。
片刻后,冷笑一声:“本殿看你不是听话装蠢,而是想趁机报复燕王吧。你不敢动她,所以便挑楚韶下手。这事,难道干得不愚蠢?”
四皇子笑道:“侄儿虽然知道三哥双腿尽废,对您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但看在三哥自小由您抚养长大的份儿上,即使他百般挑衅侄儿,侄儿也未曾对他下手。”
“不过抢亲一事,三哥给了侄儿这么大的难堪,侄儿咽不下这口气,又不能往三哥身上撒气,所以就只能挑楚韶下手了。”
萧霜道:“之后若是引来麻烦,你又该如何做?”
四皇子说的很轻巧,像是在陈述事实:“姑姑,楚韶不过区区一名亡国公主,父皇赐婚只是为了安抚遗民,如今嫁给了三哥,也算是尽力安抚过了,至于以后存在与否,并不重要。”
萧霜漠然地说:“楚韶的存在本就不重要,但你身为一国皇子,不该用出那种下作手段。本殿有心扶你,你却净在背后给本殿添堵……本殿很失望。”
“姑姑,侄儿真的知错了。”
四皇子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下去,此时牵扯出来的笑容并不怎么好看,语气里却带着一丝恭敬:“侄儿以后不会再给您添乱了,一切都听姑姑的。”
这时候,萧霜的表情才稍微好了一些,看着四皇子脸上那两道鲜红的巴掌印,皱起了眉。
叫来贴身宫女紫苏,本想让她找些冰块给四皇子敷一敷。
却不想,紫苏附在萧霜的耳畔低语了几句:“殿下,唐副指挥使说,有人闯了进来,此时就在院内,前来请您的旨意。”
萧霜静静地听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窗户都未曾看一眼。
紫苏却在暗地里为唐羽捏了把汗。
虽说唐副指挥使是殿下最信任的心腹,但外面那人估计也站了有些时辰了,只怕早已将殿下的话给听了个七七.八八。
也就在紫苏以为唐副指挥使会遭殃时,不想萧霜蓦地笑了一声:“唐羽既然将那个人放了进来,还请本殿的旨干什么?”
“她知道该怎么做。”
……
实际上,从楚韶踏入主院的那一刻开始,唐羽就没想过要让对方活下去。
毕竟她是唐羽。
唐羽年纪尚轻,却在朝中身兼数道官衔,既是从三品副指挥使,也是凤翎卫之首。大齐境内,打得过她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此时唐羽看着站在院内的那道身影,眼神凉薄得像是在看死人。
然后无声地对凤翎卫作了一个手势。
——意思是活捉。
凤翎卫得令,鞘中之剑展露锋芒,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黑衣人所站立的地方。
黑衣人听见萧霜的话,站在原地,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呆住了一样。
而在凤翎卫眼里,对方不过是个身量纤纤的小贼,只怕早已为撞破了贵人们的秘密而惊慌失措,吓得不敢动弹。
“噌——”
其中一位凤翎卫拔剑出鞘,将剑刃架在了黑衣人的脖子上,看轻对方的感觉便尤为强烈。
他心想,不过是一名普通的贼子罢了,唐副指挥使还这般严阵以待,未免也太过胆小。
黑衣人没有动作,夜色中,凤翎卫只能依稀看清对方显露出的那一截白皙脖颈。
优美纤长,看样子是位女子。
“你是何人,溜进皇子府究竟有何居心,还不从实招来?”凤翎卫厉声呵斥道。
眯眼看着那截脖颈,觉得好像极为柔软洁白,手上力道也不自觉地消减了几分。
不过,当凤翎卫说完这句话后,忽觉心口一痛。
低下头望向胸膛,只见一把匕首穿心而过。而那柄匕首,正被那只柔美纤长的手给握着。
紧接着匕首抽离胸膛,鲜血喷溅而出。
他倒在了地上。
另外几名凤翎卫面露惊诧之色,无需思考,手中之剑已经毫不保留地刺了出去。
既然对方能够杀死他们其中一人,此时若不合力降伏,无异于自寻死路。
诚然,他们的动作很快。但楚韶拾起长剑的速度更快,几乎只是一瞬之间,便从血泊里捡起了从凤翎卫身上掉落的那把长剑。
“叮——”
兵刃相ʟᴇxɪ接的声音尤为刺耳。
楚韶虽然蒙着面,但在黑布之下,唇边的微笑依然优雅从容。一边格挡着凤翎卫的刀剑,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兵器碰撞出的震颤。
很好听,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从踏进院子的那一刻开始,楚韶就明白,若只是对上那几名高手,难度应该不大。
但如果加上坐在檐上的那人,自己寡不敌众,极有可能落败。
不过,这并不妨碍楚韶依然踏进了院内。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必打败这里的所有人。
只需要看看被众多高手保护的那人到底是谁,然后再全身而退。
想到此处,鲜血正好溅在了楚韶的手背上。虽然她因这样的温热而感到愉悦,但此时的情形,并不适合恋战。
楚韶惋惜地看着手上的这柄剑。
这把剑,的确是把好剑,只可惜短时间内她不会拥有这样好的剑了。
接招的同时,楚韶隐隐感觉到房檐上的那人动了。于是执起那柄让自己不舍的好剑,刻意压低声音,微笑着对凤翎卫们说出一句话。
“很抱歉,但你们看见了我的眼睛。”
凤翎卫还没领会到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涵义,一路后退格挡的黑衣人便挑飞了他们的剑。
他们从不知道,竟有剑招能够快到如此地步。
下一刻,楚韶执起剑,割断了凤翎卫的喉管。鲜血喷洒的瞬间,他们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涵义。
——很抱歉,因为你们看见了我的眼睛,所以只能去死了。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唐羽的脸色极为难看,像是结了一层霜。她的确想到了那名黑衣人很强,但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强。
当她发现了不对劲,准备下去和那名黑衣人交手时,黑衣人已经在顷刻之间取了凤翎卫的性命。
看着倒在地上的凤翎卫,唐羽拔出剑,刺向黑衣人。
岂料还没碰到对方的衣角,对方便一跃而起,完全没有理会她的剑招,竟是点足掠向院外,踩着月华走了。
唐羽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几乎愣了一瞬,才暗骂一声,提步跟了上去。
只是楚韶实在跑得太快了,唐羽简直追得怀疑人生。而且每当她快要抓住黑衣人的衣角时,总是差了一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距离越来越远,对方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
待到唐羽跑得气喘吁吁,实在追不上了。却发现自己根本连对方的正脸都没见过,更别提活捉此人,向昭阳长公主交差了。
唐羽停下脚步,对着楚韶的背影冷声喊道:“你最好一辈子都能跑这么快,别让我看见!”
远处那道黑影顿了顿,似乎笑了一声。
只是笑音嘶哑,像是经过伪装之后的声音。
紧接着飞檐走壁,仅在京城留下一道翩翩身影,便如乘云驭风般不见踪迹。
……
直到彻底把唐羽甩开,楚韶才停下了脚步。
若是单独和唐羽交手的话,她有七成胜算。但她没有必要为了无聊的七成胜算和对方交手,更何况,要是引来更多高手,就得不偿失了。
当然最关键的是,虽然没有杀死四皇子,却得到了一些新奇的消息。
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快点把这个消息分享给萧瑾了。
只是现在——
楚韶嗅着衣袍上浓浓的血腥味,微微蹙起眉。
她不太想让萧瑾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便随意走进一家早已歇业了的裁缝铺,挑了件素白的衣衫。
拿着新买的衣服,把架在店主脖子上的匕首收了,轻飘飘放下几两银子,扬长离去。
店主吓得双腿瘫软,看着摆在桌子上的几两银钱,思考什么时候去报官。
走出店铺,楚韶迎着月光褪下了身上的夜行衣。雪白的肩膀莹洁如玉,仅仅只是裸露了一瞬,便将素衣穿好了。
整理着袖口上的褶皱,楚韶看着这样的素白,突然想起萧瑾似乎比较爱干净。
每次咳血的时候,总会随身带一张锦帕。
帕子上绣的图案精致美丽,像是小女儿家才会携带的绣帕。
思及此处,楚韶微微地笑了笑。也不知为何,心情又变得愉悦了几分。
正准备打道回府,抬起头,却瞧见了一排朱砂色的冷梅。绽放在月光下,是十分漂亮的颜色。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掩盖血腥味的好办法。
……
楚韶本以为萧瑾还没有醒,所以她选择了回燕王府。
岂料,当她抱着那一捧梅叩响王府大门时,没想到给自己开门的人居然是老张。
张管事看着楚韶手里捧的红梅,愣了愣,而后堆起笑容:“王妃娘娘您可算回来了,王爷已在院子里等候您多时。”
楚韶有些意外:“王爷在等我?”
“是啊,王妃娘娘,王爷一直在等您呢。”
楚韶不知道萧瑾等她做什么,但她并没有再问,含着笑走进了院内。
她想自己亲眼去看看,萧瑾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当楚韶步入院内,瞧见坐在亭子里的萧瑾时,面上却显出了疑惑。因为亭内除了萧瑾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过,楚韶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萧瑾,仍是走近几步,微笑着问:“王爷,听张管事说,您一直在等妾身?”
萧瑾没有答话,点了点头。
楚韶道:“既然您在此处等着妾身,想来是有要事相商了。”
萧瑾依然不答,因为此时,她的内心极其无语。
她肯定是没事找事,才会在楚韶杀完人之后找楚韶有事。此时此刻的自己,完全是被系统绑架在亭子里的。
几个时辰前,萧瑾本来还在心里默默地为四皇子点蜡,欢送对方下线。
然而蜡烛还没点完,系统就发来了贺电:“恭喜宿主完成任务三!根据宿主本次任务的‘优异’表现,系统决定为您发放15天生命时长。”
萧瑾皱眉:“之前不是说的一个月吗?”
系统乐呵呵地说:“是的呢,宿主,您凭借一己之力让奖励砍半,这也是系统没能预料到的。”
“但很不幸的是,本月的大任务是以任务三结尾,除此之外本月就没有其他任务了。在系统的预期里,本来您是可以得到全额奖励的——换个说法,是个人都可以得到全额奖励,但很遗憾,您没有。”
“啧。”萧瑾丝毫没有理会系统对她的冷嘲热讽,继续问,“所以呢?”
“所以,接下来系统只能额外为您添加一些小任务,才能补足您未能获得的十五天生命时长。不然您缺少十五天生命时长,如果不补足新任务,将会提前死亡。”
起初,萧瑾不以为意。
毕竟自己都做了三个任务了,连夹子音都能挺过去,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
然而当系统发布了任务四之后,萧瑾沉默了。
这样的沉默持续到了现在。
楚韶问,找她到底有什么事。其实,是没什么事的。
但她还要做任务,只能没事找事了。
萧瑾想到了必须要做的额外任务,最终还是抬起了头,望向楚韶。
此时二人隔的距离不算太近,不过也并不远。能够看见楚韶身上那件崭新的素白衣衫,披着月光,眼角下的泪痣都在朦胧浅淡中晕出柔和轮廓。
楚韶抱着一捧红梅,衬着身上未曾拂去的碎雪,萧瑾这样看着,总觉得有些心悸。
这份心悸,当萧瑾敏锐地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时,又加重了几分。
的确是美。
美得头皮发麻,且要命。
但一想起睡梦中那个温暖怀抱,萧瑾的语气不自觉放缓了几分:“的确是在等王妃回来,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
楚韶微微蹙眉,似乎不太明白萧瑾在说什么。
萧瑾继续说了下去:“回府时,想到王妃或许没有吃饭,所以让老张给你留了一桌饭菜。先前本来是摆在这里的。”
略作停顿,抬起手,指了指那张空无一物的石桌:“但之后菜凉了,就只能让人撤了。”
属实是废话文学。
说了一大段,简直跟没说一样。
然而楚韶听着这段废话,愣住之后,唇边居然扬起了微笑:“是妾身不对,耽误了时间。”
萧瑾心想,哪里是你的不对,都怪系统才对吧。
只不过面色仍然冷淡,嘴上也还要继续掰扯:“本王并没有责怪王妃的意思,想着饭菜凉了,便给你留了一炉银骨炭,是昭阳姑姑遣人从宫里送过来的。”
“之后老张告诉本王,说王妃平日里并不喜欢燃炭,本王想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起这些,萧瑾的声音渐渐低ʟᴇxɪ了下去。因为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属实让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
听完了萧瑾前面的话,楚韶并不知道萧瑾到底要做什么,笑了笑,柔声问:“所以,您最后还给妾身留了什么东西吗?”
萧瑾沉默了。
不得不说,楚韶的逻辑真的很强大,这都能猜出来?
她自己都猜不出来。
被楚韶猜到以后,萧瑾的心态反倒变得平和了起来,淡声说:“是给王妃留了一样东西。”
楚韶似乎很有兴趣:“噢?什么东西。”
萧瑾默了片刻,缓缓道:“思来想去,本王也觉得没什么能给王妃留的,毕竟王妃好像不需要很多东西,也不在乎很多东西,所以便给你留了一盏灯。”
她指了指亭子顶端那盏宫灯。
起初宫灯本来很亮,只是燃得久了,现下已经有些黯淡。不过,边缘垂落的银色流苏却极为好看,像是泼在雪地上的月光。
萧瑾对楚韶说:“有一种说法,据说征夫瞧见草原上的星星,心里会觉得悲伤,因为想到家中妻子为他留的灯,会想到远方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王妃摘了这么多梅花,回时肯定也累了,所以本王为你留了一盏灯。当然留这一盏灯,是想……”
萧瑾停顿片刻,继续说:“是想告诉王妃,燕王府还在等你回来。”
楚韶没有说话。
萧瑾已经感受到了尴尬,最后轻咳一声,淡然道:“天色已晚,灯快熄了。王妃也早些歇息吧,晚安。”
待到“晚安”两个字脱口而出,系统立马发来了贺电:“恭喜玩家!额外任务‘给女主说晚安’已完成,系统将为您发放48小时生命时长。”
萧瑾一脸冷漠。
呵呵。
铺垫了这么久,只为了说这一句话,结果只奖励48小时罢了。
这时候,楚韶轻声问:“王爷,晚安是什么意思?”
萧瑾本想说,就是祝你每晚都平安的意思。不过看着楚韶被月光照耀的侧脸,想了想,最终换了一个更委婉的说法。
“就是希望王妃每晚都有很多好梦的意思。”
楚韶忽地笑了一声。
还没等萧瑾反应过来,楚韶为何而发笑,便见面前人从手中抽出一枝红梅,走近几步,递给了自己:“听说梅香有安神的功效,那么,妾身也祝您每晚都有很多好梦。”
萧瑾想起前几天做的那个梦,有些头皮发麻,不过仍是接过梅花,点了点头。
梅香清寒,十分好闻的香气。
楚韶赠完花后,转身离去。只是刚走了几步,却回过身,隔了三尺的月光,对萧瑾一笑。
“大尧和大齐向来都有礼尚往来的风俗,所以,妾身也要对您说一句晚安。”
“晚安,燕王殿下。”
萧瑾:“……”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感觉像是在竞技一样。
楚韶笑了笑,继续说:“既然妾身今天给您说了晚安,那么,明晚您是不是应该再对妾身说一句晚安呢?”
萧瑾沉默了。
这不太好吧,怕不是成了死循环。
不过,楚韶其实只是在逗萧瑾玩罢了,毕竟萧瑾的确很好玩。
见对方好像真的上当了,楚韶轻笑一声,而后踏着地上斑驳的霜痕,转身离去。
只是连楚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月光下,她脸上的微笑很柔和,像是初春融化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