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死死盯着他的脸, 自己手指的骨节硌硌作响的声音顺着肌肤传导上来,别人听不见,她自己心里却一清二楚。
和她这样讲话, 她无所谓。
但是这么在背地里说柳明玉, 他也配?
怒气在瞬间达到了顶点, 她只觉得自己的手快要脱离控制了,情不自控地就想要往他脸上招呼。
然而,终于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忍住了。
“咱们走。”
她对怀里的女孩子说道。
……
主人, 今日有人挑衅, 不过我想着您的叮嘱, 所以并未与他争执起来。我在这里很乖, 主人要奖励我。
阮棠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着信。
这是在瑶瑶的摊位上。那个女孩子是帕夏人, 阮棠想着瑶瑶这里常有帕夏部光顾,就带着她过来了。安顿好小女孩, 阮棠就问瑶瑶借了纸笔,给柳明玉写信。
“好啦好啦, 不要哭了, ”瑶瑶用夹杂着几句帕夏语的汉语安慰着女孩,“我已经让人带话给你姐姐啦, 她马上就会来接你的。”
阮棠本来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 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由远及近。骑马的人大概是真的急了,飞身下马,三两步跑到这边来, 高声唤着一个帕夏部的名字。
见到这个人,女孩赶紧站了起来, 飞扑过去,用帕夏语喊着姐姐。
这俩人叽里咕噜地交谈了半天,阮棠听不懂,这才往这边看来。原来这个女孩的姐姐与她差不多的年纪,黑皮肤,天生卷发,脸上有雀斑,身材比中原的许多男乾还要高大,一看就是帕夏人。
偶然一个侧颜,却让阮棠定住了神。
她的心头霍然一跳:这人我见过!
思索片刻,她蓦然想起,自己竟然是在……在柳明玉宴请帕夏部大首领的那次宴会上,见过这个女人。
她盯着人家看得久了,对方自然也发现了她。
这女人脸上的愠色肉眼可见,让女孩等在原地,踢开挡在路上的凳子,自己来到阮棠面前,用帕夏语凶狠地说了一句什么。
瑶瑶赶紧过来打圆场,但这是一句骂人的话,她听不懂。
“不用你翻译,我会说汉语,”女人对瑶瑶说道,转脸又瞪着阮棠,“你看什么看?”
我看看你怎么了?你又没蒙着脸,怎么你们帕夏部的人看多了会长雀斑吗?阮棠腹诽着,完全忘了自己也是个又高又大的乾元,还戴着一副黑漆漆的止咬器,看起来比她更不好惹。
女人恶狠狠地问阮棠,阮棠也不甘示弱,同样恶狠狠地说道:
“我看你长得好看!”
这一下,给女人整不会了。她凶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半晌,才恶狠狠地说道:
“谢谢!”
说罢,立刻转过身,带着自己的妹妹走了。
“这人什么脾气,”阮棠有点无语地问瑶瑶,“她是谁,怎么这么奇怪?”
方才没注意到瑶瑶,等她问了话却没听到瑶瑶回答,这才回过头去,见瑶瑶吓得脸都白了。
怎么了?阮棠疑惑。
缓了一会儿,瑶瑶才后怕地说道:
“她、她是……”
“是谁?”
“是帕夏部大首领的女儿,埃赛。”
瑶瑶说道。
……
“这个时辰叫阮监军过来,真是打扰你休息了。”
明弋笑着说道,一边说,一边给阮棠带路。
我没有休息,我在忙着把这里的一切都汇报给我的主人。阮棠心想,口中笑道:
“哪里,明将军若有需要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两人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几句,终于到了地方。
明弋把她领到了关押战俘的大牢里。
身为平西将军,明弋许久不打仗,早就疏懒了,不会打也不想打,因此大牢里也只关了一个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战俘而已。
这战俘被绑在架子上,浑身伤痕,痛苦地呻|吟着。别看他们在战场上不行,但对这种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的人,还是很能逞威风的。
把阮棠带到这来,明弋故意不说话。在他的想象里,阮棠这种从京中调出来的官,都是靠讨好上级才上位的,根本没见过这种场面。今日一见,肯定会吓得说不出话。
不出他所料,阮棠确实没有说话。
不过阮棠并未满脸恐惧,相反,她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平静。
那些凶神恶煞的兵丁用鞭子抽这战俘,又用烙铁烫他,但都不足以引起阮棠的注意。
她沉默着环顾四周,慢慢地踱步到燃烧着的篝火旁。
她拾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柴火,来到战俘面前,命令那几个兵丁:
“退下。”
兵丁看了看明弋,见明弋点头,这才退后。
“你们这样打人,是不疼的。”
阮棠淡然地说道。
就在明弋和其他人都好奇她要干什么的时候,只见她举起柴火,狠狠一刺——
凄厉的惨叫和烫熟了的人皮的味道,席卷了大牢的每一个角落。
她把烧红的那一端柴火,捅进了战俘的伤口里。
明弋也太异想天开了,这么一点小打小闹的,就想吓唬住柳明玉亲手养大的狗吗。就这点子能耐,怎么好意思叫“大牢”?
还得阮棠来教他们。
好好看看,跟着柳明玉的得意门生学着点。阮棠把柴火扔回火坑,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颇有柳明玉的风范。
见自己这个下马威没有给成,明弋的脸色很难看,艰难地调整了一下,才说道:
“既然阮监军如此厉害,那就由阮监军负责提审他吧。”
明弋拍了拍她的肩,提醒道:
“这可是军政大事,平西大营接下来的战事都指着这份口供呢,阮大人可是责任重大啊。”
阮棠只是笑道:
“明将军放心。”
明弋做出一副十分信任她的样子,命令自己的人都退下,只留阮棠和这个战俘,以及一些书记员和翻译官。
阮棠抓住战俘散落的头发,让他仰起脸来,逼问道:
“不想让伤口被烙熟的话,就告诉我,帕夏部接下来的行动是什么?”
然而战俘不仅不怕,反而笑了。
他确实开口回答了阮棠的问题,只不过不是用汉语,而是用帕夏语。
她示意翻译官翻译,不料翻译官却面露难色。
“……你不会帕夏语?”
阮棠都震惊了。
翻译官讪讪地笑了。翻译官这个位置,又拿着军饷,又不必上阵杀敌,实在是一个肥差。而这样的肥差,明弋当然不会便宜了别家,所以挑了个亲戚过来享福。
走后门上来的翻译官,当然什么都不会。
阮棠以为明弋给自己使的绊子已经够了,不料还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
今日给柳明玉的信写完了,阮棠把信封折好了寄出去,问正在给人补衣服的瑶瑶:
“给你姐姐抓药的钱还够吗?我这里还有,你拿去用。”
瑶瑶赶紧推辞,奈何阮棠使劲把银子放进她的口袋,她的力气没有阮棠的大,只好红着脸收下了,一个劲儿地道谢。
阮棠还想说什么,却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身为顶级乾元,她的感官太敏锐了。不仅嗅到了一缕陌生的信香,还嗅到了信香之中的侵略性。
她用余光在摊位旁边一瞥,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瑶瑶,你先忙着吧,我先走了。”
阮棠跟瑶瑶道过别,看似往城关之内走,实则走出两步后就绕了回去。
她在一段荒废了的矮墙后面藏身,留神着那鞋子踏在黄沙上的动静。
她像一只匍匐的猎犬,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蓄着力,等待给猎物致命一击。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三,二……
一!
阮棠瞬间就扑了出去,矫健的腰腹如猎豹般一转,脚尖在矮墙上点了一下,整个人都飞了过去,把这人扑倒在满地的黄沙上。
“刚才就是你暗中盯着瑶瑶的摊位吧?你是何居心?”
她大声质问道。
这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很快就反应过来,往她的腰间踢过来,而且比她的力气还要大,她根本按不住这人。
不过阮棠则在灵敏上更胜一筹。不等这人踢中,早就被阮棠抓住了脚踝。
“不许动,”阮棠冷漠地盯着这人,“否则我徒手拧断你的脚筋……”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愣住了。
而被她挟制住的那个人,也愣住了。
阮棠看见这人是埃赛,埃赛也认出了她是上次在瑶瑶摊位上见过的那个人。
但阮棠愣住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埃赛怀中抱了一包药。此刻,这些药材散落,阮棠才看出来,这正是瑶珠吃的那副药。
她……是要给瑶瑶送药的?
埃赛愣住,也是因为听见了阮棠方才的问话。
“你是以为我要对瑶瑶不利,才过来揍我的?”
埃赛问道。
阮棠尴尬地转过脸去,抠了抠脑壳,终于还是“嗯”了一声。
埃赛也有点尴尬:她也是以为这个出现在瑶瑶摊位上的人不怀好意,才往阮棠的腰上踢的。幸好阮棠比她的身手更好,否则这一脚踢下去,肯定要把腰给踢坏了。
阮棠赶紧把散落的药材重新包好,塞进埃赛的怀里。
“今天就当是切磋,我也好久没遇到你这么厉害的对手了,”埃赛笑道,“不过我既然输给了你,那就给你个机会吧。”
她爽朗地说道:
“你想要什么?我送给你。”
说罢,又提醒道:
“有关军务的事就别想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这个埃赛倒是有意思,阮棠也笑了:
“自然,我们不过是私人切磋,我若牵扯那些事情,岂不是太不地道了。”
埃赛很满意她这个人。
阮棠的要求也不过分:
“我这几日在自学帕夏语,有些地方不懂,你教教我吧。”
埃赛笑了一下:
“让我教你帕夏语,你不怕我故意把错的交给你吗?”
阮棠却没有丝毫怀疑她的意思:
“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既然说得出,就做得到,绝不会背后使坏。”
埃赛的神情变了变,但没说什么,只是道:
“好,你哪里不懂?我给你讲。”
……
埃赛相当真诚,说要教她,就真的把她的每个问题都掰开揉碎地说。因此直到天色完全黑了,阮棠才回到平西大营。
她是监军,有自由出入的权力,守门的兵丁没有盘查她就放了她过去,但转脸就去跟明弋禀报了她晚归的事。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明弋刚把英王的来信收好。
英王在信中叮嘱他,一定要把阮棠给除掉,否则后患无穷。
“去帕夏部的摊子上待那么久,还这么晚回来,”明弋冷笑道,“这不是故意给我送把柄吗?”
通敌,这个罪名浮现在明弋的脑海里。
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他跟身边的副官说了几句,副官会意,悄悄退下。
阮棠刚学了好多东西,左右今夜也睡不着,回来后就直奔大牢。
大牢里的灯火很是晦暗,大概是看守的人又偷懒了。阮棠不想多说,她要直奔主题。
推开门,没等她看清屋里的状况,忽然发现一个人朝自己飞扑而来。
阮棠大惊,下意识地伸手一搪,不料却触到这个人冰冷而且僵硬的身体。
这是……死人!
面前的人好像倒在地上不动了,她忙抄起门外的一只火把,举进来,才看清倒地的正是那个战俘。
此时,这个战俘已经死去多时了,脸色都变成了死人灰。
没等阮棠仔细查看尸体,却听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阮棠把战俘杀了?天哪,这可是通敌啊!”
那人丝毫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
“军营里有人通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