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知府像是一条要被主人抓去炖汤的狗, 脸上的血色全无,铁青着面孔不可置信:
“王、王爷,这……”
“阮大人, 您如今可真是如愿以偿了, ”柳明玉笑眯眯地说道, “您私吞西郊县的赈济款项,冒领建造女子学堂的资金,将境内百姓逼得落草为寇, 可不就是为了求一个这样的下场么?”
听着这一桩桩的事从柳明玉口中说出来, 阮知府一下子瘫倒在地:
她怎么会为了这些事而来?!她明明是为庐儿的婚事才来的凛川府, 是我未来的贤婿!
一定是有人嫉妒我家攀上了高枝, 才把这些事捅到了摄政王面前!这样想着, 阮知府也顾不得许多了,爬上前去抓住柳明玉的靴子哀求道:
“王爷, 这肯定是有小人诬告!您得替臣做主……啊!”
话音未落,他已被柳明玉一脚踹在心口窝上, 当场就呕了一口血出来。
“什么凛川知府,孤看分明是一头蠢猪。”
柳明玉忽然不笑了, 取而代之的是厉鬼索命般的阴狠。
那双伪善的眼眸原形毕露, 目光比毒蛇的獠牙还要尖,仿佛被她看一眼就会血肉模糊, 毒入骨髓。
原本坐等成为王夫的阮庐早被官兵拽了出来, 这位娇客眼下却衣衫不整,金镯子换成了铁链脚镣,定制的锦缎被撕破了, 露出身上的淤青和血痕。
被官兵们扔出来,阮庐也不顾父亲还在吐血, 挣扎着上前摇晃着阮知府的身体:
“爹!这是怎么回事啊,你想想办法啊!”
官兵们已经在粗鲁地抄没阮家的一切了。
那些用崔氏和其他人血汗钱换来的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全都毁的毁、抄的抄。有下人拦着不让抢,官兵直接拔刀劈去,一个大活人当场成了两半。
见此,主母甚至已经昏了过去。官兵们嫌她挡路,用脚后跟给扒拉到一边去。
“你算是个什么知府啊!连家里的钱都护不住!”阮庐好像彻底放弃了反抗,干脆发狂似的叫起来,“还有那个贱种的房间!那个偏房!你们为什么不去抢?为什么!”
阮棠也目睹着这一切,触目惊心,但她知道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出头。
其实她也暗暗地发现了,官兵都绕开她的房间,看都不看一眼。
虽说厢房看起来确实很穷,可这毕竟是抄家,不可能进都不进的吧……阮棠想着,忽然一个很荒诞的念头闯进脑海。
不,那个女人怎会如此好心。阮棠不敢相信,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偷偷去看柳明玉。
然后就正好撞上柳明玉同样望过来的目光。
柳明玉朝她笑了一下。
阮棠却好像坠入了蛛网,紧缚得她喘不过气。
官兵们贪婪如狼,残忍胜虎,连柱子都要撬开看看里头。不多时院中的财产和尸体就堆了老高。饶是如此,官兵们仍搬了三个多时辰,才算把偌大一个阮府给搬空了。
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在此期间,柳明玉始终没有下令押解阮家的人,就让他们眼睁睁看着。
甚至连昏死的阮家主母,也被冷水泼醒,被几个人强扒开眼睛看着这一切。
有人给柳明玉搬来了椅子,柳明玉就坐在上面,舒适地阖着眸子,听官兵头目一一汇报抄没所得。
汇报完毕,那头目又对阮家众人厉声道:
“搜身!”
如狼似虎的官兵立刻扑上来,把他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抢走,拽发簪的时候恨不得连头发一块薅下来。以阮庐为首的几个坤泽更惨,被他们连揩油带抢劫,却一声都不敢吭。
阮棠想好了,若他们也这样对待娘亲,她一定当场跟他们拼命。
然而,到了她们这一房,官兵们却好像收敛了很多。虽然仍然凶狠,却只是草草地搜了几下,带走了几支荆钗而已。
甚至连阮棠贴身戴着的那个海棠项坠,也没有搜出来。
……难道我要对柳明玉感恩戴德?阮棠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却又怎么也甩不掉这个念头。
搜过一遍,那头目又凶神恶煞地道:
“还有无私藏?现在交出来还能保命,若是被我们搜出来,那可就……”
阮棠本以为逃过一劫,不料一旁的阮庐却高声道:
“阮棠还有一个项坠!她私藏财物!真的!”
说着,竟一把抓住了阮棠。阮棠只是个刚刚分化的孩子,此时也没有发情,哪里比得上她这个养尊处优的哥哥,三两下就被扯开了衣襟。
阮庐硬生生把项坠的绳子扯断了,将阮棠的颈部磨出了血痕。
他双手捧着项坠,满脸谄媚地来到柳明玉面前跪下:
“您看!贼子阮棠私藏财物,我帮您抓出来了!”
他满眼期待地望着柳明玉。
可柳明玉只是乜了一眼:
“哦。”
怎么会这样……就在阮庐急得发疯时,柳明玉散漫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
对嘛!就该这样!阮棠,你也好不了了!阮庐想着,只听柳明玉唤道:
“小阮棠啊。”
阮棠浑身一个寒颤,赶紧跪倒。
只见柳明玉站起身来。
阮庐得意得跟什么似的:阮棠,你完了。
柳明玉拿起项坠,来到阮棠面前,跪坐下来。她这一来,所有官兵都连忙跪下。
她蛇蝎般的眉眼中满是愠怒。
阮棠从未这样切实地感受到恐惧的滋味。
这个小孩颤抖着唇,几乎要哭出来,却听面前人问道:
“怎么弄坏了?”
阮棠一怔:
……不应该问我私藏财物的罪么?
所有人,包括阮棠都惊了,柳明玉却和蔼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个项坠被蠢猪碰脏了,咱不戴了。孤以后换个新的给你,好不好?”
“王、王爷……”
感受到柳明玉手心的柔暖,阮棠居然有一刹那的错觉:这女人好像是真心待我好。
她故意怜悯地看了阮庐一眼,配合柳明玉道:
“只要是王爷的赏赐,我怎样都欢喜。”
“真是孤的小乖狗。”
柳明玉就挑着她不能反驳的时候唤她“小狗”,还咬着她的唇珠,狡黠地吻了一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虽然所有官兵都惜命地避开了眼神,但阮棠的脸还是红透了。
只有主母和“蠢猪”阮庐,目光被钉在这一幕上忘了错开,已经完全看傻了。
如果阮庐足够知趣,他就该安分一点。奈何他低劣的男性基因被刻进了骨子里,即使此时此刻,仍然想的是阮棠那种货色怎么可能吸引摄政王。
我这样优秀,王爷对我都只是逢场作戏,对阮棠又怎么可能是真心?
想到这里,阮庐彻底放手一搏了,扯着脖子就要据理力争。
然而在发出声音的前一刻,他被柳明玉死死地掐住了咽喉处。
他的一双眼还死鱼般的瞪着,尚未清楚是怎么回事,柳明玉已经随手拔出白骨的佩刀,一刀划开了他肩颈后的血肉。
“白骨,将他的腺体挑出来,在凛川府城头挂上三日,”柳明玉微笑着说道,“让这里的人都帮忙想想,阮庐公子到底是凭什么觉得孤会看上他的。”
这些话,阮庐却听不到了。他虽没死,但因剧痛而疯狂地扭曲着。直到被拖走,他还沉浸在幻想破灭的震惊当中。
说罢,柳明玉面色一冷,全然不复与阮棠说话时的缱绻。她微眯着眸,打量一下满院苟延残喘的人们,命令官兵:
“带走。”
这一日,凛川府的人们愕然地看见,昔日作威作福的阮家被抄了,被抬出来的尸体和抄没的财产一样多。余下的活人都被铁链锁着,行尸走肉般地被驱赶上了囚车。
阮棠终于完成了她心心念念的事:不再是卑贱的外室之女。
然后变成了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
按照柳明玉亲自下的诏令,阮家成年乾元全部斩首,其余流放为奴。
今日,是阮棠被流放的第三日。
风雪漫天,看不出白天黑夜。
她们连续走了十几个时辰,最金贵的主母终于受不住了,瘫坐在地上,双眼枯槁得只剩下眼窝的坑。哪怕是被后面的人踩到了衣服和手,也不肯挪一步。
平日里主母的派头很足,对下人谈不上管理,无非就是奴役和撒气罢了。此时大家都是奴隶,谁还搭理她。反而嫌恶她惹了官差老爷不开心,恨不得打她一顿以讨官差的欢心。
反倒是阮棠这边,还有人愿意和她搭把手,帮忙扶一下多病的崔氏。
“多谢,实在是太麻烦你了。”
阮棠小声向那扶着崔氏的侍女道。
侍女叹了口气:
“大小姐,你和摄政王关系那样好,如今流放途中谁有困难,你却也愿意伸手帮一帮。若换做是夫人和公子,他们早不知道仗势欺人成什么样子了。”
阮棠只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路过主母身边时,她并没多看一眼,不料主母却霍然抓住了她的脚踝。
主母的手枯瘦得像树枝,把她吓了一跳。
“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勾引了摄政王!”主母嘶哑地叫嚷道,“要不是你狐媚,摄政王怎么会看不上我的庐儿!”
阮棠本来只想挣脱,不料主母竟又骂道:
“真是有什么样的贱货就有什么样的贱种!崔云仙当初就是勾引我家老爷,贱成这样能生出什么好东西……阮棠你要干什么!”
没等她说完,阮棠竟拖着锁链就冲了上去,把她按在地上,扬起镣铐就往她头上砸。
主母惊声尖叫起来:
“我就说她是贱种吧,竟然这样野蛮!外室的孽种也敢打主母啦!”
她越是这样说,阮棠下手越狠。阮棠老早就想这么干了,如今大家谁也不比谁高贵,她也就不惯着主母了。
动静大了,自然把官差给引了过来,终于分开了二人。
主母占了理一样地捂着流血的鼻子叫嚷:
“都看见了啊,是她先动的手!”
结果得来的,却是官差的一个耳光。
“闭嘴!”官差恶狠狠地道 ,见这女人瑟缩着老实了,才问阮棠,“你叫什么?”
阮棠垂了下眸子,还是实话实话。
官差又问:
“在阮家行几?”
“行二,女儿中行大。”
阮棠回答。
官差点点头:
“就是你,跟我们走。”
晚云和崔氏紧张坏了,赶紧上去求情,说阮棠年纪小不懂事,不料官差竟向她们也吩咐道:
“你们也过来。”
崔氏没办法,只好搂着阮棠,战战兢兢地跟过来。
身后还传来主母的尖笑:
“哈哈,这就是欺辱我的下场……”
然而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动静,不知道是被官兵给怎么了。
三人拖着血淋淋的赤足来到一边,竟然看见一辆加了绒毡的马车停在那里。
有个嬷嬷似乎侍立很久了,见阮棠过来,施了一礼:
“小阮姑娘,柳王爷命我在此伺候着。”
果然是柳明玉的安排。阮棠点了点头,那嬷嬷撩开帘子请她们上车:
“在到达流放地之前,姑娘和家人坐车就好。等到了地方,盛京将军会给崔姨娘和侍女安排房屋,小阮姑娘则王爷那边另有安排。”
这个女人说要替她保护家人,居然真能做到这个地步。阮棠心中不是滋味,随娘亲上了马车。
马车里很宽敞,还拢着炭火,烤得阮棠的皮肤痒酥酥的。
嬷嬷又端来许多衣物和鞋子,请她们更衣。阮棠略一沉吟,只留下了部分,将余下的推回去:
“嬷嬷,麻烦您将这些分给阮家其他的下人们,尤其是那些年纪小的女孩,叫她们先挑,多谢了。”
嬷嬷犹豫了一下,想起摄政王吩咐她万事都要听小阮姑娘的,还是照做了。
马车逐渐行驶起来。换了干净衣服,又烤了会儿火,三人终于从严寒中抢回命来,都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
难道……娘亲真的能过上好日子了?阮棠想着,不安又带着期待。
半晌,崔氏才无力地开口道:
“你实话告诉娘,到底和摄政王干了什么?”
“娘……”
阮棠蓦然回过头来,心底的酸楚直往上涌。
她真的不想告诉对娘亲说出她和柳明玉那些寡廉鲜耻的事。
犹疑良久,她吃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娘,王爷只是看不过咱家的遭遇罢了。”
“可是抄家那天,她对你做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崔氏绝望地问道,生怕得到一个自己承受不了的答案。
阮棠靠在娘亲肩上,柔声道:
“她逢场作戏,帮忙气阮庐罢了。我和她都是乾元,能有什么事呢?”
都是乾元就不会出事了么?崔氏想问,但这话不好出口,终究还是沉默了,无声地抚摸着阮棠的脑瓜。
但愿生活真得好起来了,我才算对得起这孩子。崔氏无奈地想道。
时间长了,车里的三人都昏昏欲睡。阮棠虽还想着柳明玉的“另有安排”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抵不住流放的劳顿,带着一点对未来的期许,沉沉地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面有细碎的响动。
紧接着,她就嗅到了和上次差不多凶恶的信香气息。
……不对劲!阮棠一个骨碌惊醒,见晚云也醒了,显然也是发现了不对。
她正要叫醒娘亲,却已经晚了。
车帘被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挑开,几个人跳上车来,瞬间就将手无寸铁的三人制服住。
这变故太突然,阮棠周身被恐惧吞没,眼看着刀刃横在晚云的致命处,终于回过神来,大喊一句:
“你们敢杀她,我就自杀!”
话落,这些人的动作明显一僵。
还真是冲着我来的。阮棠知道了,却什么也做不了。
为首的阴狠一笑:
“既然姑娘知道了,那就别兜圈子了。来人,伺候姑娘下车。”
他一挥手,阮棠立刻被拽下了车。她下意识地抗争道:
“你们是谁,凭什么抓我?”
但这些人根本不听。
话音未落,她已被绳索捆了个结实,蒙住眼睛,连嘴巴也堵起来。
随后脑后被人猛地一敲,就失去了意识。
……
正是最寒冷的日出前后,一哨官兵却在荒野中紧张地搜寻着什么。
更反常的是,一个雍容的女子竟也立在雪中,凤眸冷厉地盯着他们的动作。
白骨冒雪而来,向女子跪下禀报:
“崔氏和晚云说,那些人没有口音,还蒙着脸,不知道是什么人。”
“知道了。”
柳明玉漠然说道。
白骨打了个寒战。来人报告说阮棠被劫走时,她从未见过柳明玉这样阴冷的眼神。
官兵搜了两个时辰,半点线索也没找到,柳明玉也没有下令撤退的意思。连白骨也忍不住进言:
“王爷,您的身体要紧,先回行宫吧。”
柳明玉没有回应。
她很愤怒。
这些人想对自己不利的野心也太外露了些。抓走阮棠,必然是要从阮棠口中得知关于她的事。
那个小孩能挺得住么?柳明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毕竟就算阮棠自己不说,那些人也一定有办法让阮棠开口。
而此时,官兵也有了进展。
大冷天的,前来汇报的兵士却浑身是汗。他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话语:
“王爷,阮棠……找到了。”
“哦,”柳明玉言语中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放松,继而又玩味起来,“小黑狗吓坏了吧?一定哭得很好看。”
“王、王爷……”兵士伏下身子,牙齿打颤,“她从悬崖摔了下去,连脸都摔得血肉模糊,早就没有气息了……”
柳明玉的唇角僵住了。
此时,不知在何处的一间牢房。
阮棠的双手被高高吊起,长发散落,发梢凝着血块。
她瘦小的身体已经排不下这么多伤痕了,鞭痕、烙铁的烫伤之上又泼了盐水,几乎噬掉了她所有的血肉。有些伤口太深,已经露出些许森森的骨碴。
她很疼,非常非常疼,但是没有哭。
“你还想着那个姓柳的能来救你啊?”为首的人身着捕头服制,捏住她的下巴,嘲笑道,“她早就以为你死了,不会再找你的。”
一旁的跟班也得意道:
“我们的手段不算高明,不过她也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不会在你身上花费多少精力的,因此肯定会被我们瞒过。”
阮棠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捕头冷笑:
“还不招是吧?”
说罢,命几个人抓住她的手,自己则亮出一根钢针。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唔……”
阮棠无力地挣扎着,针尖还是从她的指甲与指尖之间刺入,然后一点一点旋转着深入。
她连惨叫都没力气了,双眼涨得血红,身体颤抖如干枯的落叶,仿佛握在手中稍一用力,就能把她捏得粉粉碎。
男人凶狠地逼问:
“柳明玉到底是乾元还是坤泽?她喜欢什么?有什么生活习惯?一一说来!”
“呜……”
阮棠将下唇咬烂了,却还是不吐一字。回应他的,只有一滴眼泪。
然而这滴眼泪,柳明玉根本看不见。
流放期间,她想明白了。抄家是父亲自己做下的孽,就算是别人来处理,阮家的下场也不会比如今好。
柳明玉再恶毒,也履行了诺言,让娘亲和晚云免受苦楚。
阮棠死死咬着牙。我已经堕落过一次了,不能再堕落。无论如何,柳明玉终究是做到了她说的,我也不能先背叛她。
但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在经历了鞭刑、烙铁、拶指、针刑种种酷刑后,她终于濒临崩溃,求这些人杀了她。
但这些男人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像看一头被宰了吃肉的牲口。
混沌中,阮棠隐约听见有人向为首的捕头汇报什么。
那两人还特意压低语调,像是怕她听见似的:
“柳明玉一心以为那尸首是阮棠,已经把尸首接回去了。”
阮棠已经麻木了,浑浑噩噩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是她又听到:
“以为阮棠已死,柳明玉也不管那两个娘们儿了,命手下暗中处理掉了。”
……什么?
得知我死了,柳明玉就杀了娘亲和晚云?阮棠猛然恢复了心跳,吃力地睁开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阮棠不敢相信,她在非人的折磨中苦苦坚守,就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她艰难地挣扎起来,身上的绳子却越勒越紧,在浸了盐水的伤口上来回磨蹭。不知为何,她却想起柳明玉掌心的温度和柔软。
阮棠知道柳明玉把自己当玩物,但柳明玉是真的对她温柔过……她此刻还记得,柳明玉给自己唱安眠小调的情景。
难道柳明玉对我真的没有那么一点点……甚至因为我,她也不拿连娘亲和晚云当人看……
丧亲之痛、难以挣脱的绝望和对柳明玉的恨,在阮棠心中肆意翻腾,将她的心腔抓挠得鲜血淋漓。
这次,捕头换了一副柔软的口吻:
“小姑娘你看看,柳明玉是个什么人啊,值得你这样维护她?”
一旁的人也帮腔道:
“就是啊,你这么忠诚,被折磨成这样也不肯说,可是换来个什么回报呢?”
不会的,她不会这样做的……阮棠颤抖得像冬夜里的流浪小狗:
“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个“你们”里面是否包括柳明玉。
……
“白骨,不用你来劝孤,”柳明玉面色酡红,醉得眼神都凌乱起来,“孤还没醉,孤还没喝这位公子的酒呢……”
说罢,在一众娇美男坤的簇拥下,她哈哈大笑,索性倒在贵妃榻上,惹得男坤们一阵娇笑。
白骨抱着一摞公文,尴尬地进言道:
“王爷,这些是还没批的折子。”
柳明玉揽过一个面首,就着他的手喝净杯中的酒,无所谓地挥挥手:
“孤今日不想看。”
……那行吧。白骨为难地看着她和这些人寻欢作乐,几经犹豫,终于忍不住问道:
“王爷,属下斗胆请示一下,小阮姑娘的尸骨该如何下葬……”
柳明玉有些不耐烦:
“明日再说。”
白骨只好喏喏地答应着,退了出来,将公文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临侍从,让他放回去。
此时,只见几个男坤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白骨拦住一个低声问道:
“王爷不喝酒了?”
这面首掩面笑道:
“王爷只把灵溪留下了,说是要好好调教他呢。”
说罢,就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白骨腹诽不已:这么快就有新欢了啊,可怜了小阮姑娘……崔氏和那个晚云还哭得昏天黑地的呢。
临侍从则轻蔑地说道:
“王爷对阮家人都那样,怎会对阮棠网开一面?连阮家的大公子都得不到王爷的心,那个庶出的丑女怎么配啊?”
白骨只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便径自离开了。
屋内,柳明玉醉卧在贵妃榻上,那个唤作灵溪的面首正在旁边小心伺候。
柳明玉笑着点了点他的脸颊:
“看你,满脸通红,你也醉了吧?”
灵溪顺势撒娇道:
“王爷,小人的身子都软了,我们早些歇息吧。”
说着,就要伺候柳明玉穿鞋,去里屋的床上歇着。
不料柳明玉用纤白的手拦住了他:
“今日,换孤来伺候你,如何?”
然后,揽着他的腰站起来,大笑:
“你放心,孤一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灵溪扶着摄政王来到里间,就被她一把推到床上去。他也确实喝醉了,倒在床上,就难以克制地迷糊起来,半梦半醒地软语道:
“王爷,快来嘛……”
柳明玉温存地说了声“这就来”,脸上却已卸下了伪善的温柔。
她不动声色,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条锁链。
灵溪还在酒醉地勾引着摄政王,却忽然察觉一道冰冷爬上手腕。他的酒瞬间吓醒了一半,睁开眼,竟看见自己双手被绑在床头。
而柳明玉则在床边坐下,虽还是笑着,那笑容却和方才不同了,看起来很冷。
“灵溪,听说你给你从前的主子出了个主意?”
柳明玉笑着问道。
灵溪汗都下来了:
“小人听不懂王爷的话……”
“你给你那当知府的主子出了个主意,教他如何以律法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带走一个女孩。”
柳明玉贴心地提醒道。又随手拿过开坚果的小铜钳,放在他的指甲上:
“那女孩现在何处?”
灵溪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简直称得上恐怖,仿佛时刻要从眼眶中爆出来。
见他如此,柳明玉只好一手捻着佛珠,一手用铜钳夹住他的指甲:
“不说的话,孤可要用力了。”
那具尸体根本不是阮棠,打量着孤看不出来么?
阮棠的手指才没有那么短。
……
阮棠数着日子,今日是被囚禁于此的第四日了。就连脖子和手腕上的绳索,似乎也成了一种习惯。
那帮人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从一开始残酷的肉刑,到现在的不给饭吃、不让睡觉。
柳明玉早就以为我死了吧,甚至连娘亲和晚云都给处理掉了。
阮棠想自己应该恨她,但事实却是,她已经麻木了。
反正她向来都是被人作践,向来都是被人视作草芥。反正她的人生向来都是如此绝望,似乎她生来就活该承受这些。
只有人才有爱和恨的资格,而她呢,从未被当作人来看待过。
正出神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那捕头好像和捕快们边走边说着什么。
接着,监狱的铁门被推开,捕头带着一队人走了进来。
“经有司调查,阮氏确为我州境内某案的凶手,”捕头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显然是已经编好了处理她的理由,“现判处阮氏刺配流放,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阮棠自然知道,这不是什么流放,肯定半路上就要结果了她,只不过是不想在衙门里动手罢了。捕快们上来捉住她时,她下意识地奋力挣扎,但哪里挣脱得开。
捕头将一把小刀交给旁边的人:
“依照钧令,给罪犯刺字。”
早有人将阮棠浑身都绑住,连长发也用绳子缠住,逼她抬起头来。
“你、你们以为,手里有几分权力,就能随便给人扣罪名吗?”阮棠近乎崩溃地挣扎着,“不知你们平时是怎样鱼肉百姓的!你们不怕遭报应……唔!”
没等她说完,已有人用麻绳勒住她的嘴,粗砺的绳索将唇角都磨烂了,殷红的血染了一脸。
拿刀的捕快掐住她的脸,看了看,选在她脸颊那块红斑处下刀。
“头儿,”捕快回头看向捕头,“她脸上应该写点啥啊?”
本来都是流放到哪里就写哪里的,但阮棠这种显然不行,难不成还写“阴间”吗?
捕头笑了笑:
“那就写……写摄政王这三个字吧。让她的魂魄知道,是摄政王害死了她,叫她去找摄政王索命吧。”
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划开皮肉,露出一片渗血的肉红色。
阮棠疼得呼吸急促,但被许多人按住,半分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割得深了,捕快只觉得刀尖碰到了什么东西,硬硬的,好像一粒石子。
他把这东西挖了出来,是一颗血红色的小石头,与阮棠脸上红痕的颜色一模一样。
捕头皱了皱眉,从他手中拿过来,故作无意地说道:
“是血块什么的吧?别管了,办完了好上路。”
说着,就假装将东西扔了,实则藏进了自己的袖口。
阮棠脸上的字刻好了。
“摄政王”三个字,镌刻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位置,血淋淋地刻在她的血肉里。如果她想摆脱,大概只能剥无数层皮,流无数的血。
捕快们用木枷将她囚起来,脚腕处也戴上镣铐,没有鞋子,只能赤着脚走路,完全是一副流放犯人的样子。
就算她死在路边,看到的人也只会想这是个身子弱的,流放的路上没有挺住而已。
捕头用一个黑布口袋蒙住她的脸:
“行了,上路吧,阮大小姐。”
***
此时,铭州府衙的堂屋里。
铭州的知府平瑞皱着一张胖脸,愁眉苦脸地坐着,向对面的师爷叹道:
“这个死贱人,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要是英王那边问起来,该责备我办事不力了。”
说罢,又恨恨地砸一下桌子:
“那个姓柳的,竟敢一把火烧了富村!那可是英王爷经营了多年的摇钱树,这些年靠那买卖赚了多少银子,如今竟夷为平地,全是废墟了。”
师爷只是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
“虽然没问出来,但至少也惹不上麻烦。阮棠是犯了案子,大人是按法缉拿,至于路上出了‘意外’死了,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摄政王也没理由处置您。”
只能如实禀报给英王爷,让英王爷再想办法了。平瑞琢磨着,忽然有手下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大、大人,摄政王来了!”
“慌什么,”平瑞不耐烦地说道,“走吧,去见见这个摄政王。”
摄政王平日里只在京城,这是头一次驾临外省。平瑞是边地的官,虽然听说过摄政王的威名,但到底没见过。
他还真想见识见识,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自己的主子英王爷都那样忌惮。
平瑞带人迎了出来,却见府衙门口没什么排场,只有一个披着雪白色观音兜的女子,正坐在前厅的雕花木椅上。
风帽遮住了女人的面孔,但能看见她腰上挂着摄政王的印玺。不需要多余的话,这印玺就是无言的威慑。
平瑞赶紧行大礼,座上的女子说了声“平身”,笑道:
“孤要启程回京了,听说平知府爱民如子,顺便来瞧瞧。”
说着,又问:
“听说平知府破了大案?可否将卷宗拿来瞧瞧,孤回京之后,也好在圣上面前替平知府美言几句。”
平瑞心中冷笑,心说你果然是朝着这个来的,随即将钥匙交给师爷,吩咐他将卷宗取来。
这些卷宗都要贴封条,平日里不能给外人看,否则就有监察不力的罪过。因此师爷走了好大的一番程序,才将阮棠的那个卷宗取来。
“嗯。”
这女人接过,缓缓翻看着。
平瑞一点也不紧张,他防着这手,早就替阮棠罗织好了罪名,而且证据确凿。就算是皇帝亲自看,这案子里,阮棠也是非抓不可。
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合理合法。这大祁律法可是摄政王亲自参与修订的,难道摄政王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果然,女子翻几遍,显然没抓住任何把柄。
平瑞聚精会神偷瞄着她的动作,却忽然听见府衙外头传来太监又尖又高的声音:
“摄政王驾到,铭州知府平瑞接驾——”
平瑞猛然从凳子上窜起来,赶紧去看府衙的大门,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
什么情况?他惊慌不已,脸上的肥肉都在颤,心底飞速地盘算着。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回头一看,发现雕花木椅上竟空空如也,那个穿观音兜的女人早不知哪里去了,甚至连卷宗也一并偷走了!
没给他太多的反应时间,专门负责往北地传旨的李公公已经走了进来,朝平瑞催促道:
“知府大人,摄政王来了,您该出去接驾了。”
平瑞脸色惨白,冷汗直冒:
“我、她……”
见他这样,李公公急坏了:
“您怎么啦?快着点吧,她老人家可要生气啦……”
话音未落,一抹身影已扶着侍卫的手,闲庭信步般地走进府衙。
柳明玉今日没有穿那观音兜,而是穿着临行时皇帝所赐的官服。
事到如今,平瑞已经傻了,只能先跪下,然后硬着头皮请示道:
“府衙里近日在查案,情况特殊,臣得先查验过王爷的凭证,才、才能……”
他想着,自己方才明明亲眼看见,那白衣女子腰上挂着摄政王印玺!
李公公简直以为他疯了:
“平大人,这可是摄政王老人家,你……”
柳明玉挥手打断李公公,善解人意地说道:
“罢了,平知府也是恪尽职守,这份心思难得,孤配合就是。”
说着,命人将摄政王印玺和圣旨一起拿出来,亮给平瑞看。
平瑞整个人都僵在那儿,颤抖着说不出话。
这印玺,是白骨刚刚才给柳明玉拿回来的。
柳明玉命她先行一步,穿着自己的观音兜,带着印玺,来查阮棠的卷宗。待白骨得手,柳明玉方才现身。
仗着一身轻功,趁平瑞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白骨很容易就脱身了。现在,白骨已经依照她的吩咐,去拦截押解阮棠的人了。
“平知府可放心了罢,”柳明玉微笑道,“孤今日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来问问阮棠的案子。”
她和善地解释道:
“孤也不是什么苛刻之人,只是想看一下阮棠之案的卷宗,回去好跟圣上交代。”
说罢,就吩咐身边侍卫:
“去跟平知府取卷宗。”
“且慢!”
见那侍卫要往卷宗库走,平知府下意识地叫住了他。
柳明玉的笑容逐渐变冷:
“怎么,平知府不叫孤看?”
平瑞吓得几乎要晕过去:
“臣怎么敢……”
“嗯?”柳明玉明知故问,”莫非是阮棠的卷宗丢了?“
人命案子的卷宗丢了,光这个罪责就够平瑞受的了。平瑞忙战战兢兢地回道:
“不是……没有!”
柳明玉眯起猫儿似的眼睛:
“那是为何?”
说罢,也不给平瑞反应的时间,只冷笑道:
“哦,难道我们爱民如子的平知府写了假卷宗,冤枉了阮棠,所以不敢让孤看?”
这个罪名可就更大了。平瑞磕头如捣蒜,一个劲地否认,却见柳明玉骤然大怒,冷厉的眸子盯着他:
“平知府若真是心中无鬼,就把卷宗拿出来,让孤看看!”
平瑞直接吓瘫了,烂泥似的倒在地上。
见他如此,柳明玉心中只觉得好笑,又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摆弄着鬓边的鲜花:
“监察不力和草菅人命,这两样罪名,平知府挑一样吧。”
她咬下一片花瓣,满月似的面庞微微歪了一点,笑道:
“还是说,平知府哪边都不想放手,全都想要?”
平瑞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痛哭流涕地爬过来:
“柳王爷,臣知错了!臣往后一定唯您马首是瞻,再也不与英王爷……”
“大胆,”柳明玉打断他的话,“英王爷是圣上的兄长,你竟敢这样说他。”
说罢,命侍卫将他拖下去:
“剥了他的官府,下到狱中,孤待会儿亲自审讯他。”
平瑞吓得直哭,鬼哭狼嚎地求饶。侍卫们抓住了他,正要拖走,却见一个捕快浑身血污,连滚带爬地进来。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进来就向平瑞磕头哭道:
“大人,押解犯人的队伍碰上土匪了,他们把所有人都杀了,幸好小的跑得快,才捡回一条命啊大人!”
柳明玉冷眼看着,心中倒觉得有趣:
这白骨跟在孤身边久了,也学聪明了,还知道扮作土匪掩人耳目。
正想着,却见白骨也匆匆地赶回来,附在她耳畔说道:
“王爷,属下赶到的时候,那伙人遇上了土匪,被杀得七零八落!”
柳明玉吃着花瓣的双唇一滞。
“那伙土匪不是你假扮的?”
柳明玉问道。
白骨一脸茫然:
“不是啊。”
是真的土匪,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柳明玉故作漠然的语气问道:
“那阮棠呢?”
白骨冷汗都下来了:
“属下已派人去找了,还、还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