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戒台

  数条锁链蜿蜒而上,捆在跪在玉台中央的人影身上,分别将她手脚缚住。

  其中两条格外粗重,连接着穿过身体的法器两端,不停地抽取着精神海中的法力。其上覆有重重封印,来自于栖灵境资历最为久远,法力最为高强的十余位长老,压制着被囚之人,令她反抗不得。

  蒲风缓缓步入惩戒台。

  他瞧着这重重枷锁,又望向被囚的佑澜,对此情此景甚是满意。

  “有了这缚神链,就算是真神亦能镇压,何况是一个神格尚不完全的命君呢。”

  随着话音落下,蒲风意念一动,驱动刺穿佑澜身躯的法器,随即震碎才长好一些的精神海。

  苍白面庞浮现痛苦神色,佑澜闷哼一声,意识清醒过来。

  鲜血自无法愈合的伤口流淌而下,将已经斑驳的衣袍再度染红几分。

  那日她被蒲风用这特制法器偷袭,本应修补创伤、为她所用的法力无法留存,皆由这法器引向外界。她起先虽占了神格的优势,却处处受蒲风牵制,面对众长老的联手更是逐渐势颓,终是不敌,被他们囚在此处。

  “这法器效用甚妙,对吧。”蒲风立在佑澜面前:“我精心炼制许久,为的便是此刻。但会用在你身上,的确出乎我意料。”

  佑澜抬起头,望向蒲风。

  被缚的这段时间,她想明一件事,蒲风并非背叛了栖灵境,而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和栖灵境站在一起。

  他一开始便做了万全的准备,一方面自己追求着化神飞升,另一方面,若有除自己以外的半神获得神格,便使出这特制法器,让其神力为他自己所用。

  而他在栖灵境定下的规则,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最终也不过都是为了利己的目的。

  “怎么就用在你身上了呢。”蒲风面色未变,话语中却透露着不甘与嫉恨,他手一抬,再度催动法器,震碎佑澜精神海,以此来发泄着自己的私怨。

  掌心紧握,带动锁链发出声响,佑澜紧紧皱起眉头,咬紧牙关,极力忍耐着身体的痛楚。

  伤势再度加重,却不会致死,属于神格的光芒更亮了些,修复着创伤,本应仁慈且神圣,却因透过血色,而显得残忍而诡谲。

  蒲风瞧着那点光芒,眼中带上几分痴狂神色。那是他自孩提时期便一直向往着的东西,是这天地之间至高无上的权能,有了它,他便可与天地同齐,真正掌控世间万民,享无边法力,摆脱恶堕宿命。

  就像先神那样。

  他半蹲下来,瞧着佑澜双眸:“如何得来的?”

  一直从佑澜身上抽取法力或许可以令整个长老殿化神飞升,可他等不及。

  “如何得来的神格?”蒲风再次问道,抬手对佑澜施加刑罚。

  钻心的疼痛令佑澜没有任何反应的余裕,她失了气力,垂下头,几近昏死过去。

  见状,蒲风终于停手。

  “若你说出,我不是不能放了你。”他道:“你助我成了神,你我二人一同去解救整个栖灵境,不是更易成功么。”

  “……”

  佑澜动了动唇,说出几个字眼来。

  蒲风凝神去听,却发现那是“我不知道。”

  蒲风勃然大怒,以为佑澜故意与他作对,不肯说出获取神格的奥秘。他扣住佑澜脖颈,迫令她抬起头来,却从她神色中发现她并未说谎。

  佑澜亦不知神格为何会降临在她身上。

  她困苦于半神命运,而神格,只不过是上苍正好给予了她一种破局之法而已。

  “造化……如此……”她艰难道:“一切自有……天意……”

  天意如此,再怎么强求也无用。

  蒲风:“……”

  明白那未尽之意,蒲风气极反笑。

  “天意?何为天意?先神是天意吗?既如此,为何独独眷顾你而抛弃他人?”

  手下力道不断加强,在最后一刻时蒲风才终于松开她。他站起身,瞧着再度昏迷的佑澜,精神海中法力紊乱,无尽的偏执与妄念在心中翻涌,恶堕迹象若隐若现。

  而蒲风丝毫不在意。

  “若是天意,我便要逆天而行。”

  -

  蒲风不再逼问佑澜获取神格的方法,取而代之的,是变本加厉的刑罚与试验。为共担恶堕的诅咒,各位长老轮流执行这一过程,并令长老殿驿使对佑澜严加看守,以防不测。

  青术立于惩戒台最外侧,远远瞧着被折磨到虚弱不堪的佑澜,有些不忍。

  那日与佑澜一见,青术认定她已看穿自己身上秘密,心中一直忌惮至今。她不喜那种在佑澜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如今见佑澜这副样子,知道她已不可能会对她构成威胁,心中微松的同时,更觉得唏嘘。

  即便有了神格,亦不能随心所欲,无可匹敌,那她们这些半神一直追求的化神飞升,又有何意义。

  青术目光移向佑澜周围的缚神链,其上强大的法力令她难以近前。

  就算法力能压制异变过程,可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地步吗?

  锁链响动,佑澜清醒过来。

  被囚的时日里她常常因痛楚而陷入昏迷,现下的醒转实属难得。神格来不及修补她的身躯,却令她的思绪变得比以往更加清晰。

  她受到上苍的感召,世间万物,因果法则,以从未想象过的姿态展现在她心中。受到的痛苦越多,所得到的感知也就越深。

  昏迷的时间里,她仿佛做了一场梦,又仿佛亲历了许多人的人生。她梦回栖灵境建立之前,先神尚未回到神界之时。她瞧见她自己,瞧见蒲风,瞧见许多同辈的半神,以及尚在襁褓的后辈。

  察觉到探寻视线以及复杂的心绪波动,佑澜抬起头。

  青术没料到她会直直望过来,连忙避开视线。

  她下意识有些慌乱,担心佑澜发现自己便是之前那已发生异变的驿使,紧接着又自觉想的太多,佑澜是栖灵境资历最长的命君,现下又获得了神格,怎会记得她这小小驿使。

  更何况她现在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裕来管别的。

  可佑澜却问:“你现下……如何了?”

  青术一惊,怀疑地往那边瞥了一眼,又立即装作不知所谓的样子。

  没有得到回应,佑澜并不介意。在逐渐完全的神格作用下,她了解了眼前驿使的一切,不必去看便可感受到她心绪的变化。她知晓青术现下的忌惮,也知晓了她一直以来的困惑和嗔与痴。

  “莫怕。”佑澜道:“也……莫要执迷。”

  青术闻言抬起头来,在伤痕累累的神明眼中望见悲悯的目光。与长老殿诸位长老对待异变半神的眼神不同,不是施舍的可怜,而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青术握起拳。

  她知佑澜话语与目光的意味,却更觉自己的难堪。

  为何?为何明明到了如此境地,还能想着他人?

  似是感知到她的不忿,佑澜轻叹了一声,于是那种无所遁形的窘迫感便再度笼罩青术。

  “好自……为之……”佑澜望着她,如此道。

  -

  到了监守交接之时,青术离开惩戒台,面色不愉。结界入口在身后关闭,她却未见到本应到此接替她的另一位驿使。

  青术心下疑惑,正欲传音长老殿报告这一情况,面前却闪过一道小小的蓝色身影,接着便被一枚光刃抵上脖颈。

  钰卿闪现至她面前:“打开结界。”

  长老殿关于佑澜陨落的那一道信令,众半神听罢皆为之惋惜,可钰卿从来都没有相信过。

  她的师父法力虽的确式微,却依旧能胜过栖灵境中所有半神,怎么可能突然陨落?

  没有人相信她的说辞,钰卿便打算自行去长老殿质询,可长老殿却闭门谢客,除却长老殿驿使外不接见任何人。她在长老殿附近潜藏多日,也从未见过众长老出入。

  命君过于显眼,施法时法力痕迹也容易被察觉,钰卿便派出青鸟跟踪了一位驿使,耗费许多时日,才终于发现了惩戒台的端倪。

  “打开结界。”钰卿重复命令道,因着焦急提高了声量。

  光刃靠近一寸,割出一道血痕。明白面前这位命君并不是虚张声势,青术无法,只得照做。

  结界洞开,惩戒台的全貌显露出来,锁链重重,汇聚于玉台中心。钰卿望着那处,收回光刃,反手施加控身决,又令青鸟留下来看守,以防驿使传音于他人。

  钰卿快步奔上惩戒台,被眼前的景象震在当场。

  “师父……”她声音有些颤抖。

  斑驳血迹和可怖的伤口,如道道利刃,刺进她心间。往日意气风发的命君,云淡风轻的佑澜,她景仰信赖的师父,如今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囚禁在这惩戒台上。

  钰卿想要上前,未走几步却被缚神链上巨大的法力威压阻挡,不自主地后退一步。

  周围的动静将即将又陷入昏迷的佑澜唤回,她抬起头,瞧见自己的徒儿出现在面前。

  “钰卿?”她恍然如梦,可接踵而至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情感波动,让她意识到此时此刻的真实。

  抵着威压,钰卿勉力向前迈开脚步。

  心中刺痛,既属于佑澜,亦属于钰卿。

  磅礴的法力几乎要摧折钰卿四肢百骸,可她坚守着意志,终是来到佑澜面前。

  “惩戒台什么都没有,师父必定困苦,我这便……救师父出来。”

  佑澜望着她,一时失语。

  钰卿说着,艰难抬起手,运起法力,覆在贯穿佑澜精神海的法器上。

  钰卿本想将其移除,可那法器原理特殊,她甫一接触,身上法力便被抽走。钰卿发觉,另一手抬起,按在施法的那只手臂上,抵挡着法力的流失。

  “不可,你会被吸空法力的!”佑澜急道。

  钰卿不听,仍不放弃。

  佑澜只觉心急如焚,可她被锁链捆住的身体动弹不得,甚至也无法触碰到钰卿。

  “我无事,我不会死。”她望着钰卿,勉力对她道:“放手,这法器加了众长老的封印,你不可能将其移除——”

  “我可以!”钰卿打断她,再加一成法力。

  “我可以。”她执拗地重复:“我一定可以救师父出来。”

  精神海迅速地枯竭下去,手臂承受不住地颤抖。

  “师父说,要带我去华城、阆城,大陆各处……”钰卿身形一晃,又咬牙顶住:“不可,食言……”

  “……”

  佑澜望着她,眼眶微红。

  栖灵山巅,天生异象,云层化作旋涡,一道金色光芒从其中降下,投射在天池旁。

  惩戒台上,佑澜的精神海中光芒大盛,神格落成。

  钰卿未曾注意到,她只是生生对抗着法器,向她的师父,她在栖灵境中最重要的人,表明着她的决心。

  “无论何时,只要师父需要,我都会站在师父身边。只要师父想要我做的,不管是何事,我都会做到。”

  话音落,金色的丝线缠上两人手腕,又慢慢融入体内。年轻的命君以满腔的赤诚和毫无保留的信任为媒介,签订与神明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