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义没注意到阿澜的那一眼,只以为她不过是在说些好话来安慰自己。

  “阿澜姑娘不必瞒我,我这次自作主张,她肯定怨极了我,一定又想着离开阆城吧。”

  他猜的八九不离十,但阿澜总不能直说。

  “扶姐姐起初是有些生气。”她道:“但您放心,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真正怨恨于您。”

  扶义闻言只是苦涩笑笑,他认定了阿澜是在安慰她,显然不信她所说。

  阿澜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门外静悄悄,一点动静也无。

  想了想,阿澜稍稍提高些声音,问扶义道:“容阿澜问一句,扶族长是如何想的,扶姐姐说她同您说过她不愿接任族长,可您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屋外人影摇晃一瞬。

  屋里则陷入沉默。

  良久,扶义缓缓道:“既然阿宁同你说了这些,想必你也知道,当初她离家前,曾与我和她叔父大吵了一架。”

  那时情景历历在目,扶义回想起来仍是痛心:“阿宁走时,说她厌极了处理族中事务。可在那之前她一直做得很好,也从未表现出来过喜恶,因此这么多年,我便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气话。”

  他脸上流露出些许后悔神色:“可那日我同她说了继任一事,她反应那般大,我才知,一直以来都是我想错了。”

  阿澜又问:“既然您已经知道了,那为何后来您还是坚持着,不肯改变主意呢?”

  “……”扶义叹了一口气:“因着我没有办法了。”

  他说:“阿宁回来族长府的这段时日,我知道,她一直在想着何时离开。可她这一走,又是几年呢?我这残生,还能等到她不再怨我,愿意回来的那一天吗?”

  “我出此下策,正是为了绊住阿宁,即便她终有一日还是会离开,但能多留她一段时日,我们一家能多团聚一段时日,也是好的。”

  阿澜:“……”

  扶义此番剖白,此时没有谁比阿澜更能理解了。

  她也有过那样的时刻,不想钰卿离开,却也无可奈何的时刻。

  “这些话,为何不同我说?”

  一个声音响起,随着主人脚步从门外来到门内。

  扶义微愣,瞧着走进来的扶宁,身体坐起来些。

  看了看二人表情,阿澜适时退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父女二人。

  瞧着扶义有些忐忑的神情,扶宁想着方才听到的那些话。

  她也知道父亲故意为之是为了束缚住她,但她却从未站在父亲这一边考虑过,从未想过,父亲只不过是想让她多陪陪他。

  扶宁心下更加感慨,道:“昨日阿承跑来跟我讲了好多他从未说过的话,还叫我多跟您也聊聊。如今看来,有话不说,是不是咱们家人共同的坏毛病啊。”

  扶义小心问道:“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可是又叫阿宁生气了?”

  扶宁思量一番:“是也不是。”

  若是从前,扶宁可能真会纠结那些话中的某几处,可现下,她心中只余感慨。

  她坐到扶义身边:“父亲想要阿宁多陪陪您,阿宁晓得了。”

  她话语乖顺,恍然间,扶义仿佛看到了那个离家之前的扶宁。

  扶宁望着扶义,眼中丝毫没有扶义想象的那些怨怼,只轻声道:“父亲可知,为何我明明不喜处理族务,从前却一直都未曾表明?”

  扶义听着她。

  但扶宁没直说,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我与阿承上了学堂之后,学堂中的一切,我做得如何?”

  扶义道:“骑马射箭,琴棋书画,你样样都好,学堂之中,没人比得过你。”

  扶宁笑了:“可这些我都不喜欢。”

  “我努力将这些做好,做得比阿承好,是因为只有这样,您才会将您的偏爱分给我一些,父亲。”

  听她此言,扶义怔怔地瞧着扶宁。

  他从她话语中感受到女儿的委屈,便先是心疼起女儿来,但心疼之余,却又不禁感到心酸。

  他向来自认为对两个孩子都很疼爱,甚至比起扶承,他对扶宁要更为纵容。却不想,在女儿心中,他仍是偏心的么。

  扶宁接着说:“当初我离家,也是因此。最初决定少族长的人选时,父亲不选阿承,是要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您却从来都不知我真正喜欢什么。”

  扶义刚想解释,但下一刻却又止住了话头。

  扶宁是从未在他面前表露喜恶不假,但扶承亦是少有明说,可他仍是对扶承的喜好一清二楚。

  扶义无从辩驳。

  若是他对扶宁再细心一点,像对扶承那般,又怎会发现不了?

  扶义:“……”

  阿宁说得对,他终究还是偏心了的。

  他无力地垂下头:“是父亲不好。父亲……对不住你。”

  看着扶义垂头不语的模样,扶宁鼻尖酸了酸。

  终于得到扶义的歉意,扶宁心中却并不好受。

  从前她想,若有一日要将心事全都告诉父亲,她必定是会愤愤不平地控诉,但现下却并非如此。

  她看着独自神伤的父亲,看着他苍老的面容,自己便先心软了。

  扶宁想,父亲一定也是一样。

  她在此刻忽然切实体会到了扶承所说的那句“我们是一家人”的含义。

  无论有什么样的误解与委屈,对家人的心疼总会先盖过一切。

  扶义胸口起伏几下,最终下了决定,颤抖着声音道:“父亲知道了,明日我便向族人宣布,族长的继任者,另择人选。”

  他仍垂着头,未看着扶宁,艰难道:“去做你喜欢的事吧,父亲不绊着你了。”

  扶宁握住了他的手。

  “我会去的。”她说:“但是是在父亲把身体养好之后。在此期间,我给您讲一讲我见过的那些名山大川,讲一讲我所喜爱的那些事吧。”

  扶义缓慢抬起头望着她,反应着她话中之意。

  扶宁眼眶湿润,微微笑着:“父亲要快快好起来,好起来之后,叫上叔父与阿承,我们一家一起去,可好?”

  扶义嘴唇颤抖几下,视野中扶宁的身影因泪水而变得模糊。

  “好。”他用力回握住她,不住点头道:“好。”

  -

  在各位家主终于认可扶承的劝说,陆陆续续乘上马车离开族长府之后,阿澜接到了从正堂出来的钰卿。

  她朝她伸出手,钰卿也习惯性地将手给她。

  “方才我在扶族长院里瞧见那儿的腊梅开了花,”阿澜面带笑意:“不知咱们家的梅花开了没有,我们待会儿回去要记得看一看。”

  “好。”钰卿颔首,被她牵着出了族长府,又问道:“扶宁如何了?”

  “我未听她与扶族长的谈话,但扶姐姐留在了族长府,想来应是与扶族长和好如初了。”

  阿澜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应是如初,该是比以前还要好了。”

  钰卿瞧着她:“为何这般断定?”

  “因为他们是一家人,是始终关爱着彼此的,只不过是缺少了一些沟通,才会造就这许多的隔阂。而现下,他们已将自己所想全部告知对方,从前的那些隔阂自然也会迎刃而解。”

  钰卿明了,点了点头,思量一阵儿,又道:“若身为家人,便需要相互沟通,我知晓了。”

  阿澜弯了弯嘴角,忽然觉得她像个好学的学生,对凡界的人与情从懵懂到逐一通晓。这过程的任何事她都认认真真,直让阿澜觉得可爱。

  她看着钰卿侧脸,复又开口道:“其实不仅是家人,任何相爱之人都是一样的。”

  钰卿望着她双眼。

  在这样的注视下,阿澜脸皮微微烧起来:“要将自己的心意,将自己的诉求切切实实传达给对方。”她道:“而爱着你的人,总会接受你的一切心意,回应你的一切诉求。”

  钰卿垂眸,再次感受并思索着阿澜的话。

  片刻后,她说:“你我亦是如此。”

  没等阿澜反应过来,钰卿又道:“你的一切诉求,不管什么我都会做到。”

  “不仅是那个契约,是我想要回应。”

  听到钰卿这句话,阿澜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的那颗心,轻轻撞了一下。

  她没想过钰卿会这样说。

  她本意是想传递自己的心意,是想让钰卿面对着自己的时候更加畅所欲言,是想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但她在钰卿这里得到了更好的惊喜。

  钰卿说,她会回应自己的一切。而那前提,是她们彼此相爱。

  阿澜再次清楚地认知到,她爱着她。

  初通情爱的命君大人从不会说包含情爱二字的话语,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比那些更让阿澜动心。

  从此,“有求必应”不再仅仅是一个莫名存在的契约,对阿澜而言,它成为钰卿的爱意和真心。

  阿澜牵着钰卿快步往家走去。

  她很想亲一亲她抱一抱她,但在大街上可不行。

  一进家门,阿青便迎了上来,兴奋地围着她们叫,示意二人跟着它到花圃那边去。

  但阿澜顾不上它。

  二人相拥于屋檐之下。

  西边院墙的花圃中,那棵梅树上吐了新蕊,几朵小花静静开放,在风中轻颤,散开一缕梅香。

  阿澜与钰卿,都忘了看一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