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物未能跑出城多远,到了远离城墙的一片空地上,钰卿觉得此处可以施展开来,便将控身决收紧。

  那怪物原只顾仓皇逃脱,极快的速度被钰卿生生拉停,它整个身体仰摔过来,又被法术死死控在地上。

  此时钰卿体内法力暂时重回巅峰,对付起它来是易如反掌。控身决勒住怪物脖颈不断收紧,那怪物陷入窒息,却连挣扎也不能够。

  钰卿立在空中,面上带着霜雪,手中法决不停。

  不用很久,那怪物喉骨处发出断裂声响,被刺后仍在流血的嘴张了张,再也合不上。

  钰卿收回法术,转身回了城。

  怪物死去,狼群尸横遍野,城门被损坏,门洞内一片狼藉。可除了这些之外,城中一成未变,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先前溃逃的卫兵们又折返回来,他们做了逃兵,回来就已是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可扶昌此时无心管他们,他面色沉痛站在人群前面,扶承避开他受伤的手臂搀着他。

  所有人围在那唯一死去的人周围。

  那人躺在地上,左边肩膀上几个怪物咬穿的窟窿,血染红大半个身子,面容却是祥和的。

  钰卿停在众人后面,卫兵们给她让开一条路,但她却没有上前去。

  阿澜为那人盖上一层布,目送他被人抬走,回头看到钰卿已经安然回来。

  钰卿无措地望着她。

  “他叫什么名字?”扶昌开口问道。

  “他没个正式的名字,原先在家里行五,府中都叫他扶伍。”扶昌道。

  扶伍不仅没有正式名字,他父母早逝,兄姊夭折,现下家中一个亲人也没有。

  掌管着扶伍命石,这一切钰卿都知道,可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阿澜来到她身边。

  对所爱之人平安的庆幸和无辜之人死亡所引起的遗憾交织在阿澜心头,她紧紧抱住钰卿。

  钰卿想说些什么,一时说个“我”字,一时说个“你”字,可最终都没了话音。

  阿澜只是抱她更紧。

  -

  这场战事过去,城门的修缮提上了日程,城外狼群尸体被卫兵们一一清扫干净,那怪物遗骸如前一只一样化为齑粉,唯一剩余的独角则被扶义当做不祥之物烧毁。

  阆城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扶伍的丧事最后是由族长府包办的,三日之后,扶伍尸身葬进扶氏祖坟。感念扶伍壮举,扶义让人为其作了墓志铭,镌刻在他碑上,还将他牌位破例供奉在族祠主家这一脉中。

  因着没有亲人,扶伍出殡那日来的人很少。除平日的三两好友之外,扶义、扶昌和扶承三人也到场哀悼。还有钰卿和阿澜,两人站在最后,远望着灵柩被人抬起、慢慢走远。

  扶家众人为扶伍又上了几柱香。扶氏一族大多是性情中人,因此对扶伍遭遇,扶家三人都不同程度地面露伤怀。

  他们的悲伤是因逝去了一条性命,这性命是他们相熟之人,是扶氏子弟。而他们的感怀是因扶伍舍命还恩的义举,因他舍的命、还的恩是为了钰卿,为一个半神。

  可这些伤怀也仅限于此,他们只知道扶伍救了钰卿,却不知道他救的是整个阆城。

  只有钰卿知道。

  学着阿澜曾经做过的那样,钰卿将扶伍的命石供奉在他排位前。

  她心中一定很不好受,阿澜明白。因此没等得及回到家,在牵着钰卿回去的路上,阿澜便好好抱了抱她。

  这次轮到她来安慰她。

  但一个拥抱对钰卿来说似乎不太够。

  一路上,钰卿频频看向阿澜侧脸,一会儿出神,一会儿又欲言又止。

  阿澜以为她仍未走出对扶伍之死的难过,便轻轻摇了摇她的手:“怎么了?”

  钰卿没有应答。

  阿澜接着道:“你心中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同我说。”

  静静等了一会儿,钰卿才缓缓开口。

  “我……”

  只说了一个字钰卿便又停下,微微蹙起眉,像是在为如何措辞而为难。

  阿澜替她开了个头:“你心中有些难过?”

  钰卿点点头:“同之前你保护我时一样,可又不太一样。我……我不明白”

  之前阿澜受伤,她比现下还要难过,此外还有各种她说不上来的感受,五味杂陈,满满当当地装在她心中,让她一颗心沉重无比。

  而这次,钰卿亦是为扶伍感到悲伤,但更多的却是……困惑,再无像之前那样复杂的感受。

  阿澜想起命君大人关于生死的认知,便自然而然以为她是不知心中难过从何而起,开解道:

  “也许就如钰卿你所说,人死之后会去往比凡间更好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为生命的逝去而感到悲伤。我们会为他本应接续的人生感到遗憾,会因再也见不到这个人而伤心,我们会因这些事难过,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凡间总认为,没有什么比命更珍贵,所以钰卿,不必因你的感受而困扰,那都是正常的。”

  可钰卿听罢却并未平缓蹙着的眉,阿澜所说确实开解了她不少,但是这些她早在阿澜受伤时就隐约理解,她会怕她死,她会怕再也见不到她。

  而对于扶伍……

  钰卿还是说出了她的困惑:“可我……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救我。”

  阿澜愣了愣,看向钰卿。

  看清她眼里切切实实的困惑,阿澜又想起那日在城门口她表现出的无措。她恍然发觉自己所疏忽的这一切,心中泛起疼惜和歉疚。

  是了,她不懂啊……

  阿澜紧了紧交握着的手,声音柔和:“他是想要报恩。就像其他阆城百姓一样,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他们常常送各种东西给我们,也是因为感激你,要报答你的恩情。”

  “报恩?你说没有什么比命更珍贵,他同我不过几面之缘,仅仅为此,便可以付出性命吗?”

  阿澜微微笑了笑:“是啊,虽然凡人常常这么说,但实际上,人们总有一些自认比命更珍贵的东西。对于有些人来说是钱财等身外之物,对于有些人来说则是情谊。”

  “也许在钰卿大人看来,救人并非难事,不值一提,但那对扶伍来说很重要,重要到他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来偿还。”

  “这便是凡人的情谊,真的很不可思议。”

  “有时可以浅薄到因自身利益受损而轻易舍弃,有时又厚重如斯。”

  听了阿澜的话,钰卿沉思了一路,直至回到家门口。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问阿澜:“此前你保护我,也是为报答恩情?”

  阿澜身形顿住。

  “那不一样,钰卿。”阿澜回过身,摇了摇头。她比钰卿多上了一层台阶,此时高过她一些。

  “报恩者或许愿意为你而死。”

  阿澜望进她眼底,一手抚上她脸颊,郑重道:

  “我也愿意为你而死,但也可以为你而生。”

  -

  阿澜家门口这条街上现下没什么人,离她们不远处的巷子拐角,扶承转过头靠在墙上,表情落寞。

  扶义扶昌已经回府,而他则是去医馆为扶昌拿药,本打算拿完药便回去,可走着走着,却不自觉地来到了这里。

  那日是他昏了头,对阿澜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他自知不如钰卿,便以钰卿的身份当借口,说服自己她们神凡有别,最终定会殊途不同归。而他还会有机会,只因为,他同阿澜一样都是凡人,他们是一样的。

  于是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钰卿还是会像之前那样击退怪物和狼群,他便理直气壮地认为钰卿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可经扶伍一事,他再难理直气壮地说出那样的话来,也再难有那些理所应当。

  那日的危机,扶伍会舍命相救,阿澜会想要以身做饵,若是叔父知晓那怪物弱点,必定也会做出同他们一样的选择。

  唯有他自己,什么都不会做。

  叔父之前训斥他嫌弃他,有时真是嫌弃得没有一点错。

  扶承又朝那边望了一眼,此时再看那一双相伴的身影,他竟觉得很有些相衬。

  心中酸涩难当,扶承收回视线,垂下头。

  脊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扶承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心中那点伤春悲秋顿时去了大半,回头时总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见到来人,他顿时愕然愣在原地。

  来人却是扶宁。

  听闻阆城已然安全,扶宁便带领其他人赶了回来,一路上果然不见那些可恨的野兽,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唯有阿青不消停。它一时很是急切的样子,一时又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扶宁不知它这是怎么了,还以为它出了什么事,一进城就跟着阿青的指引,想将这小青鸟尽快给钰卿送回去。

  扶宁越过扶承,看到前方两人进了那边的院子。

  “那不是阿澜和钰卿嘛,她们现在住在这里啊。”

  “不过,”她狐疑地看了扶承一眼:“你在这里看她们干什么?”

  扶承还没回过神来,扶宁虽然奇怪,但也不想管他太多,便打算绕过他去找阿澜钰卿二人。

  扶承已由开始的惊愕转为愤怒,向旁迈了一步挡住她。

  “你还回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