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康馆第二对第一的单方面挑衅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陶婉走后,曹悦回头扫视了一圈,将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尽收眼底。

  整个西堂静悄悄的,她于这份安静中拄着拐,慢慢离开众人视线,

  西堂后门出去是一条小巷子,平日里很少有人经过。无人空巷中,曹悦立在墙边,垂眸不语。

  “你方才所言,很不讲道理。”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曹悦回头一看,发现钰卿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旁边几步远处。

  曹悦无奈道:“你倒也不必如此尽责。”

  钰卿看着她,方才陶婉和阿莹在外面的对话,曹悦听得隐隐约约,但钰卿耳力非凡,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此事错不在陶婉,可曹悦却说是陶婉令她为难。

  她们不应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也会如此吗?

  她这样想,便也这样问了。

  曹悦笑笑:“是啊,哪个朋友会像我这样,疏远她,伤她的心。”

  “疏远?”钰卿蹙起眉,联想到阿澜偶尔也会表现出远离的态度,不大高兴:“朋友之间,为何要疏远?”

  曹悦没有回答,像是被问住了一般,她想了很久,才说道:

  “大概是因为,她太好了吧。”

  “师姐也很好!不,师姐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木门发出响动,阿莹从门后钻了出来,她先前见曹悦脸色不好,很是担心,便偷偷跟在曹悦后面,可也知道今天的事由她和陶婉而起,怕师姐生气责罚,于是一直在门内偷听。

  可当她听到师姐妄自菲薄的话时,还是忍不住跳出来说了这么一句。

  说完,阿莹望向曹悦神色不明的脸庞,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可曹悦却没像那天一样生气,只是叹了一口气,冲钰卿道:“钰卿姑娘,我有些私事要解决,还请你暂时不要跟过来。”

  钰卿略一思考,点头应下。

  怀着不安的心,阿莹跟随曹悦来到书房,这一幕跟那天何其相似,阿莹顿时明白,果然师姐还是要罚她。

  她情绪低落,耷拉着脑袋:“我知道师姐你怪我,你要罚就罚吧。”

  曹悦却摇摇头道:“我不怪你。”

  阿莹眼神一亮,可紧接着就听见曹悦道:“是我的错,若我早些将话跟你说开,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她这话像是对着阿莹说,却又像是喃喃自语,阿莹从没见过曹悦如此神情,也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茫然地看着她道:“师姐……”

  曹悦看向她:“你这样针对陶婉,是因为觉得东堂首席应该是我,对吗?”

  不等阿莹反应,曹悦接着说下去:“你一直在西堂跟着我,与我相处多而与她相处少,因此对我有所偏颇。看不清全貌,这不是你的错。”

  她望向窗外,怅然道:“事实上,陶婉与我,云泥之别。”

  “我们同在颐康馆学医,外人都认为我们不分伯仲,都是师父的得意弟子。但实际上,那时师父师娘最常挂在嘴边夸奖的,是陶婉。”

  “我们也曾一同去往外乡,在师父旧友薛神医处求学。薛神医提出的各种难题,我往往百思不得其解,陶婉却总有精妙想法,常常得神医赞扬。人人都道,陶婉若是留在那里,必定可以名扬天下。”

  “可陶婉没留在那里,而是和我一同回到颐康馆。出师比试时的那道考题,我花了整整一天一夜,可陶婉,仅仅用了两个时辰。”

  曹悦笑了笑:“你瞧,这就是陶婉啊。”

  她对阿莹道:“听了这些,你可还觉得那场比试有什么不平吗?”

  从没想过事情会是这样,阿莹十分震惊,脑袋混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只能道:“可是师姐也很努力,平时师姐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曹悦觉得有些荒谬:“这件事怎能和努力混为一谈?”

  可阿莹此时难以冷静,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可师姐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好的。”

  曹悦摇摇头,无奈道:“你怎么就这么偏袒于我?”

  她想到什么:“莫非是,为报那时的救命之恩?”

  她一下猜到缘由,阿莹原本还想说的话全卡在喉咙中,愣愣地看着她。

  曹悦道:“若是如此,那你又怎会只偏袒我呢?那时你身染重病,是我和陶婉一同救你回来的啊。更何况,那时你的病未有先例,是陶婉遍寻古籍,不眠不休地钻研医书,才找到救你的方法来。”

  她看着已完全失语的阿莹:“你最该感激的,最该偏袒的,是陶婉啊。”

  -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够曹悦“解决完私事”,钰卿出发寻找曹悦。

  她在西堂后院的一棵树下看到了阿莹。小姑娘抱膝蹲着,肩头轻轻耸动,发出细小啜泣声。

  钰卿走过去,问道:“发生何事?”

  阿莹吓了一跳,迅速擦了擦眼泪,又凶巴巴的:“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她显然迁怒,钰卿不介意,又问一遍:“发生何事?”

  阿莹声音闷闷的:“没什么。”

  说罢等了一会儿,感觉身边没动静,阿莹抬起头,却发现钰卿已经走远。

  她追过去,“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你不是来安慰人的吗。”

  钰卿眸色淡淡:“你说了无事。”

  “况且,”她停下脚步:“我只是问一问,并非安慰你。”

  阿莹被呛住,她奇怪地打量着钰卿,刚刚的难过情绪也消散了不少。

  她吸了吸鼻子:“算了,你要找我师姐是吧,不用去了,我师姐好好地在西堂待着,不会有什么事。”

  她以为钰卿不知道,别别扭扭道:“那些传言都不是真的,不用这样保护我师姐。”

  短短时间她态度大变,钰卿看向她:“你先前并非这样认为。”

  “我那是……”阿莹声音逐渐变小:“是我错怪那个人。”

  “我不知道她……不知道是她救了我,我之前只以为是师姐救了我。”

  “我进颐康馆的契机,是三年前的一场重病。”

  “我这病一般大夫治不好,家里人嫌给我看病浪费钱,说我是个累赘,就把我丢在路边,让我自生自灭。”

  “我那时发了高烧,沿着路走了没多远就晕倒了,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颐康馆。”

  她接着说下去,也不在意钰卿是不是还在听,她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来寄托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辛酸。

  “到了颐康馆,我虽然烧得脑袋发懵,迷迷糊糊的,却还是知道有人一直在照顾我,跟我说着话,一直陪在我身边。”

  “后来我退了烧,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师姐。她坐在床边,正帮我擦汗,看到我醒来,她对我笑了。”

  “那是我生病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笑,师姐在为我醒过来而高兴。她让我头一回觉得,我还活着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而不是拖累。”

  阿莹脸上浮现出温柔神色,她还记得她醒来时的景象。那时已是深夜,房间内烛火有些暗淡,微弱暖光映着曹悦,映出她欣慰表情和关切眼神。

  阿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也从没见过这么温柔的人。她短短的人生曾充斥着冷漠、刻薄和暴力。可自那天起,她的人生有了光。

  -

  是夜,曹悦书房灯火不歇,钰卿坐在书房对面的墙头上,默然驻守。

  阿澜一过来就看到这幅景象,不由得弯了弯眉眼。

  命君大人这样子,倒是有些乖巧。

  她靠近些,阿青立刻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扑闪着翅膀飞过来。

  钰卿低头看去,就见到不知为何下工之后没回客栈的少女,而那只青鸟,正亲亲.热热地往她脸上凑。

  钰卿:……

  这鸟也太不稳重。

  她还记挂着阿澜对她时近时远的态度,又加上今天听到了曹悦那番关于“疏远”的意义不明的话。

  不明白这些凡人都是如何想的,钰卿不动如山,装作没看到。

  “钰卿。”阿澜轻声唤她。

  听到她呼唤,钰卿忍了忍,没第一时间下去,在阿澜再次唤一声后,她这才轻巧落地,来到阿澜面前:“为何不回客栈?”

  阿澜道:“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钰卿问:“何事?”

  “我,我想帮帮陶大夫她们,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她特意用了询问的句式,给了钰卿选择的余地,就是顾及那“有求必应”的能力,担心让钰卿做了她不愿意的事。

  钰卿也明白这点,问道:“为何想要帮她们?”

  “她们本应是一对很要好的……挚友,不应是现在这种局面,如果这样下去,说不定就会抱憾终生。”

  因着对陶婉感同身受且惺惺相惜,阿澜看向钰卿:“我不希望,她们是这样的结局。”

  抱憾终生。

  钰卿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

  原来,曹悦那般表现,可用此来形容吗。

  钰卿看向阿澜,少女期待地望向她,双眸明亮,似有星子落于其中。

  晚风轻轻掠过两人之间,钰卿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好。”

  被那样一双眸子注视着,她不由自主应下来,无关可能存在的契约,而是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