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虚弱不堪的女人在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飞快冲过去,紧紧护着自己的女儿,任由那锋利长牙朝自己落下。

  利刃破开血肉之躯。

  阿澜接住脱力摔倒的母亲,怔愣地看着这一切。

  发生了……什么?

  她看见丁先知被钰卿击飞出去,撞在石墙上昏死过去。她看见村民们先是惊慌地看着这一变故,又对钰卿的能力露出敬畏之色,唯恐殃及自身。

  她看见到处开出血色的花,地面上,母亲背后,还有她的眼中。

  母亲攥着阿澜的衣袖,嘴唇翕动。

  阿澜尽力去听,发现那是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呢?

  明明丁先知的怒气冲她而来,明明是她召集村民要和丁先知对质,明明是她带回来那根作为凶器的长牙。

  母亲对不起她什么呢?

  母亲的手渐渐失去力度,眼角淌过一行泪,缓缓闭上双眼。

  阿澜脸上一片冰凉,她这才发觉,从刚刚起充斥着她耳膜的哭喊声,就来源于她自己。

  她背起母亲,惊觉母亲轻得要命,可明明这样轻的母亲,却令她脚步几度不稳。

  她背着母亲,越过村民,向家走去。

  压制住兀自翻涌着的精神海,钰卿望向那踉跄离去的背影,想要跟过去,却又停住,向众人宣判道:

  “因果业债,终有其主。她命理本不该如此,溯其根本,在于你们。”

  她细细感受着精神海中每个人的命石变化,面色冷如寒霜:“此地往后三十年,天灾不断,人祸横行。村中之人,无论身处何方,必穷困潦倒,无子无福。”

  今日看过许多钰卿展露出的神通,村民们没人质疑她的话是真是假,纷纷面露惧色,拜伏在地求饶,有几个人膝行过来,想要扯住钰卿衣摆求情。

  钰卿后退一步,立起一道屏障将他们隔开。

  那几个人磕着头:“大人,求求您不要降罪于我们,我们是无辜的啊。”

  “对啊,全都是丁先知,不对,是那个姓丁的干出来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啊。”

  听到这些话,钰卿罕见地生了怒意:“无关?当真无关?那人是主谋,你们便是从犯。”

  更何况这惩罚也并非由她降下,命君无权更改人类命理,是非曲直,因果法则自会判明。不过这些她并不想向这些人说明。

  不过浪费唇舌。

  她捏了个诀,今后三十年间这个村落发生的一切在每个人脑海中预演。

  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那将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

  阿澜将母亲葬在村子东边。这里同样长眠着她的父亲。

  那时因为那个灾星的流言,村里人甚至不让她们将父亲葬入族坟。不过现在这样也好,她不想再让父亲母亲和那些人待在一起。

  看见青鸟落在面前的墓碑上,知道身后出现之人是钰卿,阿澜擦去眼泪:“钰卿大人这些天一直帮我处理我母亲的丧事,还没谢谢您。”

  钰卿看向少女跪立着的背影,心中亦是涌上难过之意。双亲于她已是过于久远的概念,她身边也没有其余亲近之人,可不知为何,她却能对这种至亲分离的情形感同身受。

  钰卿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道一句“无事”。

  “我其实,是想将母亲带走的。”

  静默的山间,响起少女倾诉的声音:“这里很不好,我很讨厌这里。”

  “我想过,无论如何也要将母亲带走,至少也要把母亲带去她原来的部族。可是,父亲还在这里。”

  “母亲的部族离这里很远,她不惜远嫁到这样一个小村子里来,一定是深爱着父亲。我记得父亲在时,母亲很爱笑,她看着我们的眼神永远透露着幸福的神采。当父亲走时,她那样难过,只是因为还有我在,她才没有和父亲同去。”

  阿澜微微哽咽:“所以我想,母亲肯定是想要和父亲葬在一起的。”

  钰卿默然,试图尽力去理解少女口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所谓“深爱”的感情,却最终无果。但她仍是顺着少女话中的心意,抬手在这片墓地周围布下一层结界。

  “如此,无论外界怎样变迁,此处都不会受到侵扰。”

  她想了想,又拿出一块透明的晶体碎片放入阿澜手中。

  她解释道:“这是你母亲的命石碎片。如今你母亲的命石已毁,我理应在回到栖灵境后将其全部上交长老殿,但……也不过是一块碎片罢了,你大可带着它。

  “也算是……带你母亲离开了。”

  阿澜将那碎片握入掌心,静静地看了命君很久很久,才低下头,轻声道:“谢谢您。”

  安静的氛围在二人间流动良久,阿澜将鼻尖的酸意忍下去后,重新开口:

  “钰卿大人,可以让我单独和父亲母亲待一会吗?”

  钰卿颔首,身形隐去。

  阿澜抬头看着父母的墓碑,讲起最后想要同他们说的心事:

  “父亲,母亲,女儿就要离开这里了。”

  “那个姓丁的已经得到他应有的报应了,这段时间,他在村里人人喊打,时时都能听见他的求饶声,你们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至于那些村里人,听钰卿大人说,他们也会得到上天的惩罚。”

  “钰卿大人就是刚刚那位,你们看到了吗?她,很温柔对吧。”

  “她救了女儿两次,每次都在最危急的关头赶来女儿身边。她那样强大,好像这世上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父亲母亲,女儿……女儿爱慕着她,就如同你们对彼此的那种爱慕。但我也知道,我们身份有别。也许很快,她就要回去一个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但是,”阿澜扬起一个笑容:“女儿还是爱慕她。我会守着这份感情,自己一个人好好生活下去。”

  “女儿这就走了,无论在哪,我都会永远记挂着你们,也会照顾好自己,请父亲母亲不要为我担心。”

  阿澜向父母再拜了拜,起身向山下走去。钰卿站在山脚下,正望着远处出神。

  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阿澜走上前去。

  “钰卿大人,我同父亲母亲道了别,打算明天就离开这里。大人您也要回去了吧。”

  犹豫了下,阿澜咬咬唇,接着问:“我,还能见到您吗?”

  本以为会立刻得到对方坚决的回绝,可对方却想了很久,才皱着眉道:“我不知如何回去。”

  钰卿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思考着什么:“我这次来与上次有些不同,此次我与栖灵境感应消失,无法自己回去。本以为长老很快就会发现,继而将我召回,但在凡界待了这些时日,却仍旧没有一丝要回去的征兆。”

  阿澜微微睁大眼睛,于这回答之中,她抓住了一丝可能性:

  “那,您要留在凡间吗?”

  钰卿沉吟片刻,摇摇头道:“可我不知该去何处。”

  阿澜道:“既然您不知道回去的方法,那不如到这片大陆的各地去看看,我听说有些部族有记载关于神明的传说,说不定能从中找到让您回去的方法?”

  她小心翼翼说出心底期盼:“大人您,同我一起去游历,可好?”

  奇怪的力量再次涌现,如之前几次一样,钰卿想也不想,颔首答应。

  钰卿:……

  “你同我说的事,我总不能自己做主,最终都会应下,你可知其中缘由?”

  方才刚刚冒头的惊喜消去,阿澜有些惊讶,原来对方有求必应,并非全是本愿吗。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到自己或许令爱慕之人为难,阿澜心中歉疚:“我以后会换个说法,多问问您的想法。”

  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钰卿思索着她之前所说,道:“不过你所言有理,戒律中说不得私自出栖灵境,也即栖灵境确实存在与凡界相通之处,倘若凡界有记载,或许真能找到回去之法。”

  不过还有一点钰卿没说出,她来凡界两次,仅仅是这一个村落就让她见识了许多,一花一草,一叶一木,日升月落,昼夜交替,这都是栖灵境从不曾有的景象。

  她也想看看这凡间。

  钰卿望着少女微亮的双眸,颔首道:

  “我同你去。”

  -

  翌日

  二人离开村子的时候,似是在躲着她们一般,村里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整个村子一片死寂。

  但阿澜对这些人如何并不在意,两人刚出村口,路边草丛中传来一阵动静。一只手伸出来,想要握住阿澜脚腕。

  阿澜吓了一跳,向后躲开,却见草丛里滚出一个人。

  说是人,那人已不成人样,浑身衣服破破烂烂且布满血污,腿脚像是被打断了,扭成不自然的形状,脸上也是伤痕累累,青一块紫一块的。

  仔细一看,正是那丁先知。此时的他再无往日气焰,他朝着钰卿匍匐了几步,向对方恳求,缺了一颗的牙齿漏着风:

  “大人,大人,求您救救我吧。”

  这些天,由于钰卿之前的预言,村民不敢再在二人面前多言,却转头将怒火投向了他。

  他向钰卿磕着头:“只要您肯救我,我肯定给您当牛做马,做什么都行。”

  见钰卿不发一言,他又转向阿澜:“阿澜,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帮我求求情吧。我以后一定……”

  阿澜顿时怒火中烧:“你做梦!想要我替你求情?我只想你给我父亲母亲偿命!”

  丁先知身子一抖,生怕面前二位一个不高兴让这句偿命成了真,他哭喊起来:“我真的悔过了,我对不起你们一家。但是,我已经得到报应了啊,那些人,那些人把我打成这个样子还不够吗?”

  怎么会够!

  阿澜正欲开口,旁边沉默已久的钰卿却忽然道:“你现在还不会死。你命石运转一切如常,是寿数长久之象。”

  放在平时,这本应是一句吉祥话。但在此刻……

  阿澜和丁先知心里都明了了:

  他将长久地活下去,日日受尽唾骂折磨,生不如死。

  随着丁先知难以承受的痛苦嚎叫,阿澜心中掠过快慰。

  她看向父亲母亲所在的方向。

  她道别,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