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 雪白墙面上的钟表指针还在不停歇的走动,但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停在原地久久的驻足, 似乎留足时间在等待每个人消化这份震惊。
周徽大脑“轰——”的一声响,瞬间空白了一瞬。
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女人,女人身材修长,艳红的裙子裹住如柳腰肢,一头长卷发散落在肩头, 脸上是浓艳的颜色, 妖冶的如同鬼魅。
这不是周徽熟悉的喻白。
她熟悉的喻白是即使背景复杂, 身份神秘,即使一直以来隐藏自己, 埋藏了很多秘密,但卸下伪装,卸下身上保护自己的盔甲, 她其实内敛到没有锋芒。戴上保护的面具,她也绝对不是这种锋芒毕露的气场。
做刑警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养成一项特殊的技能, 看一寸照都能看出不少信息来, 她的气场太张扬了,连脸上的笑都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周徽不知道一个常年直插毒枭心脏的卧底究竟可以伪装到何种程度, 也许这就是喻白最真实的样子, 这才是她灵魂深处本来的面目。
很久之后, 周徽才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 拉回轰的支离破碎的意识,“这是什么时候拍到的照片?”
“一周前。”
照片中的背景是一扇金碧辉煌的大门, 大门两边各有两根两人粗的门柱,外头都包裹着金箔,向两边敞开的玻璃门内,一边一排穿衬衫打领结的侍应,看样子是要迎接贵宾。
门前停着一辆黑色雷克萨斯LS460,车牌SR4打头,是辆缅甸车,打开的车门内喻白提裙而下,十来个穿黑西装戴墨镜的保镖等在车前。
看拍摄角度,应该是从右斜方,两层楼高度的位置拍到的,刚好拍到女人的正脸。
是喻白没错。
“就这一张照片吗?”周徽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韩尉耸耸肩,有点无奈的点点头说:“就一张。就这还是他们跟了一个月的结果。缅甸警方派去追踪瓦卡行踪的警员没头苍蝇一样翻了大半个佤邦都没找到人影,说来也巧,当天晚上警方在这一片的红灯区查一桩卖|淫案,无意间拍到这张照片。”
周徽指了指照片中的汽车:“车牌查了吗?”
“假的,是个套牌号,套的还是个当地政府要员的牌照,太狡猾了,这样根本没人敢查他们的车。”韩尉叹着气摇了摇头,感觉身心都受到重创:“这帮人做事小心谨慎,一个月以来一丁点破绽都没露出来,上周喻白这张照片落到当地警方手里,他们一行人这么大阵仗,警方以为是他们扫黄扫的太厉害,惊动了上面某位的敏感神经,没想到误打误撞查到瓦卡的行踪。”
“春光夜总会。”
韩尉指着屏幕里金碧辉煌的建筑对周徽说:“瓦卡这帮毒枭私下里经常的集会地,这家店的幕后老板查不出是谁,投资维持运营的股东套了三四个马甲,追查起来有点困难,但肯定跟当地上层某位官员打过招呼,简单来说,就是上面有人撑腰。所以这家店就算踩线,沾点黑,当地政府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瓦卡估计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在刚刚越狱短短一月内为所欲为,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韩尉一口气说完,看了眼周徽,见她居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还有点惊讶。
功归于大表姐传销头子见了都要甘拜下风的口才和宣传能力,周徽和喻白两个人的事在警局人尽皆知,最近一个月周徽翻了几遍平陵市,也要找一个很大可能已经死亡的“死人”,更让韩尉清楚她对喻白的感情。
所以,这次喻白死而复生以这样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其身份敏感程度不言而喻,危害程度不言而喻,他想象了无数种周徽得知这件事情的反应,也许情绪激动,也许难以接受,甚至她怀疑缅方给出的信息有误让重新调查,韩尉都觉得在情理之中可以理解。
却怎么也没想到周徽会是现在这样一种没有反应的反应。
她似乎丧失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情绪,使劲搓了把脸,依旧神色平静的说:“联系禁毒大队了吗?”
案件涉及大毒枭瓦卡,听张局说二十五年前,金三角地区曾经和大陆联手围剿过瓦卡的大本营,案件细节不得而知,但是当时平陵市的缉毒警确实派出去好几波,参与行动的人不少,这样的跨国毒品案自然是要通知禁毒大队。
“李大队一会就到。”韩尉说:“张局应该已经去门口接人了。”
周徽抬起眼皮,发现张裕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办公室。
“周队,你还好吧。”韩尉有点担心周徽的状态,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嗯。”周徽提起点精神摇摇头说:“我没事。”
韩尉没再多问。
十分钟后,张裕南带着李大队和赵敏进入会议室。
周徽坐在桌前,手心微微出汗。
她在等,她在等心里那个呼之欲出的可能性,她在等赵敏来了会议室之后告诉她,事实不是韩尉说的那样,告诉她喻白只是去执行新的卧底任务,就像以前一样。
但是,赵敏没有这样说。
她只是跟在李大队身边,和张局说:“我们会配合市局的行动,一定会重新抓捕瓦卡,把丢失的孩子带回来。”
会议结束,张裕南需要和李大队制定详细的行动计划,商讨去缅甸的具体日期。
周徽跟着人群出来,将赵敏堵在走廊尽头的会客室。
进门第一句话她就问:“喻白,她是不是在执行新的任务?”
也许,是出于保密原因,出于对喻白的安全考虑,所以会议室里没有说。
侥幸心理人人会有。
周徽以为自己可以例外,但实际上面对在意的人和事,面对心底压抑不住的欲望和爱意,保持绝对的冷静是异想天开。
但赵敏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
她沉默的看了周徽半天才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周徽皱眉:“她的行动不是你授意?”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可以调任她去金三角那么危险的地方。”赵敏瑶瑶头,似是自嘲的笑了一下,沉声说:“所以上次抓捕秦桦的行动失败后,我才会认为她已经死了。现在,喻白死而复生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已经叛变。”
周徽直视她的眼睛逼问道:“那你相信她会叛变吗?”
“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不能够给你答复。”赵敏不吃她这一套,不动声色的退开一步,近乎冷酷的说:“禁毒大队工作期间我接触过太多的卧底,知道卧底行动异常凶险,传递消息可能会暴露,行动失败可能会暴露,甚至已经任务结束准备撤离回来的时候也可能会暴露,他们有无数会面临暴露的可能性,而暴露的卧底通常情况下只有一个下场,不用我说,周警官也清楚的,对不对?”
周徽的表情莫名的一怔,却当即心照不宣的知道了答案。
暴露的唯一下场就是——牺牲。
但喻白现在,没有牺牲。
赵敏冷眼看着周徽继续说道:“而另外其他的任何可能性,都表明这名卧底已经变节。”
赵敏的声音平静而没有温度,说完这句话,她就越过愣在原地的周徽,推开门走了出去。
办公室钟表的指针指向十二点整,张裕南和李大队从会议室里出来了。
出发去缅甸的日期定在三日之后,周徽所在的三队全员参与,要等上峰批文。
期间,加了三天班,整理关于瓦卡及其犯罪团伙的资料。
每当资料涉及到喻白那一页的时候,周徽心脏都忍不住一紧,一行行文字看过去,希望能从中找出一些破绽来,结果每回都失望而归。
看到的只是她一条条同瓦卡合伙作案的罪行。
“绑架八名儿童……”
“……残忍杀害驻守边境线的七名执勤警员……”
“走私大量海|洛|因于佤邦小勐拉出口后不知所踪……”
每一条都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周徽几乎没办法将这些与她每天同床共枕的人联系在一起。
三天时间,每时每刻和这些事情搅在一起,出发去缅甸的前一天夜里,周徽才有时间在卧室收拾行李。
好在行李不多。
几件T恤,两条运动裤,两条牛仔裤。缅甸是典型的东南亚热带季风气候,即使是十一月份,温度也高达三十度上下,不用带秋季衣物。况且,过去执行任务,免不了要融入当地特色乔装卧底,带那么多衣服去,没用。
日用品局里会分发,不够用可以组团购买,或向上打申请报销。
刑警动不动就要出差蹲点,周徽向来以简单轻便为主,她用不了多少东西,只想快一些到缅甸去,到佤邦去,她要亲自去看一看,看一看瓦卡那位传说中的军师是人是鬼。
记忆穿透时间的轮轴,恍然间来到中秋节她们真正在一起的那一天。
那天夜里,纵情过后,喻白睡的极其不安稳,像是被可怖的梦魇缠住。
周徽伸手去抱她,却反过来被喻白紧紧抱在怀里。唇角不自觉的一弯,低头吻了吻怀中的人,喻白也并不吝惜她的给予,微仰起头以一个在周徽看来并不太舒服的姿势,回赠给她一个温柔而又绵长的吻。
那晚的周徽难掩欢愉,但却还没彻底丧失理智。
一个吻的炽热没有让她忽略喻白一身的冷汗,她发现怀里的人全身都在抖,衣襟早已被冷汗浸透。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周徽柔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空气沉默了一瞬。
很久之后,周徽才听到喻白的回答:“没有。”她说:“就想多抱抱你。”
感受到胸前的胳膊搂的更紧,周徽在黑暗中笑了笑,还是不放心:“做噩梦了?”
“嗯。”又是许久才出声。
“能给我说说梦见什么了吗?”
“唔。”喻白搂着她,手里搅弄着她耳边的碎发,低声含混的说:“太模糊了,就儿童时期的事情吧,怕漆黑的房子,怕只剩自己一个人在家。”
回答的避重就轻。
短暂的沉默后,周徽柔声说:“我不会让你只剩自己一个人。”
身上的重量消失了。
借着落地窗前透进来的月光,周徽隐约看见黑暗中喻白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鼻梁,一双漆黑到透亮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听见喻白略沉的声线有些抖:“周徽,我其实更怕你对我太好,我会陷进去。”
“那样不好吗?”周徽说:“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怕我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
“那不如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样子的。”
喻白有点泄气:“只怕会让你失望。”
“到底怎么了?”周徽柔声细语问:“不能与我说吗?”
那晚,喻白没有向她展露真实的自己,最后她只是无比苍凉的对周徽说: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希望你忘了我。”
视线一抬,床头柜上放着的小猪佩奇玩偶落入眼底,周徽的思绪被拉扯回来,喻白送给她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她还记得收到礼物的那天晚上,兴奋的抱着玩偶录了一晚上的音,全是对喻白的倾慕。
如今,物是人非,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她得到喻白,却又一次失去她。
只有这只玩偶,却还孤零零又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这里。
周徽没勇气按下录音键,没勇气听见自己曾经说出的那些爱慕的话语,突然之间,她感到痛苦万分。
窗外,是平陵市冬季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场雨,啪嗒啪嗒染湿城市的每一处角落。
周徽想,自己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