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殡仪馆。
灵堂后面就是墓地, 深夜的风从墓碑间穿堂而过,带起一片松枝抖Ⓘⓝ动的簌簌声。
幽幽的月光斜照在冰凉的石碑上,照清那石碑之上年轻女孩的容貌, 照亮黑白照片下几个红漆大字:爱女冯倩之墓。
殡仪馆馆长江国平趴在墓碑前,一动不动,身子底下一摊暗红,像是已经死了。
喻白手脚被缚倒在边上,脸上挂着还未干涸的血条,啪嗒啪嗒, 砸进水泥地里, 她意识已经不太清醒, 胸腔剧烈起伏,只有一双眼睛还依旧透亮, 在黑夜里闪着细碎的流光。
她清楚的看到自己又一次被提起来,狠狠砸向地面。
咚——
一声闷响。
血雾瞬间扬起,空气中铺天盖地全是血腥味。
“去死吧——”
林翠萍发狂的声音震彻耳鼓, 唇角的笑像是一把随时会劈下的镰刀,她的状态已经彻底癫狂,看向喻白的眼神, 像是在看一条砧板上的鱼。
“凶手!杀人犯……你们有钱人都是一路货, 五万块就想买我女儿一条命,五万块就能让你们为所欲为, 是吗——”
林翠萍大口喘着粗气, 胸腔中怒火中烧, 只剩下仇恨。
记忆再一次回到十年前的九月。
“……倩倩呢?我问你倩倩呢?”那天, 她刚从老家探亲回来,却从学校得知, 女儿冯倩已经两天没去学校,回到家中,看到冯倩的书包丢在门口,而冯三贵在卧室床上吸的已经全身抽搐。
林翠萍脸色瞬间变了,劈手夺过床上吸剩的半袋白|粉:“你哪来的钱买这些?啊?你哪来的钱买这些……女儿呢?我问你女儿呢?”
冯三贵站都站不稳,却还是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少烦老子,她现在指不定多快活呢!他们说了,只要倩倩陪他们玩两天,就给我十万块,十万块!她能帮家里挣钱了,两天就能帮家里挣十万块,你懂个屁。”
“冯三贵,你这个畜牲——”
……
“倩倩死了——”
“你们说过不会弄死人的,赔钱!我去找他们赔钱!”
“赔钱?”那人轻蔑的笑着,伸出食指冷冷警告:“冯三贵,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女儿满十四了,这些事情都是你情我愿,她自己犯病非得从楼上跳下去,关我们什么事?你要还想活命就最好识相点,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还能发发慈悲花钱给你女儿立个碑。”
“拿着五万块,滚吧!”
那人扔下一沓钱,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翠萍被十年前的记忆击的四分五裂,神色恍惚,看到喻白的那一刻终于又一次找到了发泄口,提着她的头发再一次撞向冰冷的水泥地面,比刚才更加状若癫狂:“你们是大老板,有钱了不起,那我女儿就该死吗——”
“奸了杀了还不够,还要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你看着墓碑告诉我,十年前你对我女儿究竟做了什么——”
你看着墓碑上的同僚告诉我,卧底行动中究竟做了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暴露了,只有你能平安无事?
为什么所有人都牺牲了,只有你能活着回来?
你是否已经忘记当初警徽之下的誓言,你是否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说啊!
“说啊!”
额角鲜血滚滚而下,衬衫西服上全是血,喻白被提在半空,耳鼓轰轰作响,一下接一下的撞击声,像是洪厚悠远的金钟。
林翠萍的声音和记忆中的声音交叠在一块:“说啊!不说我现在就送你下去!”
刹那间,眼前光影交错,光影里金碧辉煌的大金塔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她听到遥远的声音裹着潮水而来,意识已经陷入半梦半醒的深海。
“死条子,不说我就送你下去了——”
猛烈的撞击像是要把骨头撞散。
头顶上方大金佛肃穆的看着她,神色有些悲悯,她听到那个冰冷的声音开口说:
“送她下去吧。她快不行了……”
咚——
金钟又一次敲响了,夕阳的金光从佛塔上方的窗棂照进来,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全身都镀上了一层圣光,那耀眼的光芒像是召唤,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
涣散的眼底闪过三十多年人生的种种过往,荒芜、贫瘠到乏善可陈,没什么可留恋的了,那就让她与光同尘去吧。
喻白长久的舒了一口气。
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祥和。
突然,“砰”的一声,枪声打破了宁静。
“不许动!警察!”
“举起手来!”
红蓝警灯霎时照亮整个墓园。
周徽带人包抄过来,对天开火:“林翠萍,你已经被包围了,立刻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下一秒,十几把枪口同时对准林翠萍。
“警察?你们想救她?”林翠萍杀红的眼底仿佛要渗出血来,看到警方只是轻蔑的一笑,抬手就把喻白朝地上撞:“做梦——”
林翠萍已经彻底癫狂,千钧一发之际根本来不及停下谈判,周徽眼神骤然紧缩,对准林翠萍的胳膊就是一枪。
砰!
“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林翠萍登时就松开了喻白,很快被警方制服,押送上警车。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女儿?”林翠萍上车前发出最后一声响彻天际的悲鸣。
墓碑前的喻白脱离了林翠萍的桎梏,身体缓缓滑了下去,被这道悲鸣震的浑身一颤,霎时便将意识湮没。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女儿?”
我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要出卖同伴?
我没有。
没做过?
如果事实不是这样,为什么你要三缄其口?
如果真相不是这样,为什么你要闭口不言?
你为保全性命出卖同伴,为一己私利不惜与毒枭为伍,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说的——
证据确凿,你还要抵赖吗?
求生意志还在不断下降,喻白已经分不清眼前虚虚实实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像是一个长途跋涉终于疲惫的旅者,终于走到了旅途的终点,世俗的喧嚣,红尘的扰攘,她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只是突然想起儿时老一辈的人说,生前红尘里摸爬滚打多了不容易上轮回路,不知道她蒙尘的灵魂轮回路上收不收,死后青碑前有没有人撒一抔黄土,上一柱香。
应该不会有吧。
她孤孑清冷的一生,怎么可能有人停下驻足。
“喻白!喻白——”
突然一个声音在唤她。
是谁?
意识丧失前最后一秒,她看到遥远天边的白光里一个人影朝她走来。
山间的晚风从墓园一侧吹来,灌进深蓝的警服里,九月的平陵市晚上其实还很闷热,周徽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看着怀里满身是血的喻白,血液都要凉了。
“救护车!救护车到底来没来!”她沙哑着嗓子大吼一声。
诺大的墓园里,一时之间人头攒动,脚步杂乱的人群都定住了,押解林翠萍的,检查江国平情况的,处理现场的,拍照的、取证的警员,目光全朝着声音方向看过来。
旁边的韩尉一瞬间明白过来什么,看向周徽的神色一怔。
突然,一声惊喜的高呼。
“来了!救护车来了!”
“让开!都让开!”
医护人员急匆匆赶过来,撞开杂乱的人群,七手八脚的把人抬上雪白的担架,救护车开出墓园,瞬间冲上霓虹灯斑斓的柏油马路。
周徽坐在车窗边上,手上前襟全是血,看起来触目惊心,都是属于担架上那人的血,她指尖发颤,视线垂着看过去,担架上的人看起来清瘦而单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沾满了血迹和尘土,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垂直的从空中坠落。
医护人员正在做急救,“嘭!嘭!嘭!”,心脏复苏没有任何反应,额角的鲜血像是流不尽似的,砸进车厢坚硬的地面,啪嗒啪嗒,周徽的心脏莫名收紧了。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不断倒退,记忆也像这一小块窗格里的光影,一帧一帧向前移动,每一秒钟都被拉扯的无限长,从怀里残留的余温回到深巷的惊心动魄,从温柔细腻的吻回到她唇边三分笑,一路追溯回红蓝警灯闪烁的那个夜晚,她和喻白的第一次见面,耳边浮起的淡淡烟丝,像是老电影里倒放的慢镜头。
原来潜意识早早就记录下来她们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漫不经心的相处早已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最后终于结成果。周徽指尖发凉,心底那一抹悸动悄然之间已经燃成灼灼烈火,足以燎原。这一刻,她清晰认识到自己的感情。
她握紧了喻白的手,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不管你有多少秘密,不管前方的路有多难走,我都会陪你走下去。”
所以,喻白,求你醒过来吧。
救护车还在霓虹灯斑斓的马路上疾驰。
是已经死了吗?喻白苍凉的想。
睁开眼睛,她看见自己身处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甬道,唯一的光源只有遥远天边那模糊的一点白,她迈开脚步,拼命朝那个方向跑去,天光乍现的那一刻,一望无垠的罂粟田在眼前延展,绮丽浮靡,远处那条模糊的山脉显得格外宁静,蔚蓝的天空,罂粟田笔直的轮廓线,把天地一分为二。
原来死后的世界是这个样子。
喻白失望的看了一眼,眼底的光芒黯淡下来,原来不管到了哪,跑了多久,到头来都还是只能栖身在脚下这片罪恶的罂粟田埂。
她站在田埂上叹了口气,望着遥远天边山脉那一头仿佛笼罩着圣光,眼底艳羡不加掩饰,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都那样的耀眼。果然,就算她再怎么拼命跑,那种地方,也还是她这种人永远企及不了的圣地。
“喻白——”
突然,罂粟田埂的尽头出现一个人影,周身仿佛笼罩着山脉那一头的圣光,缓缓向她伸出了手。
“过来,到我身边,我带你去看山脉那一头的世界。”
是谁?你是谁?
喻白被人影身上的光芒刺的睁不开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在万丈光芒中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干净的短发,清澈的眼神,一笑唇边两个梨涡,与久远记忆中的某个身影不断重合,最后融为一体。
她们仿佛同时拉住了她的手,引领着她走向那片光明的世界。喻白脑海中突然升起一簇烟火,“嘭”的一声,瞬间幻化成千万流光。
终于,她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周徽——”
刹那间,罂粟田、模糊的山脉、蔚蓝的天空如潮水般退却,喻白缓慢的睁开眼睛,看见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
一个人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喻白抬眼看到那双和梦里一样清澈,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这个强而有力到心安的怀抱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贴在她耳边轻声说:“听到你在叫我,我突然就想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