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哥澡堂出来, 天色已经渐黑,夕阳的余晖透过狭窄的巷口挤进来,给灰暗的小巷打上一层橘红的光晕。
喻白捏着手包在斜前方慢悠悠的走, 脚下的背影拉的很长。
周徽走在后面,边走边低头踢路边的石子。
回忆起赵祥发刚才的话,十年前的八九月份付朗喆情绪开始不稳定,那个时间段正好也是苗登入境平陵市的时间。
如果那个时间段,苗登已经和付朗喆建立关系,这次回国见面恐怕就是老友重逢。
十年前, 先奸后杀的案子, 死者还是个女学生, 指向性应该很明确,但是周徽回忆起前几天查过未结案的旧档案, 不记得当时平陵市有这么一起案子。
“你现在去哪?”
一道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打断周徽的思绪,她低垂着的眼眸看见靠过来的长影。
脚步一顿, 稍显错愕的抬头,喻白停在她两步远的距离,逆光, 有点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回家。”连轴转了几天, 她需要回去补个觉。略一挑眉,周徽问:“你呢?准备去哪?”
喻白捏着手包的手松开一只, 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说:“啊, 我也回家, 快一个月没回去, 不知道房子翻修的怎么样,没回去监工他们肯定偷懒。”
周徽有点无奈:“你没找人监工?”她指了指巷口, 示意边走边说:“那你完蛋了,我上回找人翻修老房子,我和我爸都忙案子回不去,等我有时间回家的时候,那房子已经变成公共出租屋了。”
喻白脚步跟上,有点震惊的偏过头看她:“真的?那我得赶紧回去。”
周徽看她一脸正经的模样,有点忍俊不禁,笑了笑说:“也没那么严重。”
巷子里的小店已经打开门开始做生意,炸串、炒粉、卤水的味道灌满夜色,几缕轻薄的烟雾刮过脸颊,周徽指指附近一家炒粉店:“吃点东西再回去?”
喻白不动声色的拒绝:“不了。出巷子我就……”
轰——
疾风带过尘土,巨大的轰鸣声从身后传来,一路逼近,喻白后半句话湮没在其中,仿佛瞬间被消了音。
周徽一惊,下意识回头,明亮的大灯刺进眼球,白光一晃,放大的瞳孔里只剩下冲来的摩托,堪堪不到两米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再做出任何反应。
摩托上的人已经抓住喻白的手包,速度却丝毫不减。
“喻白!快松手——”
千钧一发之际,周徽只来得及喊出一句,扬起的尘土就彻底挡住了她的视线。
周徽只听见“咚”一声,是骨头撞地的声音。
轰——
又一声。
刚刚冲出巷口的摩托突然又折返回来,车灯依旧大晃,但是这次比灯光更晃眼的是那人手里的长刀,目标明确,直冲喻白而来。
转瞬之间手起刀落,刀刃迎风而下,分明是下了死手。
周徽心叫不好,冲破尘土纷扬的路面,拉过喻白。但还是迟了一步,她已经听见刀口划破衣料的声音。
混沌的土雾中,摩托飞一般的消失在巷子。
周徽半天睁不开眼,终于扬起的尘土缓缓归位,视线里喻白半跪在地,低着头,肩膀轻微耸动。
刺目的红。
三寸长的刀口横在蝴蝶骨的位置,在白色西服上晕染开来。
周徽倒吸一口凉气,眼底闪过纷乱错杂的神情。
“喻白——”
喻白肩膀动了动,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没爬动。
周徽血液都要凝固,蹲下去赶紧把人扶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喻白虚弱的抬抬手,指了其中一条巷口:“不用那么麻烦,巷子里有家还没有被取缔的黑诊所。”
“黑诊所?”周徽皱眉:“去正规医院啊。”
喻白挂在周徽肩膀上有气无力:“简单包扎没问题的。去打针破伤风,不然要感染的。”
眼见着刚扶起来的喻白又要倒下去,估计着最近的医院至少也要二十分钟,周徽也顾不上什么黑诊所不黑诊所,一咬牙架着她就往巷口走。
边走边问:“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喻白全部重量靠在周徽身上,无奈道:“仇家很多啊。所以说让你离我远点嘛!”抬了抬手指,补充:“而且这一带鱼龙混杂的,飞车抢劫,小偷小摸,都是家常便饭。赶明让你们市局派人过来扫扫?”
“飞车抢劫?”
如果第一次明目张胆的抢包行为还能勉强归结于为城中村混乱的治安,第二次的砍人行为就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飞车抢劫。
想到下午来祥哥澡堂之前,喻白几次避开她,再和最近秦桦无缘无故放人联系起来,周徽终于意识到什么,皱眉看了眼怀中的人:“秦桦的人?”
喻白一脸震惊:“这你也能猜到?”她想了想,叹口气虚弱的讲:“不过也不一定,秦桦、九叔、阿左、阿右,谁都有可能。秦桦他人心玩得好嘛!谁先找到配方,谁先解除嫌疑,刚才那人估计一直跟着我。”
周徽架着她情绪复杂:“你早就知道。”
“哼哼,当然知道,所以我包里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早就找银行兑了点练功券放里面,面值二百五,实际上就三毛八。”
“……”
周徽发现喻白虽然现在疼的额头冷汗直冒,但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的吐不出什么好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夸她,只好扯扯嘴角:“还有心情开玩笑?你不疼啊?”
“其实挺疼的。”喻白呲牙咧嘴的说完,流露出半分遗憾:“而且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能碰水,早知道我敲个背再出来。”
周徽彻底无语:“……”
无语过后,就突然有点火大:“那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报警?”
“有什么证据?”喻白截住话头,一句话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手指戳戳她警服:“你现在这样去找秦桦,他能告得你扒了这身官衣。欸?诊所到了 。”
周徽看了半天,才看到喻白指的是两个门店之间挤着的一道小楼梯,肮脏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行。
喻白从周徽身上退下来,二话没说扶着水泥墙面艰难的往上爬,周徽在后面偶尔搀扶她的同时,不由得感叹这女人真是身残志坚。
爬上二楼,喻白又挂在周徽的肩膀上,指着走廊尽头一扇黑洞洞的门:“就那。”
周徽看着那扇门,心情复杂:“这种地方你也找得到?没钱付医药费吗?你来这里看病?”
转头就要把喻白往楼下带。
喻白从周徽身上挣扎开来,撑着身后的铁栅栏,额头虚汗直冒:“很疼啊。坚持不到正规医院,来都来了,就这打吧!”
“你这……”
喻白掉头扶着栅栏就朝里走,没走两步周徽追上来,认命的重新把她架肩上,“打打打,打完一针赶紧走。”
喻白抬头冲她咧了咧嘴角:“那谢谢周警官啦。”
周徽眉毛拧在一起,气得想骂人。
刚张开嘴,低头一瞟看见身上挂着的女人,长卷发挂脸上,嘴唇苍白,那件看起来就很贵的白色西装沾满尘土,后背还一片血污,看起来实在有点可怜。
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还真有点骂不出来。
沉下一口气,掀开那条看不出颜色的门帘,把喻白扶进去。
正对着就是黑诊所的办公室加会诊室,桌子后穿白大褂的男医生抬起头,一见喻白就熟络的打招呼:“诶?你又来了,小姐。这次几天一个疗程?我……卧槽!条子?”
话到一半,看到周徽一身警服的时候,瞬间拐了调,后半句话卡喉咙里,虚胖的圆脸上一脸震惊,看着喻白干笑两声:“小姐,不用这么报复我吧,我也没把你怎么着是不……”
“少废话。”喻白没多少力气,说话还是一贯命令式的口吻:“打针破伤风。”
胖医生眼睛朝喻白身后一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进来吧。”
周徽扶住喻白摇摇欲坠的身子,跟在医生后面进去,皱眉问:“你还真来这看过病?刚才那医生说什么疗程?”
喻白撑着一口气,略抬眼皮无奈到:“我上个月拆石膏,来针灸推拿啊。”
周徽明显狐疑:“真的?”
喻白走到房间里唯一一张床坐下,虚弱的抬抬手:“不然呢?不信你去问医生。”
胖医生正在他一堆金属托盘里寻找针剂,闻言愣了一下,转过头对着周徽一脸憨厚的笑:“啊,是的。这一带我针灸推拿最专业,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不输大医院那些个黑心医生。”
“……”周徽撇撇嘴,“赶紧给她打。”
“外套脱了,袖子给她往上撸点。”
胖医生抬抬眼皮,“嘭”一声敲碎药剂,抽进针管里,转头就要往喻白胳膊上扎。
周徽瞳孔放大,一把截住医生的手腕:“慢着!”
“怎……怎么了?怎么了,警官?”胖医生浑身一抖,针管差点抖掉:“您不是说赶紧吗?”
周徽嘴角抽搐:“你不给做皮试的?”
胖医生一拍光溜溜的脑袋,不好意思的说:“哦,哦,不好意思,一着急给忘了。”
周徽胆战心惊:“这他妈也能忘,你是医生吗?”
“是,当然是。”胖医生还挺自信,胸脯一拍说完想过去桌子上找皮试的针剂,发现周徽还牢牢钳着他的手腕,无奈说:“别磨蹭了警官,赶紧打吧!打完我一会还出去接诊呢!”
周徽看了眼怀里苍白无力的喻白,咬牙切齿的松开他,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打了120,简单问了几句伤势,又说明具体位置,那边说巷子太窄进不来,三言两语打发她,说车只能停在大路口,让她自己送人出来。
周徽挂断电话,医生已经结束,开始收拾东西:“好了,自己回去注意点,不会感染的哈。”又看一眼喻白身后的刀口,递给周徽两块棉球,一瓶酒精,不以为意的开口:“刀伤不深,也不用缝针了,你给擦擦,消消毒。”
周徽看着手里的酒精棉球,一脸难以置信。
三寸长的刀口横在肩上,他是瞎吗?
这叫刀口不深?
“你快点弄哈!我赶时间。”
胖医生收拾完,催促她一下,掀帘子出去了。
周徽吐槽,黑诊所配黑医生,绝配!
沉下一口气,心里建设几个来回,实在没下去那个手。
东西放回去,给喻白套上外套:“走。”
再待下去,这黑诊所真能把人给折腾死。
“走?你想疼死我?”喻白瞳孔微微放大,仰着一张苍白的脸,嘴唇哆嗦:“打针麻药再走也行啊。”
周徽心口一颤,但没再动摇,咬咬牙架起她就要走:“你忍着点吧。我打了120,在巷口接咱们。”把人从床上扶起来,补充:“你还想打麻药?那黑医生可说直接涂点酒精完事。”
喻白咽了咽口水,嘴唇又哆嗦一下:“他真这么说?……那还是走吧。”
刚才迷迷糊糊没听到那黑医生的话,医者仁心,这黑医生果然是一点都没有。
周徽看看喻白后背棘手的刀口,抱又抱不了,但现在人估计也是真走不动,转过身把她胳膊搭上肩膀:“我背你。”
“不……”
周徽没理她,二话不说已经背上她掀帘子出去。
“诶?这么快就好了?我就说嘛!问题不大,你看,这不还能喘气还能动。”
胖医生背着他的医药箱站在门口,看一眼喻白的伤势,笑呵呵的说。
喻白趴在周徽身上有气无力,还不忘干笑两声,回敬胖医生:“我谢谢你啊。”
胖医生不知道真没听出来还是装的,憨厚的笑了一下,摆摆手:“不谢不谢,以后常来啊,我给你打折打到最优,平陵市绝对再找不出第二个想我这样的实在人啦!”
喻白:“……”
周徽:“……”
胖医生落了锁,转过头拍拍周徽的肩膀,笑呵呵的说:“挪开点,让我先走哈!你们两个腿脚不便后面慢慢走,反正也不着急。”
周徽翻了个白眼刚想说,就这破楼梯破走廊,您这身材挤得过去吗?
胖医生已经灵巧的从她身边贴着铁栅栏挤了出去,“噔噔噔”一路跑下楼,吹了声明亮的口哨。
周徽简直震惊,这黑医生什么物种?
背着喻白呼哧呼哧下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肩上的喻白似乎没了声响,趴在她身上只剩下低微的喘息。
周徽心口又一次颤动,背着她一路跑,跑过充满小吃、发廊和纹身的小店,跑过吵吵嚷嚷讨价还价的人群,跑过缕缕上升的烟雾和尘土,带起一阵晚间的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