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跟离别,都可以没有结尾◎
/四个绿色千纸鹤
三句虞沁酒留下的“祝你快乐”
季青柚也给过自己三次机会/
喜欢虞沁酒吗?
喜欢。
有多喜欢呢?
胜过小金鱼,胜过小猫,胜过将她生命拼凑完整的每一个细节。
那要怎么去喜欢?
以朋友的身份,有一天也会以恋人的身份。
——毕业晚会那个携带着甜味酒精的吻发生之后,季青柚将这三个问题在自己心底问过无数遍。
每一遍的答案都完全一致。
至于为什么会喜欢虞沁酒?
这是季青柚很难想通的一个问题。
也许是因为五岁时吃到的那个草莓奶油蛋糕,让她的生命被嵌入某种甜蜜而濒死的信号中;也可能是因为“雪人头上插三根天线就是可爱的机器人”;亦或者是“许愿的时候双手合十童话就会降临”;更多的,还有她吃下的每一根草莓味阿尔卑斯,种满梧桐树的南梧市春季里飘摇绚烂的每一片梧桐絮,从她们家门口去到南梧市不同地点的每一辆公交车,那本被虞沁酒搜集来的建筑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还有拼凑完整的每一个建筑模型……
很多,很多这样散碎的片段,将“她喜欢虞沁酒”这个结论都悄悄地印刻在其中。
如同那些从身体里出现的症状一样,发现的时候,这个结论已经壮阔成为某种永恒不变的症状。医学上的每个“症状”都有原因,只要对症下药,就能治疗。
但“虞沁酒”这个症状没有任何原因。
不由分说地就烙印在她的生命里,虞沁酒这个人,或者是这三个字,每出现一次,烙印就加深一层。
但是。
既然这么喜欢,那为什么要在虞沁酒问到毕业晚会的时候,季青柚要强迫自己说不记得呢?
在无数个空闲下来的时间片段,季青柚永远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永远都在为自己寻找到一个客观的、值得她为自己辩解的答案。
可偏偏,她找不到。
因为她无法为自己真正的答案辩解。
是因为虞沁酒要出国她没办法把她留下来?还是因为虞沁酒当时生了病不可能因为她留下来?又或者是因为虞睦州在那天之前和秦霜迟求了婚,让她意识到虞沁酒父亲的私生子,成为了她的姐夫?还是因为命运齿轮转动让她注定没办法给出虞沁酒一个正面的回应?
不是,都不是。
在南梧市无穷无尽的轮船鸣笛声、蝉鸣和梧桐树下,季青柚无数次将青柚汁和酒精混合,得到了无数杯甜味酒精。
一次也没有喝过。
正如她反复提起这些冠冕堂皇的答案,却一次都没有真正地认同过。
因为这些答案里,没有一个可以说服她,没有一个可以为她说出的“不记得”辩护,更没有一个让她可以去重新面对那个夏日梧桐树下的虞沁酒。
在那个瞬间。
许多事情被同时砸在了虞沁酒的生命里,妈妈发生车祸并且生了很严重的病,爸爸出轨并且将小三带在身边,喊了十八年的哥哥是爸爸和小三生下的私生子,最好的朋友的姐姐与私生子是未来要结婚的关系……
发生这么多事情后。
虞沁酒仍然会在出国的前一天,跑过来找季青柚,试图从她这里获得某种让自己更好过一点的答案。
那个闷热的夏日。
季青柚与抱着这样简单希冀的虞沁酒对峙,但她并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会让虞沁酒更好过。
是说记得,然后就此分道扬镳。
还是说记得,我会等你,然后暂时分开,抱着一块飘摇不定的浮木,勉强维持着彼此生命的联结。
只知道。
不管是哪一种,都会比直接说“不记得”好上千倍万倍。可是,她还是说了,不记得。
残忍的,冷漠的,不记得。
原因呢?
从来就没有“我为你好”,从来都不是那些久别重逢电影里所谓的“为了让你拥有更好的未来所以不得不放弃你”,更不是“离开我会让你过得更好”。
在那个瞬间。
她只是想起了被捏碎的那条小金鱼,以及被虐待致死的那只小猫,以及自己面对这些时所感受到的痛苦。
痛苦提前在她这里预演过无数次。
说记得,面对的也是分离,也许只会比说“不记得”更加无力;说不记得,但我会等你,带来的痛苦或许会比现在说“不记得”的痛苦更沉重,遥远的距离,不稳定的未来,不成熟的拥有,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决定,要怎么在这样的状况下让“等待”变得成熟呢……就像因为她喜欢所以会被捏碎的小金鱼,因为她喜欢所以会被虐待的小猫。
比起痛苦本身。
她更害怕,努力过后也只能得到痛苦。
这让她不敢去说喜欢。
偏偏。
她们延续已久的友情,变质成为爱情的节点,也是她们必须要将人生剥离的起点。
最后,季青柚认为让自己逃避痛苦的方式,让虞沁酒不要变成小金鱼和小猫的方式,让自己不要再这么痛苦得失去自己喜欢事物的方式……竟然是,如果注定没有好的结果,那就不要去尝试。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坏人,那就一定只能是她,因为她无法保证可以带来好的结果,因为她无法保证那些痛苦不会将自己击溃;因为她不能让破碎的虞沁酒,在尝试过努力之后又被击溃……
在面对着苍白痛苦的虞沁酒时,季青柚的防御系统,在她的理智和情感之前,二话不说地为她做下了这个决定。
所以。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远远没有虞沁酒坚定,在命运和虞沁酒的博弈中,她放弃了虞沁酒。
她没有为自己辩驳的任何理由。
甚至没有去送别虞沁酒的勇气。胆小得如同还未开战就从战场上败落的逃兵。原本逃兵以为,只要逃离战场,只要逃避努力,就能减缓那种命运带来的冲击感。
但其实,失去比逃兵想象得要痛苦很多倍。
虞沁酒离开的那天。
季青柚打定主意不去机场,坐在书房里,将那些组装好的模型拆开又重复组装每一个细节。窗外下着朦胧细雨,连天空都是灰得像是失去了生命。
她早知道会很痛,但是没想到会痛到仿若像是丢失了心脏,或者是肋骨,亦或者是双腿,又或者是,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丢过一遍,又像是过去生命里的每一秒都被活生生地解离。
但是。
她看到了那罐被她保存着的千纸鹤。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虞沁酒的世界就像融嵌在一起的千纸鹤,蓝色千纸鹤和绿色千纸鹤互相支撑、互相陪伴。
可现在,绿色千纸鹤要飞走了。
蓝色千纸鹤就只是沉闷得待在罐子里吗?蓝色千纸鹤真的决心什么都不做吗?蓝色千纸鹤真的这么胆小吗?
答案被某种名为不甘心的情绪裹挟,像翻涌的海水,将季青柚为自己建造的防御系统淹没。
拆开绿色千纸鹤,看到那句“祝你快乐”时,防御系统彻底失去效用。
只要还活着,就不应该如此沉闷地接受结局。
不甘心的海水淹到了喉咙。
朦胧的雨雾里,季青柚没打伞,空气湿得像是浸透在了泪水里。她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站了很久,才艰难地打到了一辆出租车,带着潮湿的不甘心,她让司机快速开到机场,喉咙却像是要被活生生滞住。
开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反复地说着,一遍又一遍,想要看清去到机场的道路,想要去到机场和虞沁酒说:她记得,她会等她,不管虞沁酒回不回来,她都会等她。
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维系她们生命的粘连。
可是。
有时候,人在命运面前就是显得如此渺小。明明她出发时的时间足够充裕,只差一点,出租车就要到达机场;明明,她马上就要见到虞沁酒了。
命运却轻而易举地将她的位置颠倒。
将她置于与虞沁酒完全相反的地球另一端。
在那辆名为“命运玩笑”的出租车上,她逐渐睁不开眼,逐渐无法吸入空气,喉咙里似是有什么要炸开,熟悉的过敏症状出现,将她在这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都瓦解。
司机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越来越远。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司机在某条路上拐弯,她说不出话,她想要把门打开,她不断地锤着窗户,甚至开始产生要跳车的想法。
她觉得自己当时很用力。
可实际上,她的力气,连车门锁都无法按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去锤车窗户的力道,也只不过才让车窗发出又轻又闷的声响。她用尽所有力气抵抗从她身体里蔓延开来的病痛,却也只能无力地被命运和病痛挤压,被送到医院。
在这场淅沥的细雨里。
她挣扎的力气,简直小得可怜。
再睁开眼的时候。
她看到秦白兰饱含热泪的眼,她被秦白兰抱在怀里,她听到秦白兰说那辆出租车上刚喷过某种杀虫剂。
偏偏。
在虞沁酒离开的当天,季青柚发现了自己新的过敏源,一种不常用的杀虫剂,成为她生命中最痛苦的一种过敏源,偏偏就用在了那辆出租车上。
庞大的窒息感伴随着海水,将她的心脏淹没。
她试图拔下自己的吊针,试图取下自己脸上的氧气罩,试图从这家医院逃走,试图再前往机场搜寻虞沁酒离开之前的踪迹,可她刚下床就瘫倒在秦白兰怀里,氧气罩被重新按在了她脸上,她艰难地呼吸着氧气,甚至没办法说话,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出。
那天。
她就像个疯子,将自己溃败的生命折腾得一蹶不振,将秦白兰和秦霜迟折腾得疲惫不堪。
可她还是被好端端地保护着。
直到,她看到虞睦州来医院,与秦霜迟交谈,在那扇被虚掩着的门背后,虞睦州再次抱着花来找秦霜迟,当着秦白兰的面,秦霜迟没有答应虞睦州的求婚,想要等事业稳定之后再说。虞睦州表示谅解,并关心地询问季青柚的身体状况。秦白兰简单说了几句,询问林映香和虞沁酒的状况,说是自己收到报平安短信之后就联系不上林映香了。
虞睦州苦笑着说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在门敞开的缝隙里,与虚弱的季青柚沉默地对视了几秒,眼底似乎有种不可言说的愧疚。
朦胧昏暗的视野里。
虞睦州手里的玫瑰花鲜艳得有些刺眼。
季青柚戴着氧气罩,虚弱的呼吸在透明面罩上铺上气雾,黑暗铺天盖地,闭上眼的那一秒。
透明的泪珠从眼尾溢出,滑落到颈下,浸透她的衣领,一颗,一颗,与淹没她心脏的海水汇合,苦涩咸湿。
医生说,这是她所有已知过敏源里最严重的一种,一旦再晚五六分钟,就只剩下死亡这个结局。
不过幸好,这种杀虫剂里用到的成分在其他常用物里不多,只要多加注意,以后还是可以避开。
是幸好吗?
强大的病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生命的厚度碾压成薄薄一片,很轻易地就能被撕成碎片。
这竟然是一种幸好。
失语症在这一次过敏之后卷土重来。
医院查不出病理性原因。
因为这是她的心理障碍,五岁那年发生的火灾让她受到某种创伤,情绪起伏过大后,会有一段时间失语。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困难得仿若在挤压薄如蝉翼的生命,让她的生命变得干瘪。
出院之后。
这个症状仍然维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让秦白兰担心得日夜睡不着觉。某个夜晚,季青柚在书房里静静地坐着,听着外面的汽笛声、水流声,看着外面大片的建筑物。
她本来就显得安静。
在这次住院之后,失语症的症状,让她看起来安静得有些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一个被强迫钉在这里的生命。
秦白兰在书房门外站着,看了她一个晚上。
季青柚知道。
秦白兰哭着摸她的头,说,我怎么把你,也弄成这样了。
季青柚用力地扯起嘴角笑,在纸上写:
不怪妈妈,是我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但是她没办法说出原因。
秦白兰并不知道虞睦州是私生子的事情,也并不知道林映香生的病这么严重,更不知道她已经失去了虞沁酒。
秦霜迟求她不要告诉妈妈虞睦州是私生子。于是她没办法将这些在秦白兰面前全盘托出。
她也想成为,可以保护秦白兰和秦霜迟的家人。
那天晚上,秦白兰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季青柚不想让秦白兰为她这么难过,也不想让秦白兰为她的事情耗尽心神。
她努力弥合自己失去虞沁酒的生命,努力说服自己,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事情没有结局,就是有些事情注定只能成为遗憾。
可在虞沁酒的事情上,她没办法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第二只绿色千纸鹤在虞沁酒离开的第四天被拆开,那时的季青柚仍旧没办法说出完整的语句,只能依靠文字和其他人完整交流。
命运好似很喜欢玩弄人。
让人燃起一点点希望之光,而后又进一步摧毁。
看到里面写着的“祝你快乐”时。
季青柚的手指仿佛被这张薄薄的纸张割出细密的划痕,细细密密的痛,她几乎以为血从手指上渗透出来。
可是没有。
那张被折成千纸鹤又拆开的绿色纸张,已经被时间摩挲出细密的绒毛,变得陈旧。
把她的手指,或者是她的心脏。
割伤的,是虞沁酒不知何时在绿色千纸鹤里写下的那句“祝你快乐”。
这是第二句。
在看到的时候,不管这句话里是什么意思。
她都选择向这句话妥协。
那时她已经失去了虞沁酒的联系方式,秦白兰也联系不上林映香,虞沁酒仿佛真的从她的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是她不信。
不信虞沁酒真的会这么消失。
打不通电话,就寻找其他的联系方式,邮件、微博、推特、instagram、Q.Q、任何一个和虞沁酒可能有关的人、任何一个可以找到虞沁酒的联络地址……她几乎都找了个遍。
找不到虞沁酒。
但在那一个月里,她从未停止过尝试。所有同学都被她找了个遍,所有人都问她——如果你都联系不上虞沁酒的话,我怎么可能联系得到呢?
无望的时候,甚至让秦霜迟去找了虞睦州,虞睦州也无法给她任何帮助。
这便是季青柚得到的所有答案。
因为那是二零一二年。
跨国通讯还没有现在发达的二零一二,十八岁的季青柚用尽所有办法却还是找不到虞沁酒的二零一二。
最后。
她郑重其事地写下很多封信件寄往很多地方,但都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她写下一封邮件,发到那个也许被虞沁酒永远遗忘的邮箱里。
她不期待虞沁酒能在这个邮箱里给她回应,只是认为自己需要回应虞沁酒的“祝你快乐”,所以她在那封邮件结尾也写“祝你快乐”。
她甚至不清楚。
到底这句“祝你快乐”,表达的是她汹涌的爱意,还是她真的很希望,虞沁酒能够快快乐乐的。
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理所当然的,那封邮件被尘封在时间角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也许这就是对她那句“不记得”的惩罚。
也许这就是她放弃虞沁酒所换来的惩罚。
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后来,她坐在书房里,将那些模型连同自己拆碎,又重新组装,在每一天的细碎时间里,这样的破碎重组反反复复,经历过一次又一次。
也时常做梦,甚至是梦中梦。
那个被她重构过无数次的夏日,她在梦里堵塞自己的喉咙,强迫自己清醒,无数次想要说“我会等你”。
但每一次。
她都只会说出那句“我不记得”。而梦里的最后,都是同样的画面。
落日熔金,暮色西沉,虞沁酒纤细的身影就此隐入人潮里,再也没在季青柚的世界里出现过。
她始终没有勇气打开第三只千纸鹤。
直到一个特殊日子将要如约而至。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那个被谣传是世界末日的日子,那个和虞沁酒约好一定要见面的日子。
如同这个日期被虞沁酒赋予的奇迹意义一般,她的失语症奇迹般地在这一天好转,在意识到自己能完完整整地说话之后,第三只绿色千纸鹤也被打开。出乎意料的是,那里面是空的,没有她以为的“祝你快乐”。
世界末日的前一天,季青柚看着这张空白的绿色纸张,很久,很久,只是沉默,这是最糟糕的状况吗?
季青柚不知道。
她将那只千纸鹤重新恢复成原状,没有拆开第四只,而是买下去往伦敦的机票。
没有那句“祝你快乐”。
也找不到虞沁酒。
但她还是请了一天假,携带着那只没有被拆开的第四只绿色千纸鹤,谨慎的,小心翼翼的,迷茫的,去往了伦敦。
那天。
这座陌生的城市,几乎要被硕大的风雪掀开,飘摇的雪花在空中弥漫,让昏黄的路灯和车灯晕染成模糊的光圈。
在这场风雪中。
季青柚义无反顾,在完全生疏的城市,手机被冻到关机,她顶着头顶的风雪,穿着虞沁酒最喜欢她穿的那件大衣,戴着虞沁酒最喜欢她戴过的那条围巾。
找到一个又一个好心的路人,询问“一般般酒馆”的位置,可每个人的答案都一样。
不知道,或者是没听说过。
哪个答案都让季青柚感觉无力。
好似除了虞沁酒,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找到位于伦敦的那家一般般酒馆。或者,也许所谓的一般般酒馆,也只是虞沁酒为她编造的一个童话。
产生这个想法的下一秒,季青柚又立马反驳自己,因为虞沁酒不会欺骗她。
不管风雪多大,她还是在找。
最后。
她走进路边的被白雪堆叠起来的红色电话亭,暂时躲避风雪交加,有人路过,好心地借给她一个硬币。
她慌乱地说谢谢。
可是。
她没有电话要打。
在来伦敦之前,她已经打过无数次虞沁酒的电话,没有一次打通过,直到电话号码被注销。除非这个电话亭有魔法,否则没有任何可能,能让她打通这个电话。
可她已经走投无路。
于是,鬼使神差地尝试。
电话亭外面是摇曳着的雪花和风,她用自己被冻得僵硬的手指试图投币,没能投进去,试了几次,硬币掉落在地上。
她蹲下来捡起。
最后,终于投进去。
按下那个被她印刻在脑海中的电话号码。
好笑的是,明明知道电话号码被注销,可在拨通的那一秒,还是忍不住地期待。
期待着那边能够响起陌生的、熟悉的、或者是半生不熟的一句“喂”,不管是什么声音,都能让她好过一点。
也真的,如同她期盼的那一样。
漫长的嘟声之后,一个陌生的声音接下这通电话,“喂”了一声。
她愣住,仿若在这一瞬间变成了木雕。
很困难地喊了一声“虞沁酒”的名字。
那边嘟囔着,“打错了吧。”
电话挂断。
听筒还举在手里,寒风从电话亭的缝隙透进来,悲哀弥漫,过了很久,她才将听筒无力地放回去。
也才意识到:
电话被注销,重新投入号码池,拥有了新的主人。
这串数字,再也没有了任何与虞沁酒相关的意义,一点也没有。以往打电话过去能听到的冰冷女声,都再也无法寄托她对虞沁酒的想念。
在电话亭里站了许久。
季青柚终于精疲力竭地走出,外面的雪花如同鹅毛下落,落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
身后却有飘远的声音喊她,
“季青柚。”
她觉得这是幻觉,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头,在这场飘摇的大雪里寻找她的幻觉,亦或者是她的症状。
没找多久。
她在红色电话亭的另一侧看到了虞沁酒。
从天而降,仿若天外来客般的虞沁酒,又出现在了她眼前。
艰难地靠在电话亭侧,支撑着自己微弱的身躯,穿着薄薄的大衣,双手插兜,摇摇晃晃地站在雪中,长发被风掀开,狼狈地绕在颈下,眼尾下的泪痣被映出饱满的光。
与她对视的那一秒。
虞沁酒的表情很空洞,反应也很慢,只是愣怔地看着她。
季青柚以为这是幻觉,她不信自己真的能在偌大的伦敦,找到虞沁酒。也不信这通在世界末日拨通的电话,真的能将虞沁酒召唤到她面前。
下一秒。
冰冷的风裹了过来,包裹着冷雪,虞沁酒艰难地走过来,费力地抱住她,呼出的气体混杂着浓烈的酒精味。
虞沁酒的状况看起来很不好,不只是因为喝醉了酒,看起来也像是被苦痛折磨了许久,脸色是一种病态的白,仍然像是以前那么漂亮,有一种破碎飘摇的美。
但是。
在看到季青柚的时候,她隔着她们的大衣,张开手在飘摇的风雪里抱住她,之后费力地拍了拍她的头,迷迷糊糊地说,
“季青柚,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季青柚像是要被这场雪封冻,她想要很用力地抱住虞沁酒,也想要说自己没有很难过。但她发现自己抬起来的手僵硬得像是冰层,想要说出的话也被换成了另外一句,
“虞沁酒,伦敦的天气好吗?”
虞沁酒在她肩上蹭了蹭,然后和她分开,歪头,醉醺醺地凝视着她,笑着说,“不怎么好,伦敦的天气总是让我难过。”
季青柚看着她,感觉有眼泪从眼尾滑落,明明皮肤没有味觉,却还是让她觉得苦涩。
“每一天都不好吗?”她艰难地问。
“嗯,每一天都不好。”虞沁酒费力地说。
季青柚拂开她肩上堆叠的碎雪,眼眶泛红,“可是这里有你的妈妈,不是吗?”
虞沁酒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她在路边蹲下,红色电话亭在那一刻变得庞大,将她的身影衬托得很小很纤弱。
她愣愣地看着这场雪,过了很久,才说,
“可是妈妈不要我了。”
季青柚望着她,不清楚这到底是虞沁酒的醉话,还是发生了一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尽管她知道林映香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但她还是很想要将虞沁酒从伦敦的这个雪夜带走。
“因为我会让妈妈痛苦,因为我不是一个健康的女儿。”虞沁酒仍旧还是笑着。
季青柚替她整理被风掀乱的发,“怎么会呢?”
“你妈妈很爱你。”
“我知道。”虞沁酒没有再笑,眼底落寞又悲伤,“我知道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我最爱妈妈了,我最爱妈妈了。”
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仿佛只有这么说,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这座陌生的城市失去了色彩,变成了灰。虞沁酒好像在发抖。季青柚很庆幸自己的失语症已经在这时候好转。
她竭尽全力安抚着虞沁酒,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虞沁酒空荡荡的纤细脖颈围上去。
虞沁酒蹭了蹭她的围巾,似乎从她的体温和味道里感到满足,又看了她许久,断断续续地笑了一会,蹲在路边,红着眼眶,像个被抛弃的小孩子,说,
“我还以为……连你也不想要我呢。”
“怎么会呢?”季青柚觉得自己说出的每个字都溢出无边无际的痛苦,她抱住虞沁酒,想要用自己的体温为虞沁酒挡去这场风雪,“我一直都在呢。”
“真的吗?”虞沁酒将她抱得紧紧的,很用力地抱紧,反复地问,“真的吗?”
她们在壮阔的风雪里相拥,感受着生命的相融。季青柚觉得这好像一场梦,却很不想醒过来,她让自己在漫天大雪里,反复地应答,
“你看,世界没有末日,我们也不会分开。”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
那她已经决心要为这场梦编织出最美好的一种结局。
可是她不知道。
很多梦,根本没有结局。
而这个恍若梦境的现实,也可以没有结尾。
她为自己终于找到虞沁酒而感到庆幸,她发誓要永远陪伴在虞沁酒身边,她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她认为买下这张来到伦敦的机票,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却忽略了,残酷的现实和命运。
也从未想过,她和虞沁酒面临的从来不是奇迹般的童话,而是最悲剧的那个结尾。
喝醉的虞沁酒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她将虞沁酒背起,要去一个温暖安全的地方,最后虞沁酒身上的电话响起。
她背着生命纤薄的虞沁酒,在伦敦的这场雪里,将这个将她再次推入窒息深海的电话。
是虞沁酒的小姨打过来的。
比起对这座城市来说是个陌生旅客的季青柚,虞沁酒的小姨才是此刻虞沁酒值得托付的人。
林琳赶过来。
将虞沁酒带回家,季青柚有些局促地站在雪中,抿着唇,她刚刚获得虞沁酒的联系方式,并且打算再请三天假,陪伴虞沁酒。
林琳却凝视着她,好一会,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朝她友好地笑,“可以聊一聊吗?”
季青柚愣住,却还是答应。
最终,那个她一整天都没找到的一般般酒馆,被林琳轻而易举地找到。这像是一种由命运所安排的暗示。抵达的时候,夜已深,酒馆却没有关门,热闹温暖,仿若隔世。
点单的时候。
季青柚想要点那份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炒饭,可又犹豫,也许她应该和虞沁酒一起分享,而不是在虞沁酒睡着的时候偷偷享用。
她没有点,但她后来也再没吃过。
“我知道你和小酒的关系很好,你们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纯洁最美好的情谊。”这是林琳的开场白。
她用“情谊”来形容她和虞沁酒的感情。
而不是“友谊”。
这也就意味着,她可能知道了些什么。
季青柚抿唇,以一个不足二十岁的青少年心性去猜测林琳的用途,说,“不管您是什么态度,我都不会再和她分开。”
“嗯?”林琳挑了挑眉心,似乎对她的答案感到很意外,“我什么态度?”
季青柚愣住。
林琳笑出声,表情却莫名有些难过,“你误会了,我没有态度。我只是想要告知你一些事情,完全没有打算也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酒馆服务员端上来她点的鸡尾酒,季青柚沉默着,喝了一口,酒精的味道很苦涩,她很不喜欢,便再也没动过那杯酒。
林琳望着她,“小酒现在的幻觉很严重,刚来英国的时候,她有一些伤害自己的行为,上次差点将自己溺死,所以之前我们将她送进了医院。”
很轻的几句话,将季青柚的血液全都冻结。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林琳又继续说,“小酒妈妈是惊恐症,会产生濒死感和幻觉;小酒自己是焦虑症,会产生焦虑感和幻觉。在刚来英国的几个月,她们都在医院里住着。后来出院,小酒的状况会稍微好上一点,但是最近医生说,让她最好和她妈妈暂时分开,所以她们现在处于分居的状态。”
这就是虞沁酒说,妈妈不要她,她会让妈妈痛苦的原因——季青柚艰难地理解着林琳的话。
“在小酒出国的前一天,她应该来找过你。但是那一天,小酒她妈妈醒过来之后急着找小酒,没找到,就从我们住的酒店里跑了出来,被车撞了,伤不严重,只是让她的惊恐症在这一次加重。”
“那天晚上,小酒失魂落魄地跑回来,她妈妈抱着她一直哭,后来瘫在地上,差点割腕自杀。你应该知道,看着自己的妈妈这样,小酒会有多难过。”
在林琳说出这些话之前。
季青柚以为,无论她说些什么,都不会将自己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勇气摧毁。
可是,她发现。
她那点坚定,竟然能被这么毫不容易地摧毁。
而一切还没结束。
林琳又说,“出国那天,在机场,临走之前,小酒还想来找你,她安抚好自己的妈妈,说改签到明天,我们本来准备改签,她妈妈也答应了。可是,就在她刚离开不到五分钟,她妈妈又惊恐症发作。”
“在机场这种地方,你也知道会有多危险。我们只能将她妈妈摁在怀里,只能将小酒找回来,小酒当然回来了,她哭着安抚她妈妈,可她妈妈还是控制不住哀叫、失控,甚至试图割腕自杀……小酒当然会很难受,她妈妈将她的手臂划伤,浑身都是血,她也没有松开过她妈妈的手。最后,安抚下来,我们还是在当天出国了。”
“在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认为,她已经承担起了自己应该承担的所有责任。”
“但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你知道吗?”
“季青柚。”
林琳直视着季青柚的眼。
季青柚恍惚得有些头晕,“是因为我?”
林琳沉默一会,喝了口酒,有些疲惫地说,“理智上来说,不应该是因为你的。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可她的潜意识却忍不住以为,她妈妈每次受到伤害的时候,她都去找了你,或者是去找过你。”
“这让她形成某种焦虑障碍,一种情况是她看到虞呈和虞睦州时,幻觉症状会加重;另一种情况是,当她想要去找你,或者是升起想要去找你的想法的时候,她看到的幻觉症状也会加重。”
“虞呈和虞睦州就不说了,她不可能再见到他们。”说着,林琳看了一眼季青柚,“虽然我听说你姐姐要和虞睦州结婚了……”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轻轻提到这一点,然后就将话题重新移到虞沁酒的病情上,
“在来伦敦的这么多天里,她一直想要回去找你,但是从没回去过。她在这种矛盾的想法里徘徊,最后这种矛盾将她的精神世界击溃,我们不得不寻求医院的帮助。”
“在今天你和她见到面之前,她刚从医院里出来不久。但不巧的是,她的妈妈刚刚在医院试图割腕自杀。可以预定的是,只要明天醒过来,我们告知她这个消息,‘见到你’的这件事会让她的痛苦更深一分,和你见的每一次面,都会成为她治疗进程中的阻碍。”
“她知道不能怪你,更不能怪自己生病的妈妈。所以她只能责怪自己,只能用幻觉和焦虑惩罚自己。”
“当然,她自己并不这样认为,甚至想要承受这种痛苦来维持局面,在医院的时候既想要去陪伴自己的妈妈,也想要回国来见你。我们这次也可以不告诉她妈妈割腕的事情。
但是,作为一个理智的家长,我需要告诉你,如果你想要帮助她的治疗,在她好转之前……”
说到这里,林琳竟然也有些于心不忍,“你最好不要和她联系,也不要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季青柚觉得这个世界好奇怪。
明明她想要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找到虞沁酒,但是找到之后,糟糕的世界却和她说,你必须处于虞沁酒的对立面。
要让虞沁酒不痛苦,她就必须离开。
明明她和虞沁酒都没有这样觉得过,明明她和虞沁酒从未责怪过彼此,明明她们已经说好以后不再和对方说对不起,可命运却让她成为那个让虞沁酒产生痛苦的人。
“对她而言,你和妈妈已经成为了二选一的关系,她的病症让她暂时无法改变这种障碍性的认知。每见到你一次,或者是她妈妈每伤害自己一次,她的幻觉就会加深。可要让她现在抛弃妈妈来选择你,是否是一种更恶毒的选择呢?”
“她没办法在你们中间做出选择,但她的障碍认知又逼迫她必须二选一,所以这种矛盾才会越来越严重……我想,最好的方法就是其他人帮她做出选择。在你来这里之前,我以为我会是那个做选择的人。但既然你出现了,我想你可能是更合适的人选。”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非常残忍,对她来说也是。可是作为她的小姨,我不可能让她在这个时候放弃自己的妈妈,更不可能说出那种,你们在一起吧,我支持你们这种话。”
“我既不支持,也不会强力将你们分开,更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给你五百万让你离开她。”林琳看向季青柚,“我只是让你知道这一切,然后,将决定权交给你。”
可实际上,这比给她直接扔五百万更残忍。
酒馆里的空调很暖,灯光昏黄。
在这番话后,季青柚却觉得自己站在了黑暗的冰层中间,无法上浮,也无法下潜。
“没有转圜的余地吗?”她感觉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在缓缓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软弱无力的空壳在支撑着自己的存活,却还是很想要问这个问题。
林琳盯了她许久,大概是也觉得她很可怜,给出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效用的答案,
“时间,也许可以。”
季青柚沉默。
林琳又说,“等小酒妈妈的惊恐症痊愈,等小酒的焦虑症痊愈,等小酒不再把你和她妈妈放在二选一的位置的时候,等小酒和她妈妈都恢复健康,也许,你们可以安全无恙地见面。”
虚无缥缈的时间,不切实际的等待。
说这些的时候,林琳自己都觉得残忍,因为这竟然是能够安抚季青柚的唯一答案。
因为面对在冰天雪地里找到虞沁酒的季青柚,她能说的,竟然是让季青柚,携带着这一颗义无反顾来到伦敦的心脏,抱着孤独而汹涌的爱意,在遥远的地球另一端……
等待。
可精神疾病不是那些身体上的疾病,就算有好转,也会在再次投入社会关系中发作。比起那些能够自愈的细胞和创口,精神伤害很难彻底痊愈。
就算可以出院,就算可以好转。如果生活环境不改变,那么当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群再次嵌入这种环境时,那就又会面临一样的逻辑关系。
能再次走通的,自然可以好转。
可有多少人根本就走不通这条路呢?可有多少人会反反复复地发病呢?这个世界不是偶像剧,这也不是仅凭爱意就可以战胜的疾病。
在这种情况下。
等待,毫无疑问是一种没有任何效用的答案。
季青柚没有很快回答,只是愣怔地看着桌上那杯鸡尾酒。
只是觉得好累,她宁愿自己站在风雪飘摇的雪中,而不是温暖到让人流泪都会让人觉得奇怪的酒馆内。
可是。
答案已经注定,她连做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其实我是个胆子很小的人。”沉默了许久,季青柚竟然笑了一下,然后对林琳说,“买到这张来伦敦的机票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一定会做最大的努力,不管能不能找到她,我都要用尽我所有的力气,今天找不到就明年再找,找两年?三年?或者是十年……都无所谓,只要我活着,就会在某一天找到她。
我没想到今天,真的能在这场雪里重新见到虞沁酒。这让我以为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也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坚定。”
和林琳面对面坐在这家一般般酒馆的时候。她还在想,只要她活着,就不会被林琳的任何话打败。
只要她活着,她就会竭尽全力,和虞沁酒共享这个世界。
“可是,原来……”她说着,泪水不停地从身体里渗出,无法控制地渗,身体变成了一个筛子,让她几乎难以说出一个字,
“我能够做的最大努力,竟然是在这天放弃她。”
这就像是命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和她说:你以为的汹涌爱意,只不过是最无用的东西。
看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孩艰难地说了这么多让自己流泪的话,林琳觉得心酸,可她没办法安慰季青柚,更没办法说只要你等,总有一天你们会健健康康地在一起。她没办法给这个勇敢的十九岁少女,如此虚无缥缈的希望。
在这个大到虚无的世界,有多少人在出国之后还能维持联系呢?有多少人会那么迫切的,义无反顾的,来到一座陌生城市,找一个失去联系的人呢?又有多少人,不和对方联系,都会抱着渺小的希望去等待呢?
“你在想什么?”良久,她忍不住问。
季青柚笑了一下,“我在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就好了。”
“不过……”她摩挲着那杯鸡尾酒的杯壁,眼泪无声无息地掉滴落,在水平面泛开涟漪,“能够在今天遇见虞沁酒,已经是我生命里最大的奇迹了吧。”
以后都很难再遇到。
足以与这次见面媲美的奇迹了。
林琳已经知道了她的选择,沉默了一会,将纸巾递给她,“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拿给小酒的,或者你要再见她一面吗?”
季青柚的手有些抖,她在自己身上摩挲,这次来得匆忙,她没在自己身上找到想要留给虞沁酒的东西。
或许是。
她想要把自己的一切留给虞沁酒,包括自己的生命。但是她又没办法将自己身上的任何留给虞沁酒。
她想到了那封邮件,想到要不要用纸条留给虞沁酒一句话。可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不能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
于是。
她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慌乱地想起那条被裹在虞沁酒脖颈上的围巾,是她的所有物,“围巾可以吗,你们就说,是在别的店买的,她不一定能认出这是我的围巾。”
“好。”林琳说,“她现在睡着了,你要不要,再去看看她,就在车里。”
季青柚不说话了。
漫长的几秒钟后,她摇头,“不了。”
因为如果再见面,她会无法离开这里,她说不定会很用力地抱住虞沁酒,然后把虞沁酒弄疼,甚至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将虞沁酒绑架,去到一个除了她们之外,没有任何人的国度。
林琳走了。
季青柚在这家一般般酒馆里坐了很久,没有再点单,外面的雪一直在落。离开之前,她将那杯沉浸着眼泪的鸡尾酒一饮而尽,真的很苦,很苦,苦得她再也没碰过酒精。
她也没急着离开这座陌生的城市,大概是因为这里有虞沁酒的气息。
喝下的酒精开始发生效用,让她不觉得冷,亦或者是她已经麻木。最后,她路过一家店,买到了一个草莓奶油蛋糕。
就坐在那个红色电话亭侧边。
雪持续下落,奇异的是,她竟然在这样的天气,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烛火微弱,她用掌心护着,照耀着僵麻的脸。
雪花和烛火一同在她手里摇曳。
衣兜里还装着虞沁酒刚刚给她写下的联络方式,每一个数字都很用力,好像是很怕笔墨会被这场风雪掩盖,好像是怕还没等季青柚存在手机里,这串数字就会消失不见。
她凝视着这串数字,很想现在给虞沁酒打过去,很想哀求在虞沁酒旁边的林琳,很想和虞沁酒说——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在没有你的世界里存活下去,不管你会不会痛苦,我都只想和你在一起,不管你妈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都想和你一起逃离这个世界……
每个数字都被她盯出了生命的意义。
她甚至已经在充好电的手机上,用了极大的力气摁下了这串数字,可在拨通之前,她摸到自己衣兜里的物体。
是那只千纸鹤。
她就着烛光,将她携带过来的第四只绿色千纸鹤摸了出来,打开的时候,白雾从她口中弥漫开来,她的手指冻得完全僵麻。
微弱的烛火下,她看清了第四只绿色千纸鹤里面写到的内容,同样的一句话:
祝你快乐。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她狠狠碾压在这场雪中,她靠着那个红色电话亭,没办法接受自己竟然成为了让虞沁酒产生痛苦的根源。
可某种程度上,接不接受这件事根本不重要,命运不由分说地将她置在了虞沁酒的对立面,将她和虞睦州还有虞呈划分在了同一个阵营。
巨大的冷风恶毒地刮过来,将她的脸刮得很痛。
可是这种痛。
比不上她试图松开那张写好联络方式的纸时,所产生的痛苦的万分之一。纸被风雪卷走,她忍着眼泪,强迫自己不去看纸飞走的方向。可过了几秒,她没能忍住,下意识地去追。
雪花在她身上堆叠,融化,反反复复将她浸透。她找了很久,围绕着这条街来来回回地走,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而插在奶油蛋糕上的烛火熄灭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在蜡烛只剩下一小截的时候。
她站在雪中,任由风雪将自己侵蚀,放弃了寻找。而后再一次点燃那个微弱的烛火,双手合十,轻阖眼皮,许下一个最诚挚的愿望:
以后的虞沁酒,要永远比季青柚更快乐。
她知道这个愿望很难实现,所以后来,这个愿望成为她每次生日的生日愿望,十年以来,从未改变过。
只是希望,总有一天,这个愿望能够实现。
她没在伦敦的路边吃下这个奶油蛋糕。而是带了回去,很缓慢地走到了秦霜迟工作的医院。
当时的秦霜迟在值班,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虞睦州的那束玫瑰花发呆,把自己的手心都掐红。
痛苦的不仅是季青柚。
还有面临抉择的秦霜迟,比起坚定的季青柚,秦霜迟更希望让她们四个继续保持和谐的局面。
也许秦霜迟也在因为这件事内疚。
尽管季青柚知道,如果某天虞沁酒被发现是私生女,她也不会和虞沁酒分开,她甚至会是所有人里最自私的那一个。
可是。
那一天,她精疲力竭地回到这个城市,的确产生了直接和虞睦州、虞呈和顾夕三个人同归于尽的想法。
但秦霜迟看到了她,看到了浑身冰凉、携带着伦敦风雪的她,很担忧地抱住她,把她带进值班室,将自己身上的外套和毛衣全都脱给她,给她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温暖。
最后,用自己的体温替她抵御寒冷。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没有责怪她为什么要在风雪中站着,更是在她冷得发抖的时候,紧紧地抱住她,和她说,
“姐姐在呢。”
所以,季青柚在秦霜迟面前吃下那个草莓蛋糕。
并不是为了惩罚自己,只是想让自己没有那么痛,也是为了责怪秦霜迟,她没办法直接说自己在责怪秦霜迟,所以宁愿将自己无处安放的苦痛通过这种方式宣泄。
这样的话,秦霜迟可以救她一次。
她也会记得。
在这个摧毁她的世界末日,是秦霜迟救了她。所以她不能真的去实现那个将虞睦州杀死的想法,所以她可以暂时忽略虞睦州的存在。
二零一二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世界瞬息万变,而足以将季青柚摧毁的离别,只不过是其中最微小的一件。
关于世界末日的传说的确是谣言。那一天后,世界仍然在运转,甚至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发达,地球开始变小,人们的联系开始变得紧密,好似八个小时的时差和8962.56公里的距离就此被互联网消弭。
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只不过是季青柚一个人的世界末日。
那天开始,这个世界上有了两个季青柚。
一个困于伦敦,另一个活在南梧。一个在2012年12月21日那天按下了停止键,另一个按下了重启键,沉闷地依照着季青柚原本的人生节奏推进;一个无法接触这个世界,另一个与这个世界产生更多粘连;一个没有了生命,另一个只是活着而已。
一个对另一个说,还有许多事没有和虞沁酒一起做过,阿尔卑斯山呢?一般般酒馆呢?伦敦奥运会呢?不遗憾吗?
另一个对一个说,阿尔卑斯山本来就不属于她们,一般般酒馆已经去过了,伦敦奥运会过去了……
至于遗不遗憾,根本就不重要。
她现在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不再出现在虞沁酒的生命里,让自己在没有虞沁酒的世界里存活。
也许很多年后,她会后悔自己做下的选择,她会有能力颠覆这悲哀的命运。但是,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办法。
不能去和折磨虞沁酒的病痛对抗,不能让虞沁酒在林映香和她之间再一次选择她,也不能让虞家那三个坏人消失,更不能倒转时间让这一切从未发生。
她只能上大学、实习、进入医院工作、成为一名医生、治很多病人、送走很多病人,在无穷无尽的手术、会议、病患沟通、细碎的梦中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有时候她会梦到以前的虞沁酒,这足以让她一整天的心情变得轻松一些;有的时候,她会梦到虞沁酒被关在地球另一端的医院里,歇斯底里地被穿着很多白大褂的人摁住,很脆弱地呼吸着能汲取到的氧气,这足以让她积攒起来的所有快乐都消散。
这样的人生节奏里,她遇见过很多不太好的人。有的病人家属歇斯底里地朝她吼叫,有的病人抓住她的手扇她一个又一个巴掌,有的病人家属说她板着张脸像个僵尸于是投诉到医院部门,有的同事在背后说她高傲,猜她走后门被招聘进来,外公外婆每次见到她仍旧冷脸相待。
这个世界希望她以笑脸相待。
不管是病痛、折磨,还是苦痛、悲哀,都希望她笑以面对。但她很难笑出来,也很难哭出来。
变成了一个真正没有情绪的机器人。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她都觉得自己是条被斩断腰的鱼,在这个世界挣扎着存活,将与自己相斥的一切呕吐出来。
她觉得痛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虞沁酒会比她更痛,也忍不住想,到底要有多痛,才会媲美虞沁酒的那种痛苦呢?
也遇见过很多友好的人。
有人会在吃零食时和她分享,她拒绝,说自己从来不吃甜食,也再没吃过草莓味的阿尔卑斯棒棒糖。
有人问她要不要出去喝酒,她也拒绝,说自己从来不碰酒精,因为在伦敦喝下鸡尾酒的那个季青柚,永远被困在了伦敦。
她繁忙得没时间思考自己是否在等待,是否仍旧抱着那个虚无缥缈的期望,只是麻木地将自己时间里的每一个缝隙填满。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快,她做任何事,去到任何地方,节奏都被加快。
某个蝉鸣的季节,有人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地喊她的名字,让她不要走那么快,要等等自己。
她停下脚步。
回头望,恍惚间,仿若看到了那个恣意明媚、完完整整、从未破碎过的虞沁酒。虞沁酒奔跑在高大的梧桐树下,头上仍旧绑着那个漂亮的会流动的蝴蝶结,会弯着眼朝她笑,会在她停下来之后满意地拍她的头,说,
/骗人
你每次冷着脸说不等我
但还不是会等/
她以为奇迹再次发生。
她还是站在梧桐树下,可当人走近,她每一次都会很迟缓地发现那不是虞沁酒,而是穿着白大褂的纪西阮,纪西阮抱怨她每次走得太快,从来不等等别人。
奇迹已经发生过,便不会再那么好心地来到她的世界,否则对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来说就不太公平。
季青柚阖了阖眼,清醒过来,放慢脚步,和纪西阮并肩,将自己嵌入这座城市人群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变成了平凡的、普通的季青柚。
没有虞沁酒的季青柚。
她应该知道的。
南梧的时间比伦敦快八个小时。从二零一二年世界末日那天开始,她就再也等不到虞沁酒了。
作者有话说:
章标题来自周杰伦《我落泪情绪零碎》歌词
呜呜呜,最难过的是即使看到拆开的第三个千纸鹤是空白的,但她还是去了伦敦。这可是让我流了十斤眼泪的cp啊,看完这章大家再去看前面的章节,应该会有更深刻的感受,也会注意到更多细节了呜呜。(ps:前面季医生受伤的时候做的那三个梦,其实就是和这三件事有关,但是当时竟没有一个人在意呜呜呜,所以为什么前面季医生受伤的时候说是自己等了十年才能和小酒做到那些事情呢,因为季医生是真的等了十年,而且小酒刚回来的时候,她还不敢和小酒轻易地去联系,因为不了解小酒现在的状况,又很害怕又会造成十年前的结局。而且之前小酒妈妈一直让季医生把小酒留下来的时候,季医生都没有答应,就是因为她什么都知道,而正由于她什么都知道,她这次才会很想小酒从这个障碍里走出来,她在悲观地等待十年之后,还能怀揣着积极的希望去和小酒说——我们不是十八岁的我们了,不是非得二选一。呜呜呜这篇文里有很多我精心埋下的细节和伏笔,真的很希望大家能看到呜呜)
(会有这一部分剧情是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人,我不想让她们之间产生误会,也不想让她们互相责怪然后虐来虐去。但如果一定要断联,那小季绝对不会因为虞睦州放弃小酒,她会放弃只可能是因为小酒自己,如果那天在伦敦没有找到小酒,她会继续找下去,她绝对不会因为找不到就放弃,只有那个时候的她做再多努力都没有办法,她们才会彻底失去联系。如果小酒没有生病没有陷入这么糟糕的状态没有面对这样艰难的障碍,她也是一定会回去找小季的,别忘了就算小季说了不记得,小酒在出国之前还是尝试过两次要去找她。
这是她们会断联的唯一理由,其他的一切都没办法让她们放弃彼此。
十八岁的她们确实很无力,但现在的她们已经拥有战胜苦难的力量了,呜呜呜我的宝贝们以后不会再分开啦,下面就是表白,之后也都是甜甜甜,然后就是治愈小酒的一些剧情,还有一些小小的被掩藏的细节要揭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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