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虚幻世界里的唯一具象◎
十八岁之前。
虞沁酒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美好,家庭足够富足,自己爱的每一个人都健健康康,有一个虽然工作忙但每次回来还是会给她带礼物的爸爸,一个疼爱她每次都会把她的事情放在前面的哥哥,一个漂亮又温柔并且不拘束她的妈妈……
还有一个与她生命粘连,需要她照顾并且永远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的季青柚,她完全可以依赖的季青柚,她不知不觉产生心动和喜欢的季青柚。
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对季青柚心动的呢?
是看到季青柚在给别人讲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心,却在给她讲题时给她讲上第十一遍仍然耐心十足的表情?还是在因为恐高从未坐过过山车这类刺激项目的季青柚,在她难过伤心的时候陪她坐了十几次过山车?又或者是因为每次虞沁酒睡不着的时候,连说话都习惯只说几个字的季青柚会给她反复地唱一首很奇怪的歌?还有每年梧桐飘絮的季节里,季青柚都会帮她很温柔地吹开糊到眼睛里的梧桐絮?每次不管去哪里,季青柚总会在前面等她?
虞沁酒无从得知到底是哪个准确的瞬间。
只知道,当她意识到自己想要拥有季青柚时,那种慌乱已经到了眼皮底下,甚至在她青涩的少女时期盘旋了许久。
也始终记得那一天。
炎热夏日,操场上人群熙来攘往。体育课上了一半,虞沁酒晃了一大圈,找到在排球场长椅上躺着的季青柚。
日光透过树影,在少女安静的脸上摇晃出光圈,眼睫纤长,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脸映着辉光和阴影的界限,奶白色的有线耳机从耳边顺着延伸,掩藏在沾染上柔光的黑发里,有一个戴在耳朵里,另一个掉落在草地上。
季青柚在睡觉。
但不是很安稳,兴许是阳光太刺眼。
也不知道找棵大点的树。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虞沁酒匆忙寻找自己身上的所有物,最终将自己用来绑头发的大号蝴蝶结摘了下来。
柔顺的长发被风吹乱,从肩头垂落。
她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将蝴蝶结高高举起,形若蝴蝶的阴影随风飘扬,在季青柚的脸上流动,遮挡住刺眼的光。
虞沁酒不记得自己当时蹲了多久。
只记得,当她拿起季青柚掉落在草坪上的那个白色耳机,戴在自己耳朵上的那一秒,周杰伦在MP4里唱,
/而我已经分不清
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1]
也记得,那后半节体育课。
周杰伦从《蒲公英的约定》唱到《半岛铁盒》,然后五月天从《私奔到月球》唱到《突然好想你》。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来每次她在脑海里反复回忆这个画面时。
却发现,那时季青柚的MP4里只剩下周杰伦和五月天。在那天之前,她一直以为季青柚耳机里只会有那一首苦到发涩的《后来》。
还发现,当她腿麻得开始盘腿坐在地上之时,不小心扯动了耳机线,于是阿信那一句“这星球天天有五十亿人在错过”[2]只唱到一半,戛然而止。
音乐消散,下课铃响起,飞鸟掠过,人声嘈杂。
季青柚睁开眼,睫毛轻颤,漂亮的蝴蝶阴影在她润亮的双眼里掠过,她的目光停留在上方的蝴蝶结上,有一瞬间走神。
却在下一秒轻轻阖上眼,很轻很轻地喊她,
“虞沁酒,上课了吗?”
季青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简单来概括,就是极其没有安全感,很难彻底相信一个人。
虞沁酒曾经见过她在午睡中无数次惊醒,也见过她在有旁人经过时猛地睁开眼,接着绷紧身体。
这样的人,很难有完全相信他人的时候。
可很久以后虞沁酒发现,原来被她吵醒的时候,季青柚只要知道是她,就不会露出类似于防御性质的反应。
这个关键点被发现得太慢,虞沁酒甚至怀疑,那时的季青柚自己也没有发现这件事。
因为如果季青柚当时看她一眼。
就会发现她在季青柚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就慌张地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也会发现她的心跳很快,快到她疯狂眨眼掩饰自己的心跳,快到那个下午连上四节数学课,都没能慢下来。
后来在漫长的四节数学课里。
虞沁酒回忆自己在MP4里听到的那些歌,把所有歌词全都回忆了一遍,得出一个足以裹挟她人生的结论:
有人说,在战场上会愿意为对方挡子弹,才会是最高级别的爱。
可她觉得,给季青柚挡子弹是一件完全不需要考虑的事情,完全就是她的本能反应。
原来,最高级别的爱。
在她这里,已经变成一种本能。
综上,在十八岁之前,虞沁酒就已经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所以那时她为自己规划了一个很完美的未来计划。
如果季青柚喜欢她,那她就和季青柚并肩作战,等上大学之后,要是在不同城市就来场轰轰烈烈的异地恋,让她哥赞助她们异地恋的开销,要是在同一个城市就来场甜甜蜜蜜的校园恋爱,等经济独立后一起出柜,如果两家大人不答应,那就到答应为止,毕竟有秦姐姐和她哥在前面替她们挡着,应该不会费很大的力气。
如果季青柚不喜欢她,她就追她。找她哥和秦姐姐来助攻,只要季青柚单身一天,她就还有机会,但如果季青柚提前喜欢上了其他人,那她就当恶毒女配从中作梗去拆散她们!也不对,凭什么她是女配,她就是女主角,除了她,应该没人能当另一个女主角了。
仅靠四节数学课的时间,她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计划,甚至决定在高考之后表白,因为不能影响季青柚学习。
可是。
可是。
可是。
人生的转折通常来得毫无预兆,三个“可是”标志着虞沁酒所有人生计划的崩塌,甚至将她之前的十八年人生完全摧毁。
毕业典礼那天结束后,她趁着醉意亲了季青柚,在原本的表白计划里,是没有这个亲吻的。
她觉得自己要做个有分寸的人。
可大概酒意上涌,她没能忍住,还没表白之前就亲了季青柚,之后也因为失去意识没来得及表白。
身体栽倒之前,她繁杂的思绪只剩下一句话:
好软,明天要再亲一下。
如同世界上所有的约定在实现之前都会被注销。
她没能等到明天。
当天晚上林映香就出了车祸,送入医院时昏迷不醒,在省外读研究生的虞睦州急匆匆地赶回来,抱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
她始终记得。
虞睦州在她身边,宽大的肩罩住她的阴影,反复地和她说,“哥在呢,没事,没事的,会好的。”
季青柚慌里慌张地将她送来医院,她哭着抱住季青柚,季青柚当时僵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缓慢平复,最终还是轻轻拍着她的肩,和她说,
“虞沁酒,你不要太难过。”
“难过的话,连你自己都要躺在病床上了。”
那时,虞沁酒连过度悲伤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医生说她的情绪不能太激动,否则就很容易出现上次那种状况。
医院很多人,她不能哭到像上次那样抽搐。
于是她只能攥紧季青柚的衣袖,埋在季青柚的颈下,无声无息地掉眼泪。如果苦痛在那个瞬间停止,至少她还能明确地感知到自己的痛苦,像刀片一刀一刀地往下割,鲜血淋漓。
却始终能治愈。
至少虞睦州和季青柚会将护住,她的伤口能恢复,林映香也能从这一场车祸中清醒过来,缓慢恢复。
计划暂时被中止。
但虞沁酒没有放弃。
悲伤在林映香清醒的那一刻开始减缓,她每天去医院,看着“承载希望,健康起航”[3]的标语,许愿让林映香一天比一天好。
也许是她太诚心。
或许是她每次许愿都双手合十,倒数三秒。
又或者是季青柚也每天许愿,和她的愿望堆叠,也就让这个愿望真的缓慢实现。
林映香的身体状况的确在恢复。
可醒来之后,她极少说话,只沉闷地看着窗外,不愿意理出现在病房的任何一个人,除了虞沁酒。
在虞沁酒独自一人出现之时。
林映香会静静地凝视着她,抚摸她的脸,然后看着她流泪,脸上的表情很矛盾,有绝望,也有挣扎,更有一些虞沁酒当时读不懂的情绪。
虞沁酒很难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虞睦州安慰她,至少林映香的身体状况在好转,一切其他的都等出院再说。
虞沁酒觉得虞睦州说得对。
可当时的林映香对虞睦州很凶,每次虞睦州一出现,林映香就会大吼着把所有的一切砸向他。
虞沁酒不明白,每次想为虞睦州说话。虞睦州都只是挡在她前面,然后低眉顺眼地把所有被砸落的一切捡起来,顶着头上的淤青,
“妈,你得多吃点,病才会好。”
如果虞沁酒当时的想法再大胆一些,就会在这种时候,发现林映香攥紧床单的手已经冒出青筋,也会发现虞呈在那两个月极少出现在医院里,更会发现自己家里的保姆阿姨已经换了人……还有更多更多的细节。
可她当时只顾得上在医院陪林映香。
因为除了她,林映香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甚至在面对她时,也只是以泪洗面。虞沁酒怀疑那时的林映香因为车祸产生了抑郁症,可她不知道原因。
直到。
有时候这是一个很可怕的词,意味着下一个转折点,又在人生的不经意间来临。
那是林映香即将出院的前一天。
虞沁酒回到原本空荡荡的家里。那个时候,虞呈应该在公司,保姆阿姨应该不在家,虞睦州应该在医院的走廊里坐着,静静地陪着林映香。
可是,空荡荡的房子里有人。
两个人,躺在虞呈和林映香的卧室里,在挂着虞呈和林映香结婚照的床下。
皮肤和被子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几句她很难听懂的话,或许是在看到那个画面时,她的所有感官已经全都失去效用。
她认得出来那两个人。
一个是虞呈,从小喊她小公主的父亲。
一个是她家的保姆阿姨,给她亲手制作了很多个蝴蝶结的保姆阿姨。
虞沁酒就已经彻底麻木,无法分辨这个世界到底是虚幻还是真实,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所有行为。
按照电视剧里演的,她应该冲进去大闹一场。
但偏偏,她没有。
就像个没用的落败者,落荒而逃。她承认,在那一刻,她很对不起林映香,所以她在下楼梯之前止步。
像活生生被钉在火灾现场的木桩,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世界崩塌,她该哭的,可崩塌的慌张将她的眼泪捆绑,只剩下干瘪的身躯,燃烧掉自己前十八年的人生。
在阳光四溢的楼梯间。
她站了许久,空荡荡的房子里越来越安静,但她凭空产生幻觉,好似皮肤和被子摩擦的声音再也挥散不去。
直到。
又一个转折出现。
本该待在医院的虞睦州,背着包,在登上台阶的那一刻,抬眼与她对视,目光偏了一下,落到虚掩的门上,又落到她木然的表情上。
她出声,喊虞睦州“哥”,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掉,不管她怎么擦,都擦不完,就像是肺里有个榨干眼泪的机器,不停地挤压她依存的所有空气。
那一刻的虞睦州显得很陌生。
他掏出纸巾递给虞沁酒,却没有像在医院那样说“哥在”,只静默地坐在她旁边的台阶,揉了揉眉心,佝偻着背。
像个装满心事的筛子。
说一句,就漏一件事出来。
说一句,就将虞沁酒前十八年的人生击碎一点,直到所有的一切完全被击碎。
“你知道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虞沁酒很难理解这句话,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虞睦州又笑了一下,一种自嘲的笑,“他们在里面吧?”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彰显他知道的一切。
虞沁酒觉得这个世界都陌生,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呈现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这样的场面。
她尝试着发出声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似喉咙被活生生堵住,仅留一丝缝隙供以呼吸,可那时候她仍然还在想,原来季青柚过敏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眼睁睁看着自己肺里的所有空气流失。
虞睦州看着她,兴许是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眼神很平静地和她说,
“妈出车祸那天,也是因为看到了他们在里面。”
这是他说的第三句话。
虞沁酒产生幻觉,开始感觉自己绑在头顶的蝴蝶结活了,扑簌簌地扇动翅膀,带动流动的风,颠倒了世界。
缓慢飞动,停留在了她脖子上,始终不肯离去。
虞睦州说第四句话时,蝴蝶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停留在了她脖颈上,赶不走,也不肯离开,让她脖颈开始无端发痒。
说这句话时,虞睦州自己竟然也落泪,他说,
“里面那个女人,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那个异常炎热的夏日,虞沁酒在楼梯间站了很久很久,虞睦州就在她旁边坐着,抱着头哭,哭了很久很久。
真奇怪。
他明明知道一切,却哭得比她更伤心。
他明明知道一切,却仍然喊林映香妈,仍然每天去医院报道,将虞沁酒视作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在林映香出车祸和她说“哥在”……
他明明知道一切。
从那天开始,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一直没有飞走,时常出现在虞沁酒脖颈上。
蝴蝶出现,只要不拿东西阻挡,她就会感觉那一处很痒很痒,她就会发了疯似的去挠,去摩擦,她想赶走那个可怖的蝴蝶,想让自己重新掌控身体。
但是,她做不到。
就像林映香醒来的那一刻,除了哭之外也说不出任何话,甚至也无法和她诉说任何,因为无从说起。
要说什么才能减少对她的伤害呢?
说爸爸带回来的养子,号称是老朋友儿子的虞睦州,其实是爸爸的私生子?
说从她出生起就抱过她的保姆阿姨,是爸爸的出轨对象?
说爸爸和妈妈结婚后又和自己的“初恋白月光”重逢,认为自己和她才是真爱?
说爸爸从来没爱过妈妈?
这些话,要林映香怎么对天真烂漫的她说出口呢,要林映香自己怎么接受呢?
虞沁酒不记得那天是怎么结束的。
只记得,她最终被从外公外婆家赶回来的季青柚发现,浑身发着抖,倒在季青柚柔软细腻的怀抱里。
只记得,当时季青柚把给她带回来的气泡水扔在地上,透明液体浸透地面,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一种无声的破碎。
季青柚很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地喊她,最后将她背起,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季青柚流了很多很多汗,几乎要把衣领浸透。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她隐约间看到,停留在脖颈上的蝴蝶变成了很多很多个,在天空中飞舞,在模糊光线里摇曳,密密麻麻的,轻轻扇动翅膀,就将她原本坚固的世界划得七零八落。
关于未来计划里的每一个词,都开始崩塌。
虞沁酒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表情应对,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未来到底还剩下什么?
十八年人生就此变成海市蜃楼。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虞沁酒那些铺垫好的人生计划,没有一件可以完成。
强势的小姨从英国赶回来,强逼着林映香和虞呈离了婚,很干脆利落地分走虞呈的一半财产,带着将脖颈被划得七零八落的虞沁酒,一起去往了英国。
去往英国的飞机上。
漂亮的空姐给虞沁酒递上了一杯青柚汁,她喝了一口,眼泪开始不断地往下掉,像一根根连在一起的透明细线,滴落在杯子里,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虚幻的一切开始破碎。
回到真实。
被季青柚背着去往医院,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天,她恍惚间睁开眼,病床前有个身影,落寞地被光投射着,肩膀纤细,背挺得笔直。
很朦胧。
但她知道那是季青柚。
季青柚在注视着她,很久很久。
在她睁开眼的第一秒,握紧她的手,给予她充盈一切的力量,带来异常有安全感的柔软清香,给予她一个最安稳最温柔的拥抱,在她难以启齿自己看到的一切的时候,轻轻地和她说,
“我会在的,虞沁酒。”
那天,虞沁酒在季青柚的怀抱里哭了很久很久,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宣之于口,将自己所有痛苦在季青柚面前剖析。
她明白。
就算关于未来的计划完全崩塌。
季青柚,也会是她虚幻世界里的唯一具象。
-
飞机上响起遭遇气流即将在最近机场临停的通知时,虞沁酒从这场漫长的梦里醒来。
从十八岁的那个夏日开始,直到现在。
这个梦境一直伴随着她。
很难被遗忘。
但每次,都会在同一个场景里结束。
昏暗的病房里,虚幻的蝴蝶在她的视野里飘荡,季青柚抱紧她,柔顺的发与她捆绑。
在无数次这样的场景重构里。
虞沁酒幻想自己也是一只脆弱蝴蝶,柔软的季青柚并不惧怕她,也不欺骗她,将她抱住,护住她几乎被折断的背脊,一字一句地,真切地,在她身边,和她说,
“我会在的。”
会在吗?
会在的。
就算她们分开十年,季青柚也经常像这样,出现在她的梦里,将她从那一天救出,将萦绕在她身边的蝴蝶赶走,寂静又温柔地陪伴着她。
但是,十年过后。
虞沁酒仍然要和季青柚分开。
黎南梨赶来机场送别,不解地问她,“为什么季青柚又没有来送她,为什么她说好的两个月假期提前结束?”
虞沁酒静默地坐着,将整张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就像十年前离开南梧时一样,眼底的情绪照样让黎南梨读不懂。
“因为痛苦不会凭空消失,只是被转移了。”她很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她当然想和季青柚保持紧密联系,甚至想让季青柚永远留在她身边。就算比起十年前,她们各自都长大了十岁,拥有了掌握自己生活的权力。
可一切还是一样。
虞沁酒很难将自己治好,无法安然度过南梧市的炎热夏天,粘连生命的苦痛无法被治愈,过了十年,也仍旧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虞睦州和虞呈,无法真正留下来与林映香分开,不能让林映香因为她回到这个地方。
前天。
虞睦州找到了她,像十年前那次一样跪着哀求她,只要在婚礼现场出现喊她一声哥哥,就能让公司说他是“私生子”的闲话消失,他说让她为秦霜迟想一想。
虞沁酒木着脸,疲惫地让虞睦州滚,没有答应这样丑陋的要求。
但所谓的拒绝并不会让她的痛苦减少。
一整个晚上,她睁着眼睛,思绪掉入由可怖想象编织的蜘蛛网里,她试图寻求Salist的帮助,也突然很想回到林映香身边,就像个无助的小孩很需要妈妈的怀抱。
可她只是静默地躺在冰冷的床上,发着抖,止不住地产生心悸,胸口和后背都连着一块疼,最后悲哀地发现她连自己的健康都难以承担,更难以改变现状。
她想到季青柚没有回去吃年夜饭,而是陪她在大雪天里找酒的那天晚上,忽然明白,也许她是错的,她不应该回来,如果她不出现,季青柚的生活会依然平静,就像这十年间所度过的一样。
季青柚会因为没有她,而慢慢习惯与虞睦州相处,如果虞睦州还算有良心的话,就不会让季青柚和她产生一样的痛苦。
秦霜迟也会因为没有她,不会在自己丈夫和妹妹之间感到左右为难。
她不应该奢求太多。
她不是一个健康的、情绪稳定的人,停留在这里会让她痛苦,那她也更不应该,试图让季青柚留在自己身边,让季青柚和她一起陷入这种痛苦之中。
那天晚上,看到沉睡过去的季青柚之时。
虞沁酒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意识到了季青柚没有去和家人吃年夜饭,那天,她仍旧试图欺骗自己。
可现在,第二次这样的情况发生。
与她一起的时候,季青柚竟然拒绝参加家里的宴席。她不能与虞家安然共处,也不能让季青柚就此陷入二选一的困境。
她能猜到以后有第三次,有无数次,例如秦霜迟和虞睦州的孩子出生,季青柚会拒绝探望,会因此和秦霜迟的关系出现裂痕;例如以后的无数次年夜饭和重要节日,季青柚会拒绝出席;例如虞呈和顾夕的第二个小孩大学毕业,进入季青柚的医院当医生,季青柚也许会从医院辞职,也许会抛弃一切……
如果她继续留下来,就会发生很多很多这样的事情。
会让虞沁酒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会让季青柚将自己的人生彻底打碎重组的事情,会让季青柚比过去更痛苦的事情,会让季青柚陷入痛苦之中的事情……让虞沁酒无法承担的事情。
她不该放任继续发生的事情。
就算季青柚在做这些选择时很坚定,但也并不意味着,季青柚不会因为这些选择而痛苦。
哪怕她也觉得季青柚应该选择她,哪怕她可以陪伴季青柚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都可以让自己忽视这些。
可是,虞沁酒不可能永远留下来。
她不能因为短暂的停留,就让季青柚为她抛弃一切。
平心而论。
十八岁的某一个瞬间,虞沁酒想过要把季青柚绑架与她私奔到英国。她们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一旦分开,就像是一种硬生生从生命里将对方剥离开来的痛。
可她不能。
因为她没有这个身份,没有这个资格。
因为季青柚说不记得毕业典礼后的那个吻,因为她们只是陪伴彼此前半段人生的……朋友。
因为她连自己的生命都没办法保证可以承担,自然也无法保证,以一个“好朋友”的名义,去承担季青柚以后的人生。
就算她喜欢她,也不能以这样的名义,以这样不完整的自己,就此绑架季青柚的生命。
很早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注定。
她未来计划里的每一个人,都难以按照她的计划进行,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都难以和她一直同路。
人生被按下暂停键的,有她一个就够了。
意外的是,在飞机即将起飞之前,虞沁酒将这些想法在脑海里完完整整地过了一遍,却没有哭。
她这些年很少放任自己哭出来。
特别是在公共场所。
就算忍不住,也会提前戴好口罩。
但意外的,她的眼泪开始变少,好像季青柚才是她的眼泪释放按钮,看到季青柚,那些眼泪才会像以前那般汹涌。
季青柚不在的时候。
她干涸的身体,很难再生产出大量的眼泪。
刚经历过癌症手术的黎南梨还未完全恢复,却还是像十年前那样,赶到机场为虞沁酒送别,甚至又在她即将离开之前,递来一个老旧的苹果手机。
苹果4,2012年的爆款。
后面贴了一张小小的兔子贴纸,写着JQY三个字母,是虞沁酒很久之前用于与黎南梨的DV交换的手机。
“不知道还能不能开机,可能就算开机账号什么的应该都没办法登上去了,我当时本来想给季青柚的……”黎南梨有些犹豫地说着,“但那天晚上我去找季青柚,她们家没有人,后来暑假我又去找了几次,季青柚都不在,直到后面季青柚去读大学,我都没能见到她。”
“前几天在家里翻出来了,现在还给你。”
虞沁酒没想过这个手机会被黎南梨保存,她滞缓地抬起手接过,机场没有条件为手机充电,黑漆漆的小块屏幕里倒映着她苍白的表情。
临走之前。
黎南梨眼睛发红,抱了抱她,在她耳边,很真挚地和她说,“谢谢你,虞沁酒,你和季青柚是我见过世界上最美好的两个人。”
虞沁酒回抱她,“哪有夸我还顺带着要把季青柚带上的。”
大概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聚,黎南梨很难因为她轻松的玩笑笑出来,只缓缓拍了拍她的背,送予她离别祝福,
“以后都要快乐一点,加油。”
虞沁酒眼眶一热,与南梧的一切告别,
“好,你也是。”
飞机起飞,却又在空中遭遇气流,不得不在临近机场停留,她打开手机,莫名其妙地打开与季青柚的聊天框。
发着呆。
思绪回笼的那一刻,她平白冒出一身冷汗,脚下的土地像是凭空塌陷,幻觉让她掉入可怖的洞里,敏感的神经末梢在发着抖。
好像某种暗示。
她还没来得及删去对话,林映香的头像就响起,接通电话的那一秒,她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到林映香说,
“我和Brittany马上回国,你先不要回伦敦。”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林映香叹了口气,“秦白兰还不知道他不是我生的吧,刚打来一通电话把我骂得一头雾水,我还没怎么听懂呢,她就蹦出一句……”
“你儿子在婚礼当天被发现出轨,怎么对得起我女儿?”
她在电话里冷笑,“我才反应过来,啊,虞睦州这臭小子,还给我当了二十多年的儿子。”
挂电话的时候。
虞沁酒浑身发冷,像是有卷着雪花的龙卷风从机场飘过,平白无故地卷走她所有的体温。
她用着最快的速度,买到飞往南梧的机票。
虞睦州怎么能做这种事。
虞睦州凭什么做这种事。
虞睦州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比起这些问题。
虞沁酒更想让所有的一切全都破碎,不管是虚幻也好,还是真实也好,都应该被摧毁。
可当再次坐上飞机之时,空姐给她端上一杯青柚汁。
她的眼泪来得毫无征兆,一颗一颗地往下滚落,浸透她脖颈上的围巾,打湿停留在她脖颈上的脆弱蝴蝶。
至少摧毁的不能是季青柚,也不能是虞沁酒自己——因为子弹来临的那一刻,她是要给季青柚挡下的。
飞机降落之时,已经到了深夜,虞沁酒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她在这座熟悉的城市横冲直撞。
说不清楚到底要找谁。
找秦霜迟?她应该和她说些什么?对不起?还是你活该?
找虞睦州?她怕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然后干脆拽着虞睦州的衣领从楼顶跃下,然后与他同归于尽。
找季青柚?她应该去找季青柚,也很想很想很想去找季青柚,可她没能找到。
不在家,也不在医院。
手机没电自动关机,打不了电话。
于是她打上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开着车路经不同的路段,急切地寻找季青柚的身影。
在偌大的南梧市,这种找人方式如同大海捞针。
但虞沁酒没有别的办法。
直到。
她迎来人生的第四个转折。
夜晚的风很大,她坐在出租车上,都能被吹得冰凉刺骨。出租车路过一条明亮的街,她在这条陌生的街道看到了自己留给季青柚的那辆车,墨绿色的甲壳虫。
路灯摇晃,视线逐渐开始聚焦。
车后的长椅坐着一个纤瘦的身影,背对着她,弯腰低头,大衣被揉皱得像是刚从火灾里逃出来的人。
是季青柚。
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手里不知攥着什么东西,旁边放着一块蛋糕,蜡烛被点燃。
季青柚在许愿,却一动不动。
让虞沁酒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天,季青柚喜欢的小猫被以尸体的形式发现,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弯着纤薄的腰,好似随时都能被折断。
被风吹乱的长发好似织成的网,将季青柚直不起来的身体捆绑,以一种很难熬的姿势将她绑住。
虞沁酒不知道季青柚要保持这样多久。
只觉得那些密网也延伸到了她这里,绑住她的心脏,她说不清从季青柚那边延伸过来的情绪,到底是遗憾,还是愤怒……
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她只觉得痛,每走一步,离季青柚越近一步,密网就将她的呼吸捆紧,紧绷到很难有一丝一毫的缝隙留存。
她站到季青柚面前,巨大的冷风将她们的发同时掀起,将她们裹在同一片茧中。她僵着手指,将自己的围巾取下,给季青柚戴上。
然后抱住季青柚,很轻很轻地喊她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季青柚到底因为什么在难过,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安慰季青柚。
但是在她抱住季青柚的那一秒,风开始变大,季青柚抬眼看向她,漆黑的瞳仁逐渐湿润,却慢慢贴近,抱住她的腰,将自己所有的重量依附在她身上。
虞沁酒松了口气,至少季青柚在这种时候仍然愿意拥抱她,就说明,季青柚没有因为这件事而与她产生嫌隙。
她有些犹豫地抬起手。
在寒冷的冬夜,动作很轻地抚摸着季青柚的发,这个动作持续了几秒钟的时间,却又在一次抬起之后,被季青柚攥住手腕。
力道有些重,但不至于让她痛。
她尽量放缓自己的声音,“我在的,季青柚。”
几个字飘出。
将脸埋进她腰侧的季青柚,屏得紧紧的呼吸在这一秒漏出,脆弱得像是在一望无际的深海里找到了那块木板。
紧紧攥住,不肯松开。
季青柚没有说话,可眼里却不断流出压抑的泪,压抑到连虞沁酒的眼底也溢满泪水。
这一刻,她听到了季青柚用干哑到失声的嗓音,好似挣扎着漂浮出水面,艰难地和她说,
“我以为,我很难再见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1】周杰伦《蒲公英的约定》歌词
【2】五月天《私奔到月球》歌词
【3】医院标语非原创,参考现实
-会在吗?
-会在的
/虚幻世界里的唯一具象/
谁懂谁懂谁懂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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