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院里的设备都是声控的, 没人开口,面前的大屏幕就一直停留在影片结束最后的全黑。
屋子里很暗,只有屏幕上黑色的光,虞岁也在黑暗里想着, 幸福的婚姻该是什么样的?
它应该...是好的。
但这个好没有具象的模样, 虞岁外婆早年寡居, 朱文父母离异,侯文杰父亲出轨, 她老房子楼上的邻居天天骂孩子的功课, 骂完之后和老公吵架......
这几乎是虞岁能接触到的婚姻的所有模样,也是她不愿意接受的婚姻模样。
所以她希望自己的婚姻,至少双方得身体健康吧?至少感情和睦吧?至少对待感情专一吧?至少...
至少太多了,但虞岁总觉得不够稳定。
幸福是很多至少汇集起来,才能拥有的东西,缺少一点, 都会让虞岁觉得不够“好”, 不够美满,不够安心。
这个“好”太抽象了,虞岁很难形容,也很难形容唐伏雪嘴里的“幸福的婚姻。”
她没见过。
虞岁几次张嘴, 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连恋爱都没谈过,连怎么爱一个人喝怎么被爱都没学会,就被推搡着进入了婚姻。
电视剧里, 谈恋爱的戏份至少基调还是甜的, 可一旦结了婚,就成了婆婆妈妈, 就成了家长里短,就成了数不清的争吵。
哦,幸福的婚姻至少不该有争吵。
虞岁默默在心里补上一条,对唐伏雪的询问却迟迟不曾开口。
黑暗之中,她听见唐伏雪深深叹了口气,“你不想说就算了。”
虞岁心沉了一下。
虞岁不是感受不到唐伏雪对这段婚姻的努力,她知道唐伏雪说三年之后再离婚是为了她好,是为了让她能心安理得上完高中,是希望有了这三年的相处,能够让她们的婚姻得以延续。
她也知道唐伏雪问出这个问题,是想知道她真实的想法,如唐伏雪所说的,只要自己的想法和唐伏雪的原则不违背,她也会去努力尝试。
可问题是,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具体答案在哪儿,她从哪儿给唐伏雪支出一条明路来呢?
黑暗之中,唐伏雪尾声语调里的那点疲倦和失望被无限放大,重重撞在虞岁的心口。
虞岁察觉到她正欲起身的动作,她忽然很怕唐伏雪的失望。
“不知道!”虞岁急声道,“我...不知道。”
黑暗是一张面具,她看不清唐伏雪的脸,唐伏雪也看不清虞岁的脸,这给了虞岁很大的安全感。
她感觉到唐伏雪起身的动作一顿,又慢慢靠回了肩上。
肩上的重量和温暖让虞岁松了口气,她眼睛盯着面前全黑的屏幕,“其实我总把我妈当前车之鉴,我觉得我至少要比她强,不能见了个有钱有势的就一头扎进去,最后别人说起来,就是个把亲人都陪进去的恋爱脑。”
“我觉得我也得比我外婆强,她们那辈人伺候主外的当家人,又是当牛做马,又是洗衣做饭,辛辛苦苦大半辈子,还固执地要给他们守节。”
“我...我觉得我应该找个和我差不多的人,两个人一起工作,一起做家务,互相照顾。”
虞岁吞了口口水,说话的语气更加慎重,也更加字斟句酌。
“和你在一起...你很照顾我,但我总有种内疚,不是,也不准确,就是...好比今天中午做饭的时候,你明明承担了我的学费和外婆的养老,给我地方住,对我上心,还要给我做饭。”
“我会觉得,你这样对我,我应该像我外婆那样对你,但我心里一方面又不愿意,一方面又觉得,外婆还会做饭洗衣,打扫房间,可我连个饭都不会做,连外婆都比不上。”
“我很希望你能永远这样对我好,但我也明白,这种单方面的付出对你不公平,所以更不可能持久,既然不可能持久,我就又想尽早抽身,又...忍不住地向你索取。”
虞岁这几句话把自己说得她呼吸困难,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不上不下的堵在咽口,她不得不扬起脖颈张口呼吸,呼吸声却像是在哽咽。
她和她所厌恶的、旧的婚姻关系,与她向往的、新的婚姻关系,因为她和唐伏雪之间巨大的能力与权利的不对等而剧烈撕扯,撕扯宛如崩裂的山石,扬起的飞尘遮住视线。
虞岁没法通过尚未成型的三观看清其中具体面貌,她迷茫又无助,只被那冲天的灰尘呛得已经是寸步难行。
而唐伏雪抬起头,伸出手臂,把虞岁揉进了怀里。
毯子从头顶罩下来,虞岁的世界彻底黑暗。
她蜷缩在唐伏雪怀里,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温暖,安全,还有拦在后腰的手臂做依靠,还有落在头顶的掌心轻柔安抚。
虞岁鼻尖落了一缕唐伏雪的发,她抵着唐伏雪的肩窝,涩声道,“我这样...是不是很讨厌?”
又纠结、又矛盾、又虚伪、又虚荣。
虞岁剖析起自己来也尽可能的直白刻薄,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虞科也有相像之处,就是他们都会做了表子又要立牌坊。
不就是被宠溺的好处占尽了,还想要个平等的好名声吗?
“怎么会!”
唐伏雪微哑的声音打断了虞岁的自我谴责,她清了清嗓,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服地把虞岁抱在怀里,这才慢慢开口道,“暴露出来的问题都只是表象,我们想要彻底解决,就要先弄清楚为什么,然后剖析出问题背后的逻辑,再来解决。”
“但在此之前,你能告诉我,在你眼里,婚姻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虞岁没想过,她从小到大最常听的,就是Omega结了婚就稳定了,Omega要乖巧听话,这样才能找一个好的结婚对象。
她觉得婚姻很重要,她很希望自己有个“好”的婚姻,但她实在是说不清婚姻对她的意义。
爱情剧里,婚姻是幸福恋爱的终点,盛大的婚姻是美满恋爱的结局,可在家庭剧里,婚姻又是鸡飞狗跳,婆婆妈妈的起点,没人告诉她婚姻到底是什么样,只有人不断的催促她结婚,好像她这辈子就是为了结婚嫁人来的。
她绞尽脑汁,才回了唐伏雪一句废话,“我觉得婚姻很重要。”
“婚姻当然很重要。”唐伏雪失笑,“但我觉得,你把它放的太高了。”
“你被灌输的潜意识里觉得你要结婚,结婚就可以获得有保障的、终身的幸福,甚至把嫁对人和终身幸福画对等。为了获得终生的幸福,你很慎重的看待婚姻,很多很多年前的人类,还把这比为第二次投胎。”
“但你的矛盾在于,你是个要强的人,你从小学习的知识告诉你要做一个独立的人,但这个社会又不断的灌输给你‘Omega最好的归宿就是找个好人嫁了’,这个观点背后的逻辑就是你不够独立,需要依靠,婚姻就是你最好的保障,你被定在弱者的位子上,于是你的矛盾就产生了。”
“你渴望进入婚姻,或者说你渴望通过婚姻来获得终身的幸福,但你的要强又不肯接受婚姻里弱者的地位,这种矛盾变成表现出来的问题,就是你会对现在的情况永远不满意,因为你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前进又不敢后退。”
好像...是这样。
柔软的羊毛衫上带着唐伏雪的气味,虞岁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紧了唐伏雪的腰肢,她收了收手臂,唐伏雪这话听起来像是她只要结婚就不会幸福一样,她有点无措,更有点被人揭开表象的茫然。
婚姻这个题目太大,虞岁个人的想法在它面前显得形单影只,孤军作战。
她的语气委屈又不解,“你是说,我不该这么要强吗?”
“当然不是。”唐伏雪隔着毛毯,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虽然还没到解决问题的阶段,但是我可以提前和你保证,我解决问题时站定的一切立场和设想,绝对是在维护你的想法这一方。”
“现在言归正传,我们已经搞清楚了你为什么会这样纠结。因为在社会给你的灌输下,你对婚姻形成了一个错误的认知,你对它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指望,而现实的反差太大,又叫你失望畏惧。你觉得没有人能够打成你幻想里的完美婚姻和完美伴侣。在这个前提下,我想你就算和我离婚,也没办法找到一个可以让你获得‘终身幸福’的婚姻。”
“我们需要搞清楚真实的婚姻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在此之前,你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吗?”
虞岁摇摇头。
唐伏雪轻叹了口气,“你要做的,就是不要相信那些‘Omega最美的时候,就是穿婚服的时候’这种鬼话,它们背后的逻辑都是一样的,都是把你的终点定格在婚姻上。你说你不喜欢这个被Alpha主导的世界,那就首先不要用他们对Omega的要求,来要求自己。”
“你要相信,你的工作照很好看、你的学位证书上的照片很好看、你的每一张毕业照都很好看、你参与的任何对你来说有意义的、你喜欢的事情的拍照留念都很好看!不光好看,而且重要!没有人会定义一个Alpha的成功是有一个好的伴侣,他们的成就在工作,在事业。这并不公平,为什么Omega的人生就只限于婚姻?你既然不喜欢这一套规则,就要勇于跳出来这份局限。”
她顿了顿等虞岁去思考,片刻后又道,“那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觉得婚姻很重要,你是想通过它来获得什么吗?”
虞岁还沉浸在唐伏雪刚刚说的话里,她觉得,那个存放她母亲阴影的小房间好像被开了天窗,大把的光亮洋洋洒洒照下来,竟然让她觉得有种刺目到窒息的错觉。
她好像...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唐伏雪说得话,她思索片刻,爱情和婚姻绑定,幸福又和爱情绑定,虞岁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我想要永远幸福啊。”
她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答案六岁的小朋友大约都会觉得幼稚,而她十九了,居然还这样天真,肯定是昨天的酒还没醒!
虞岁脚尖都绷紧了,但好在眼前一片漆黑,唐伏雪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赧红和尴尬。
唐伏雪并不觉得她这答案有什么问题,自然而然地接着道,“是啊,我们这一生都在追寻幸福,所以婚姻作为获得幸福的手段之一,它当然很重要。”
“但是话说回来,人要幸福有很多方式,很多手段,亲情可以让一个人幸福,友情可以,爱情也可以,学业有成可以,事业顺利可以,但是这些都是你获得幸福的方法,要是你把其中的一个手段,当成你毕生追求的幸福,那就是自囿牢笼,本末倒置了。”
“你要明白,既然这些都是手段,那他们就都很重要,但不存在所谓的必须性,友情不合适可以换人,爱情不合适也可以,家人未必是对你好的人,但你也可以通过选择婚姻为自己另寻家人,学业不顺利是人各有偏长,你不擅长文,就可以选择理,事业不顺心也可以是各种原因,只要你觉得自己没办法改变也没办法忍受,你就可以换份工作。”
“乖乖,它们都很重要,所以你要慎重选择,但又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不需要把它当成一锤子定死的买卖。”
虞岁听着唐伏雪近在咫尺的心跳,好像母亲的阴影变得很小很小,像是太阳照过肥厚的绿叶留下的光影——她之前是阴影下的蚂蚁,那曾经是她的全世界,可随着唐伏雪的话和心跳,那只能通过蚂蚁的眼睛看到的景色忽然天翻地覆,她被一只雄鹰抓起,看见了皑皑连绵的白雪山峰,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古木巨森,看见了奔腾入海的翻滚浪花,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
然后,她重回地面,再看那片树叶的阴影...好像也没那样的牢不可破了。
虞岁头顶的毯子也被揭开了,唐伏雪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语气坚定温和又笃定,“乖乖,我们接下来要说一下真实的婚姻了,但要基于以上两点你认同的情况下,第一,你要认同你的人生不限于婚姻,第二,你要接受婚姻只是自己获得幸福的手段之一,破裂的婚姻不代表幸福的崩塌,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