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房门,水流声打碎夜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时愿耳中。
支起手肘,单薄的肩暴露于空气里。时愿把被角往上提了提,等顾知忧回来的功夫,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她的卧室。
床下铺了米白色地毯,梳妆台面的玻璃瓶里养了枝玫瑰,墙角除了香薰烛台还摆放着几幅画,床头柜上有一本夹着书签的文集。
今夜被偏爱得有恃无恐,时愿不问自取,料想顾知忧的好脾气不会介怀。
她没有从序章开始,而是直接跳到书签夹着的那页。
渴望通过她读过的文字,对她这几日的心境窥知一二。
米黄的道林纸上铺着漆黑的墨。
“而我的心意,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烛光,稍有暧昧之处,势所难免,因为风的缘故。”
退回封面,发现这是一本洛夫的诗集。
顾小姐在空白处做了批注,字迹虽不如上学那会工整,却涵养出游云惊龙的笔锋,力透纸背。
她落笔:“不是风动,是心动。”
时愿忍俊不禁,顾小姐这话说得透彻。但是她笑着笑着,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
寥寥七个字,她品出好几种意思。如出一辙的是,联系不上她的日子,顾知忧心里不好受。
时愿的情绪低落下来,抬手抹了下眼尾,余光扫见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2:.
已经过了这么久?
时愿反思,她们折腾的时候没有时间概念,光顾着舒服去了。眼下早已过了正常的睡觉时间,反倒没什么倦意。
顾知忧端了杯子进来,时愿刚好整理完情绪。她没察觉任何不妥,把杯子递给时愿。
温柔地提醒:“可能有些烫,你慢点喝。”
时愿握着杯柄,仔细地观察起来。
这是一只陶制马克杯,底宽口窄,外壁涂着一层墨绿色的漆,没有多余的装饰。
简约大气,符合她的审美。
顾知忧看她迟迟没有动作,联想到时愿有轻微洁癖的事,微愣。
坐在床边,摸摸她的头,商量道:“家里没有新的杯子了,这是我平时喝水用的,你先将就一下。”
“等明天……”顾知忧下意识用“明天”作为期限词,后来反应过来已经过了零点,严谨地改口,“等白天的时候,我再给你买新的,好不好?”
时愿感觉到自己被照顾,心里升起融融的暖意,仿佛这深秋的冷月落下去,东方迎来盛夏的朝阳。
她端着杯子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给杯里的水降温。
时愿不见外地喝了水,用实际行动告诉顾知忧她并没有介意。
喜欢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时愿将空杯子还给顾知忧,孩子气地提了要求,“我也要这个款式的。”
私心想要凑成一对情侣杯。
顾知忧软声应下:“好。”
她不敢保证能买到同款,害怕时愿失望,想了个补救措施,“我下班后去那家超市找找,如果售罄了,我们一起换新的。”
时愿笑靥如花。
这场秋雨来得没有征兆,它低调地避开喧嚣,选择在无人关注的深夜降临。
却忘了它泠泠的声响,会惊扰枝叶的美梦。
窗户阖紧,台灯熄灭。
角落里的香薰蜡烛,反倒成为最耀眼的一个。
顾知忧掀被上床,转身落入温热的怀抱,怔忡地垂着头,时愿圈住她的腰,黏得很紧。
鼻尖全是顾知忧的气息,时愿觉得自己仿佛在棉花糖堆成的云朵里打滚。
甜蜜的,餍足的,软绵绵的。
经年编织的美梦一夜成真,年少时埋下的火种,在贫瘠的荒原复苏。秋风一吹,野火连天,点燃了天幕下的孔明灯。
时愿心血来潮,抬头问起:“几天前,怎么好好的想打电话给我?”
迄今为止还是萦绕在心头的未解之谜。
听见顾知忧哭着控诉她五天里没有任何回音,时愿内疚自责,心被她揉乱了。
当时只顾着把人哄高兴了再说,哪里敢问她打电话的意图。
此刻要紧的事情都有了着落,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倒是抛出话题的好契机。
听见这话,顾知忧调整了下姿势,手肘支在软枕里,侧躺面对时愿,凝望她满是求知欲的眼睛。
含笑明知故问,“你真想知道?”
时愿:“?”
还有假想知道吗?
顾知忧得到了预料中的点头回应,开口便是讲故事的语调,“秦筱来公司找我,跟我说你……”
闭唇停顿,故意卖关子。
她不再刻意回避前任的名字,反正这人是谁、为人怎样,她和时愿心照不宣。
时愿焦急地追问:“她说我什么了?”
顾知忧当着她的面,直接道出了秦筱的姓名,没有像从前那样用“她”或者“我前任”代替。
这不仅仅是称呼的问题,转变微而足道,她直觉是跟秦筱对顾小姐说的话有关。
时愿敢做敢当,秦筱符合事实的控告,她全供认不讳,绝不为自己辩解半个字。
可是,她害怕秦筱误会顾小姐也参与这件事,让光风霁月的顾小姐平白遭受指控、污蔑和谩骂。
报复秦筱是她个人的主意,不该牵连顾知忧。
她更害怕秦筱添油加醋,乱说一气,在顾知忧面前抹黑她的形象。
先入为主最是讨厌,否则也不会有“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的说法。
顾知忧凑近,亲了下时愿嘟起的唇,望着眸子里的茫然,笑道:“她说,你喜欢我。”
时愿等了半天再无下文,睁大眼睛,“没了?”
秦筱被她戏耍了三个月,不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就算是在积口德了。
千里迢迢跑到顾知忧面前,怎么会只挑破她的心意就善罢甘休?
她又不是什么大善人。
时愿抿着唇,觉得顾知忧有所保留。
秦筱当然还说了别的,但是顾知忧犹豫着要不要对时愿和盘托出。
如果没有秦筱的控诉,她也不会歪打正着了解到时愿为她做了这么多事,更不会提前笃定她的心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要谢谢秦筱。
可是,时愿在主观上选择了对她隐瞒,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先是瞒着她调查秦筱,再是不告诉她秦筱在时悦集团工作,最后还劳心费力地替她给秦筱教训。
她若是把事情的脉络原原本本地讲给时愿听,会不会弄巧成拙,反倒教她尴尬?
心里揣了架跷跷板,两种想法忽上忽下地较着劲。掂量了孰轻孰重后,顾知忧决定实话实说。
她做不到装傻充愣无动于衷,做不到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那样固然来的轻松,可是对时愿不公平。
顾知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让与秦筱有关的一切在今夜落下帷幕吧。
湮灭在深夜,遗忘于黎明。
往后的路,只会留下顾知忧与时愿的姓名。
她坦白,“还有别的。”
顾知忧对秦筱的部分言辞删繁就简,委婉地转述给时愿。
时愿安静地听着,偶有打断补充。末了,心里不痛不痒地评价一句,秦筱不算冤枉她。
从首至尾梳理一遍,顾知忧的内心云海翻涌,江潮澎湃,昆虫的小触须挠着全世界的痒,天地万物似乎都为她而来。
她不过是大千世界里极俗气的人,前半生浮舟沧海,后半生闲云野鹤。
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都是过着一眼望得到尽头的日子。
她自恋地生出如此错觉,全是因为时愿的眼睛里画着她的模样。
顾知忧微微前倾上身,贴着时愿的额头,由衷感谢她的赤诚和热爱:“阿愿,谢谢你。”
时愿这次没驳回“谢”字,只静静地拥着顾知忧,将她的睡衣角攥在手心。
然后,她听见:“谢谢你十年的守护和付出,谢谢你喜欢这样平凡的我,谢谢你愿意勇敢地和我相爱。”
褶皱的衣衫在啜泣声里换了颜色,原本能够忍住的眼泪,在她的心上人真情流露的告白中,不受她控制了。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
都说会哭会闹的孩子有糖吃,也许是从父母离世的那一刻起,她忘了怎么哭。
因为不会有人买糖给她了。
渐渐地,她也忘了糖是什么滋味。
今夜泪点低得出奇,也许是在潜意识里默认,无论她怎样难过,都有人会哄着她。
十年的路太长,回过头想想,其实坎坷波折也不少。
最开始沾着近水楼台的光,懵懂的感情生根发芽,却要为学业让步。等学业有了着落,她们又隔着千山万水,找不到时机说出口。好不容易回到同一座城市,比肩而立,又被这样那样的顾虑束手束脚。
古语有云:知足常乐,不愿乎其外。
她自我检讨,明明一点也不贪心,明明没生出任何妄想,只是希望名正言顺地陪在顾知忧身边就好。
可这样简单的愿望,竟然兜兜转转了十年才如愿以偿。
百转千回的心路化作眼泪,从眼眶滚落。不是难过,也不是委屈,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顾知忧收紧臂弯,将时愿揽在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又爱怜地吻上她的耳朵。
微红,滚烫,娇艳欲滴。
顾知忧绞尽脑汁,想说些动听的话哄哄她。可惜,脑袋空空,平素储备的浪漫文句不翼而飞。
临时起意,调动灵感,遣词造句。老练的学霸在编情话的题目前俨然一个萌新。
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竟被粗鲁地揉成一团,往垃圾篓里扔,看都不看一眼。
顾知忧的心头被挠得发痒,可就是想不出惊艳的答案。
还好,时愿提了要求,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知忧,说你喜欢我。”
时愿闷在她怀里,小声啜泣着说。
顾知忧讶异,她喜欢听的竟如此简单。
却之不恭。
顾知忧将时愿从怀里捞出来,桃花眼妩媚狭长,还藏着撩人的笑。
“我爱你。”
喜欢这个词太轻。
要给就给她独一无二的。
乌云洞察了两心相许的情意,天空替她们哭了很久。萧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窗帘阻碍了它们的好奇心。
时愿露出笑颜,吻上顾知忧的唇,“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顾总给阿愿解释杯子的那一段
我疯狂心动!
不知道小可爱们能不能get到这个点~
ps
唯独见了你,云海开始翻涌,江潮开始澎湃,昆虫的小触须挠着全世界的痒。你无需开口,我和天地万物便通通奔向你。——王小波
知足常乐,不愿乎其外。——《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