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去接南潇雪的路上, 倪漫小声说:“刚才一听雪姐说要去机场,我吓死了,还以为……”
“还以为她想飞回宁乡去找安常?”商淇勾了下嘴角:“她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倪漫嘀咕:“淇姐你刚才接电话全程好淡定,倒显得我大惊小怪。”
“她就是不会。”商淇握着方向盘:“因为, 她是南潇雪。”
如果南潇雪眼里只能有一个目标, 那便是舞台。
既然她已离开宁乡,就不会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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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潇雪要去机场的原因, 是院长今晚请即将加入舞剧院的小姑娘们吃饭。
地点是小姑娘们挑的, 说靠近机场那边有家烧烤店, 远虽然远一点,但好吃的不得了。
院长自然也邀请了她这位首席, 这种场合她通常是不去的,今天却点了头。
商淇带着倪漫一同前往,是想替工作室先看看,有没有未来能签下的好苗子。
她现在负责南潇雪的个人工作室, 虽然挂靠在全国最大的娱乐公司之下, 其实与完全独立没什么两样,毕竟到了南潇雪这地位, 谈判的话语权很高。
她们工作室旗下也会吸纳一些舞者, 进行一些商业运作。
商淇先到舞剧院接了南潇雪,开到机场附近的烧烤店一看:“嚯, 够接地气的。”
年轻人吃饭只讲口味不讲环境,塑料篷一扎也能开怀畅饮, 这样的氛围不止南潇雪的一袭矜贵旗袍格格不入, 就连商淇的一身灰西装也显得太过正式。
商淇面色冷静实则咬着后槽牙:“这干洗费公司得报啊, 我这可是陪你来的。”
“你是来挖苗子的, 当我不知道?”
南潇雪抛下这么一句便不再讲话, 坐在角落,她极为自律,不吃烧烤也不喝啤酒,面前摆一杯白水,让人十分疑惑她为什么要来。
可她当然要来了。
她默默望着一张张年轻的笑脸。
她们都比安常还小两三岁,可安常那张脸也是没经过社会打磨的脸,好像刚乘着大学校园的象牙舟靠岸,看上去与这些姑娘年岁相仿。
她又一次想:现在的安常,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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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安常刚从大巴下车。
马路边的站牌沉默得像稻草人,并且是老朽的那一种,浑身散发着斑驳的气息。
之前南潇雪去海城参加时尚典礼,她就是蹲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
现在她心里却清楚,无论她再在这里等多久,南潇雪也不会回来了。
昨夜的一场雨后,今早日头晒干了南潇雪离开的路,之后雨该是再没落下来了,路面干爽,脚一踩,扬起略微飞扬的尘土。
安常一个人默默走着。
上次跟南潇雪一起开车往回走,一度觉得这条路长的像没有尽头。
现在自己走,反而很快就到了。
推开自家嘎吱作响的木门,脚还没迈进去,就被人推得倒退一步,一愣。
文秀英又一把将她拽进去:“你这孩子是要急死谁?!你这一天跑哪去了?!”
“我……散步。”
“手机为什么关机?!”
“没电了。”安常哑着嗓子说:“外婆,能让我先喝口水么?我好渴。”
她拖着脚步往厨房走,连背影都透着疲惫。
文秀英跟过去,欲言又止,看安常从晾凉茶的壶里斟出满满一杯,一口气灌进喉咙。
擦擦唇角,又斟满一杯。
文秀英问:“你这是一天没喝水?”
安常不讲话。
文秀英:“你跟我说实话,今天到底去哪了?”
安常仍是不讲话。
文秀英急得去拉她,她伸手护住杯里刚斟的第三杯水,仍是洒了小半。
她嗓子眼里仍干燥着,胃里却喝不下了,带着半手掌的水痕,把杯子放下。
文秀英:“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妈一样是个闷葫芦?你这样叫我怎么不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
“怎么不担心?你妈她……”
「自杀」。
在这个家里是如伏地魔的名字般不能吐露的两个字。
“我不会像她那样的。”
“你又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了她一生的故事,知道‘齐大非偶’的道理。”
安常还记得上小学时,学「齐大非偶」这个成语。
春秋时,齐是大国,郑是小国,齐国国君欲把自己无比娇纵的小女儿,许给郑国太子,派人去说亲,太子却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良配,齐国太大,公主并非我的良配。”
同学们都笑太子傻,只有小小安常一个人坐着,满脸平静。
其实她在学这个成语之前,就已懂这个道理了。
她妈去邶城求学,嫁入所谓的“豪门”。也没有什么狗血剧情,仅是生活习惯的不相适应和金钱观的不相匹配,足以磨平一段感情。
她妈黯然回到宁乡后,她爸很快有了新对象。
她妈赌气,不愿告诉她爸自己已怀孕,独自在宁乡生下孩子。而她妈的艺术气质比她更浓,美丽但脆弱,被产后抑郁症整整折磨了两年后,最终在文秀英带安常去赶集的一个下午,用一枚小小刀片割了腕。
其实安常什么都没看到,文秀英闻见那异常的血腥味似有预感,直接捂住了安常的眼睛。
唯一目睹了现场的人只有文秀英,所以文秀英从此不愿意再出门。
也许觉得离开了再回来,就给了老天一个机会,再突然降下那般残酷的一幕。
文秀英默默喘着气,安常终是不忍,走上前揽住文秀英的肩:“外婆,对不起,是我不好。”
文秀英叹息一声:“你当我老眼昏花,就真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喜欢南小姐,是不是?”
安常垂着眼眸,暂且放开文秀英,靠在灶台洁白的瓷砖上,纠正文秀英:“喜欢过。”
“嗯?”
“是喜欢过。”
“你的意思是现在就不喜欢了?”
安常默默转回身,端起灶台上剩的小半杯水喝了:“是现在就不该喜欢了。”
“宁乡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我和南老师的距离很近。其实她一走我就明白,我和她的距离,根本远得不可接近。”
她不是未曾肖想过月光。
遇见颜聆歌,她也曾勇敢过,以为故事不一定重蹈覆辙。
还是她错了。
现在她与南潇雪之间的距离,只会比与颜聆歌更远,其间的差距更不可弥合。
她跟文秀英说:“所以我不会想太多的,她走了,我留下,这件事就过去了。”
就像即将过去的这季梅雨一样。
“有这么简单?”
安常挑唇:“想让它简单,就会变简单。”
话是这么说,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还是飞快的眨了一下眼。
也许她还没洗过澡。
也许她周身还残存着南潇雪的香气。
南潇雪离开的时间太短,很容易让人以为此时拉开木门,门外还能望见那张清逸的脸。
但很快她恢复理智,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剧组的场记:“安常,你怎么没开手机?”
“喔,没电了,什么事?”
“牟导找你,说昨晚田导加了几个空镜头,想找你商量下在哪拍合适,你有空来趟片场吗?”
“好啊,有空。”
文秀英走过来攥住她手腕:“她待会儿才有空。”又对安常道:“先吃饭。”
安常笑笑,问场记:“牟导急么?”
“你还没吃饭啊?”场记跟着笑:“也没那么急,你吃完饭再过来吧。”
“嗯。”
他先走了。
文秀英拖着安常到堂屋坐下:“你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饭,要干嘛,要修仙呐?你也不怕晕倒。”
她把热在锅里的菜端上来,又反悔:“还是不要吃鱼了,我去给你炒个蛋吧。”
安常弯唇拖住她:“怎么,还怕我走神被鱼刺卡住啊?”
文秀英嘀咕着坐下:“那可不好说。”
安常是水乡姑娘,从小吃惯了鱼,这会儿熟练的把刺从唇齿间剔出来,又大口大口把米饭往嘴里扒。
文秀英:“慢点吃,你也不怕噎着。”
“饿了。”安常腮帮子鼓鼓的叫了声:“外婆。”
又被漏进嗓子眼里的两粒米饭呛得咳了半天。
文秀英替她拍着背:“都叫你慢点了。”
安常把那一口米饭咽下去才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吃饭。”又添了句:“一切都会好好的。”
文秀英又叹了口气:“你开心,我才能放心呐。”
安常吃完饭来到片场。
牟导一眼看到她,冲她招手:“安常,这里。”
“牟导不好意思,来迟了。”
“没事儿,也没那么急,横竖今晚也拍不了。”导演笑呵呵的问:“晚饭吃什么了?”
“鱼。”
“这就是生在水乡的口福了。”
等二人商量完,导演特别自然的说:“你给南老师打个电话吧。”
安常一怔:“啊?”
“这些空镜加在南老师的舞蹈片段里,还是得像以前一样,跟她过一遍看感觉对不对啊。”导演问:“你有她微信吧?打个语音就行。”
没有。
打从一开始,她就在反复预演这场别离。
安常觉得对待南潇雪的所有事,她都心虚得过分——有南潇雪微信,怕别人觉得她们熟得诡异;没南潇雪微信,怕别人觉得她们不熟得诡异。
只好换另一个借口:“我手机没电了,在家充电,要不……”
牟导掏出自己手机,直接翻到南潇雪的微信递过来:“用我的打吧。”
安常没来得及闪开眼神,低头一瞥。
那是她第一次瞧见南潇雪的微信。
头像是一个簪花小楷的「南」字,小小一枚方块,让人觉得后面应该跟着「南风知我意」这样美好的诗句。
安常犹豫了下,没接:“她都回邶城了,万一她在忙呢?”
“没事儿你打吧,要是她在忙的话自然不会接。”
牟导又把手机往她面前递了递:“拿着啊。”
******
邶城,烧烤店。
南潇雪坐了会儿,一个人踱到店外。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一开始眼神全往南潇雪身上偷瞟,这会儿喝嗨了,反而没人注意她出来了。
只有商淇等了会儿,跟出来找她。
见南潇雪一个人站在店外,抚着自己的一截小臂。
这烧烤店太偏了,就她们一桌客人,倒免去了戴口罩的麻烦。
穿墨色旗袍的背影对月而立,飘逸得像要羽化登仙。
商淇走过去问:“手怎么了?”
最怕南潇雪练功时受伤。
这千疮百孔的身体,再重伤一次,只怕是废了。
还好,南潇雪只是挑了一下眉道:“你不觉得,邶城的天气干得吓人么?”
一个多月前刚到宁乡的时候,觉得怎么会有这么潮湿的地方,穿一袭碧色旗袍,简直像石墙角发霉的苔藓。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习惯了那氤氲的雨气,像缭绕的雾一样随时包裹着人。
回了邶城,反而觉得干燥得不适应,好像全身的水分都顺着每一个毛孔,蒸腾着不停往外冒。
也不知连同带走了身体里的什么。
“皮肤都干了。”
商淇问:“你这是想宁乡了,还是想她了?”
南潇雪瞥了她一眼。
商淇又问:“今晚为什么来这饭局?”
“看看那些小姑娘们。”
“有人长得像她?”
南潇雪摇头:“不是那么回事。”
她回眸又往塑料篷里望了望:“你看她们,什么是她们有而我没有的?”
商淇想不出。
看起来南潇雪拥有一切:才华,美貌,金钱,地位,家世。
“是生活。”南潇雪告诉她:“所有年轻人都有而我没有的,是真实的生活,我是来让自己看清楚这一点。”
商淇默默无言。
南潇雪的确把一切都献祭给了舞台。或许其他人只看到她的光鲜,商淇却最清楚不过,南潇雪的每一分钟都被排练室的汗水浸透。
其他年轻人的生活有朋友、恋人、聚餐、旅游,而南潇雪的生活拧一把练功服,所有时间随着汗水滴落下来,里面清泠泠、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商淇知道南潇雪身上有多少伤,有时她都觉得这女人是个变态,为什么好像无论何种伤病都压不垮似的。
忽然,南潇雪的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了眼,是牟导打来的微信语音通话。
商淇:“你先接吧,应该是商量镜头的事。”
南潇雪接起来:“喂。”
那边静默一瞬,仿若能听到半凝结的空气在稠厚流淌。
南潇雪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打来的是谁。
她不再讲话,也放任对方的沉默。
过了大约十秒,安常的声音传来:“喂。”
安常是那种把自己包裹得很好的人,清冷的声音和神情是她一贯表象,若非这十秒的停顿,几乎连南潇雪都抓不出一丝破绽。
商淇想回避,却被南潇雪用眼神制止,又用嘴形说:“留下。”
商淇只好站在原地,听安常继续说:“南老师,我和牟导找你商量一下镜头的事。”
她客客气气叫“南老师”,好像把一切私人的情绪摘除得干干净净。
南潇雪声音放得很轻:“你说。”
接下来所有对谈都是公事公办。
直到安常说:“嗯,就是这些,没其他问题了。”
南潇雪嘴唇微翕了下。
商淇不知她想要说的是一句什么。
当着自己的面,也许并说不出一句“我想你了”,但可以是一句故作平常的“你今天过得好吗?”
但南潇雪什么都没说,停了会儿,换作语气平淡的一个字:“嗯。”
安常:“那,挂了。”
“嗯。”
通话断了。
南潇雪盯着手机屏幕,看着通话界面变作对话框内的时长记录。
商淇低声:“有时我都觉得,你对自己真够狠的。”
“那我对她呢?”
商淇一愣。
“商淇,我没办法开口问她今天过得好不好,我怕她过得好,我会很失落。我更怕她过得不好,我却没什么办法。”
“我的人生走到这里,早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南潇雪」的人生属于舞台、属于剧场、属于观众,就是不属于她自己。
“我只能什么都不问,坚决的告诉自己,她也不想跟我一起来邶城,她从头到尾都比我更清醒,她是属于宁乡的,留在那里她会过得很好。”
“那如果她再联系你呢?”
南潇雪摇摇头:“你听她刚才的语气,她不会的。”
吃完烧烤,南潇雪洗澡前,对着镜子又看了眼自己的背。
下午跳舞时出了太多汗,此时那些精妙的笔触,已微微有些蹭花了。
有些事物就是这样,无论你如何想要挽留,却也并不留得住。
她不再犹豫,泡进浴缸,那深浅不一的碧色就在她肩头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直到随那一池泡澡水,打了个旋儿,流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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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乡从南潇雪走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下过雨了。
这天她起床的时候,文秀英在天井里摇着蒲扇:“今年的梅雨季,这就算过去了。”
她去刷牙时,对着镜子撩开洗得大大的T恤,往自己后腰看了一眼。
很神奇的,腰际那一圈湿疹,从南潇雪走的那一天开始消退,细密的红疹消失,到现在只剩下淡淡的痕了。
连带着消失的还有耳后的吻痕,她重新可以扎起马尾了。
吃早饭的时候文秀英问:“剧组的人今天就都走了?”
安常咬着一口包子:“嗯。”
“你要去送送么?”
“要去的。”
吃过早饭以后她出门,来到民宿门口,舞者和工作人员们已开始把行李往车上搬了。
几个略相熟的跟安常拥抱:“以后到邶城来玩啊。”
安常笑着应“好”。
她们又说:“在宁乡的时候觉得连杯奶茶都点不到,这会儿要走,又舍不得了,以后有空我们还会再来玩的。”
安常:“欢迎。”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成年人许下的“以后有空”,不管说的时候多真心实意,其后跟的却是永不会实现的内容了。
生活如流水,推着人往前。许多事也不由得自己意愿,而就在这湍急的行进中,逐渐被人淡忘了。
「淡忘」。
这两个字略给了安常一些安慰。
送走了剧组,安常来到苏家阿婆的染坊。
浆洗,晾布,苏家阿婆笑问:“今天怎么这么卖力?”
安常有些不好意思:“我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不能过来帮忙了。”
“好孩子,我这里人手够,你本来就有自己要做的事。”
博物馆。
小宛听到一阵响动传来时,心想小贼总不至于如此大胆,光天化日来捣乱。
难不成是猫或黄鼠狼?
她走过去查看,眼睛一亮:“安常姐?”
安常正在大扫除,仰起脸来笑笑:“我跟馆长打过招呼了,从今天下午开始回来上班。”
“真的吗?”小宛激动的跳进来:“你是怎么想通的?”
安常也说不好。
也许是缠绵时看到南潇雪的那些伤。
也许是南潇雪干干脆脆走掉、什么都牵绊不住那种对舞台的向往。
也许是她在南潇雪蝴蝶骨边所画的那一树碧色花。
南潇雪那般坚决勇敢。
她总不能什么都学不到。
重新执起小狼毫,她发现下笔不再艰难。
南潇雪伏在卧榻上,露出一片莹雪般的背脊,给了她过分具象的灵感。
没忍住向卧榻边瞟了眼。
空荡荡,连焚香缭绕的烟雾都无依托,很快模糊成一片在空中消散。
安常凝眸,重新聚集精神。
一旦重新开始跟文物打交道,日子就变得很快。
跟几千几百年的时光一比,每天的十几小时显得太过微渺。
好像执起小狼毫埋下头去,再一抬头,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盛夏她过得恍惚,那一碗想方设法煮给南潇雪的鸡头米,好像提前预支了她的整个夏季,转眼已是茫茫的秋。
第一片枯叶落进窄河,漾开一圈波纹续写秋日诗句。
宁乡迎来了新的客人,不再是什么剧组,而是毛悦。
安常去车站接她,毛悦一下车便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宁乡真好啊!连国庆长假都没什么游客。”
宁谧的代价是经济落后,几十年过去,时光好像凝滞不动。
安常替毛悦拖着行李箱,闻着毛悦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
她觉得自己疯了。
为什么就连闻到不属于宁乡的、大城市的气息,都会想起南潇雪?
想象中的「淡忘」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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