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夷光将林百草带回家中的时候, 傅眷已经到家了,正坐在了沙发上看书,听到了动静略微一抬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至于姜夷光以为的会趴在沙发上看剧的涂山猗, 却不见踪迹, 不知道上哪里去玩乐了。姜夷光想了一会儿,又将担忧的念头甩了出去, 反正玄真道廷一直有人在暗处观察着, 涂山猗住在她家, 不代表凡事都要让她负责。

  “坐。”姜夷光看了眼局促不安的林百草,给她倒了一杯茶。

  林百草低着头, 双手压在了腿上,她紧张地说了一声“谢谢”,慢慢地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姜夷光虽然将她带了回来,但是从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她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真正地帮助自己。

  姜夷光问道:“你能说一说发生了什么吗?”

  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 傅眷也抬起头瞥了林百草一眼。以她的本领,自然能够感知到林百草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我的母亲是在半年前病逝。”林百草在那冷浸浸的视线下打了个寒颤, 她拿起茶杯抿了抿一口, 才定了定心神,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在她病逝之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够梦到她。可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周前我突然不做梦了。我还以为是请回来的平安符或者檀木手串的问题, 我将它们扔了之后, 依旧没有再梦到母亲。”

  虽然俗话说“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可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逝去的亲人,实在是有些反常。姜夷光双手交叠,看着懊丧不已的林百草,问道的:“我想知道,你做那些梦后,身体状况怎么样?”

  林百草犹豫了一阵,眼神闪避,低声道:“挺好的。”

  姜夷光皱眉,一看林百草的神情就知道她在说谎,她的精神面貌明显是颓靡的。

  傅眷平静地开口:“希望你能说实话。”

  姜夷光口吻随意而又散漫,可傅眷不一样。她的语气淡然,清泠得像是冬日的清雪,林百草莫名感知到一股寒意与畏惧。踌躇片刻,她最终选择了说实话:“不太好。”她很快就消瘦了下去,心不在焉的,身边的亲友都以为她中邪了,劝着她去找道廷或者寺庙宫观求点护身符。可她并不觉得是“邪”,她在梦里分明看见了母亲,在病床上病骨支离可却又缺乏儿女陪伴、照顾的母亲。

  “我一直梦到我母亲死前的那一幕,她已经没有力气抬手或者说话了,眼睛暴睁着,喉咙里只有嗬嗬的像是拉风箱的声音。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在怪我,但是我觉得,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再做得好一点,她或许就不会那样痛苦。”说到了后头,林百草的语调有些哽咽,她用双手蒙住了脸,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此刻的神情。“我工作忙,只是后来回想起来,我真的有那么忙吗?连抽点空照顾母亲的时间都没有吗?我不配当母亲的女儿。”

  眼见着林百草要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沮丧情绪中,姜夷光清了清嗓子,温声道:“你先喝茶。”

  几分钟后,林百草放下了被泪痕沾湿的手,喝茶缓解了几分情绪。姜夷光和傅眷都很安静,是很好的倾听者。林百草蓦地多了几分倾诉的欲望,她没有再提梦境的事情,而是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我是单亲家庭,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因为性格不合离婚了。那时候不懂事,在外头被人骂了孤儿、没爹的野种后,我总会回家对母亲发飙,认为一切都是她害的,我恨她。后来读书后,我终于明白了点儿事,可又因为母亲对我的严厉产生了新的怨言。我的衣食住行甚至连我的交友她都要干涉。为了刺激她,我干了很多她不愿意让我干的事情,不仅仅是跟她眼中的坏人一起玩,还不停地更换男女友。

  “高考之后,我再度违背了母亲的意愿,报考了离家千万里的城市。寒暑假我不回家,要不是母亲主动联系我,我根本不会打电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怨恨母亲,还是依照着惯性将那份怨憎持续了下去。直到工作后的很多年,我才发现母亲老了,她的头上多了很多白发。可能在那一刻我是真心心疼母亲的,可在无穷无尽的琐事中,我逐渐忘记了那份我该有的关怀。

  “可能我天生就是个恶人。”林百草自嘲地笑了笑,在后来她总将一切事情都推给了原生家庭,但是她跟那些经历各种凄惨往事的人相比,她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过得差?单亲家庭中成长的人就会长成她这个模样吗?不,她如今的一切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在林百草说完自己的故事后,傅眷淡淡地下了一个结论:“你后悔了。”

  “是,我后悔了。”林百草惨淡一笑,“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不能够重来,母亲不会回到我身边,给我一个还恩的机会,我只想梦里见到她。”

  姜夷光内心深处有几分触动,在林百草的故事里,她隐约瞧见了几分自己的影子。看着双目通红的林百草,她叹了一口气:“但是你在梦中不停自责、痛苦,那种情绪已经影响了你的身体,是噩梦。”

  “不。”林百草认真地看着姜夷光,“只要有母亲在,就不是噩梦。姜老师,您能帮我找回我的梦吗?”

  姜夷光想了想,应道:“我尽量。”这是主线任务,别看傅眷此刻不发声,可她终究会被卷入其中的。

  林百草再三言谢,姜夷光看着她的模样,无端地生出了几分惶恐。等到林百草离开之后,她才若有所思地看了傅眷一眼,问道:“玄真道廷中,有伯奇登记过吗?”

  “有一只,但是在八年前就不知所踪了。”傅眷淡淡道。妖兽化人入人类社会后,行动并没有那么自由,想要出省都得到玄真道廷办理“签证”。这只伯奇私自逃开沈城,早已经上了玄真道廷的通缉名录。不过林百草的噩梦被吞噬……这意味着伯奇很有可能回到沈城了。“你想要寻找伯奇?让它将噩梦还给林百草?”傅眷又问。

  姜夷光托着下巴笑了笑:“毕竟是我接的第一件委托,怎么都要办得漂亮,不是吗?”她说得轻快,可内心深处仍旧有些沉重。要知道之前经历的两个“主线任务”,都是“地狱级副本”。那么现在这个,会简单吗?伯奇仅仅是吞了林百草的梦?还是说这件事情也关乎龙脉呢?

  傅眷道:“我可以帮你找伯奇。”

  “不用了。”姜夷光打了个激灵,毫不犹豫地拒绝。可一想到傅眷百分之百会卷进来,她又重新组织了语言,用一种如春风和缓的语气打上补丁,“就算要管,那也不能说是帮我,而是发自你的本心。”

  傅眷瞥了姜夷光两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能够感觉到姜夷光在排斥她,很刻意地拉开拒绝,跟过去的她判若两人。

  姜夷光被傅眷看得浑身不自在,她蹭一下站起身,也没看怎么看傅眷那若有所思的神情,甩下了一句“我去练剑”,就往练功室中跑。什么“五一休假”,她不需要,她就要当一个卷人。

  姜夷光一走,客厅中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傅眷没有什么看书的心情了,她开始回忆与伯奇相关的事情。那只伯奇性格顽劣,在道廷中登记后,还不是很安分,时不时冒出来吓哭小孩,然后又在夜中吞食小孩因恐惧产生的噩梦。过去的她也曾是伯奇“恐吓”的目标之一。伯奇好几次进了她家,最后一无所获,灰溜溜地离开。这只伯奇曾称自己是天地间唯一一只伯奇,人生一梦,以它的道行,能够吞的只有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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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

  家主王一诚替世家争取来一个在龙脉外设阵的机会,在这个本该清闲的五一长假里,他与一众老友拿上了法器着手收拾烂摊子,而留在王家本家的人中,大多是资质和修为都一般的年轻人。他不是没想到有人会闯进王家来,而是自恃阵法和符箓可以将“大敌”阻在外头。当然,在如今这个法治社会,很少有人会粗暴地选择打打杀杀了。

  可偏偏涂山猗不遵守那些约定俗成的事儿。

  她从姜家离开后,摆出一副悠闲的逛街姿态,很快便甩掉了玄真道廷派来的小尾巴,打了一辆车火速地赶到了王家来。虽然说内丹和法器都取回来了,但这不代表着她咽下了过去那口气啊!对方既然生出了贪婪之心,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就该承受代价,不是吗?囚禁与封印是她应得的,但是刓她内丹、断她九尾,这凭的是什么?

  如今的灵气虽然在复苏,可远不及古代时。涂山猗是从山海中走出来的大妖,在灵识恢复之后,早不是过去的那只小狐狸了。区区符箓阵法她压根没有放在眼里,她迈入了王家的大门,旁若无人地往前,在一些形同挠痒痒的攻击中,直接闯入了王家的祖祠。

  王家历代供奉的真人牌位左右摇晃,发出了哒哒哒的怪异响声,像是要从供桌上砸下来。一道道残余的真灵气息凝聚成了一柄锋利的法剑,直指涂山猗这个放肆的不速之客。涂山猗眉头蹙了蹙,她感知到了一股压力。毕竟王家列祖列宗中也存在着有道行之辈,祖灵庇护祠堂,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既然来了,涂山猗就没想到要退缩。她冷笑了一声后往前走了一步,而就在她动弹的那一刻,一道道真灵被激发,显化出了一个个道人的虚影,或是持着剑横眉怒目,或许手持拂尘盘膝坐在蒲团上。若是那些真人还在,就算是涂山猗也要选择退避三舍,可眼下只是香火供奉中显化的一道“灵”,涂山猗右手往前一抓,立马握住了一条九节鞭,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凛冽的气息。

  九节鞭是王道人断了她的九尾后炼制成的,在王家供奉了千年。如果早已经被她抹去了王家的气息,可还是要做一个彻底的了结。九节鞭是雪白色的,可在挥鞭的时候,尾梢在噼里啪啦声中带出了一蓬赤焰,在那一道道真灵的身上留下了鞭痕。涂山猗毕竟是山海中的修士,那是一个属于神的时代。她轻而易举地打断了那柄原先给了她压力的剑,但涂山猗没有再往前,她蹙着眉凝视着前方的牌位,眼中有些困惑。供养了数千年的真灵,怎么会这样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半晌后她才抚掌,眉开眼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王家的第一代、第二代祖灵,都是以人身辟道途,以剑护佑人间的得道高人,他们本身自然不会弱,可是耐不住后世子孙不肖啊!一个家族想要长盛不衰的可能性太小了,在起起落落间,能维系家族不灭已经是一种大本事了。可现在的王家处于“落”中已经很久了。“落”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丢弃了自身的骨气。

  骨气折了,那道心自然也破灭了。

  梗在心间的一口郁气消散了,涂山猗弯着腰笑,在转身离开王家祠堂的时候,那九节鞭一落,却是将自长明真人起的王家祖先牌位打碎了大半。剩下的牌位上浮动着一层浅浅的灵光,可再也没有真灵浮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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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诚接到电话的时候,想要返回已经来不及了,他被这个消息气得面色铁青,一时间连筑坛设阵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扭头找上了陶君然想要一个公道。他以为王家和涂山猗的事情算是扯平了,毕竟东西送了回去,他们也得到了山海的情报。

  乍一听这个消息时,陶君然手一抖捻断了好几根胡须。但是很快的,他老神定地开口:“公事已经了结了,剩下的是私仇。”

  王一诚盯着陶君然面色阴冷:“所以我等可以报仇是吗?”

  陶君然沉默,半晌后才道:“青丘入世了,人间与山海的门户已经打开了一条细缝。比起青丘国人一起打到王家,此刻那位独自了结过往,是最好的结果。”他不觉得在青丘现世之后,王家会跟涂山氏打起来。以他对王一诚的了解,对方势必会咽下这口气。

  王一诚的确是平静了下来,但并不是他的怒焰消下去了,而是想到了自己此刻的职责。在龙脉之中,有着比“被偷家”还要重要的东西。他眉头紧锁着,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地听见了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传出。

  “炼师,阵法有点不对劲!”

  王一诚眼皮子一跳,他脚步不停地回到了王家弟子驻守的方向,蓦地发现在他离开后,有后辈主动地接手继续布置阵法!可那后辈不知内情,添了个倒忙。不同“炁流”互相冲撞,这个大阵毁于一旦!王一诚气得头昏脑涨,一巴掌将年轻后辈拍死的心都有了。“谁让你动阵法的?!”王一诚怒声咆哮。

  那后辈弟子退了一步,一张脸上满是惊惧和惶恐。他明明是按照玄真道廷说的阵法去设的,怎么会出问题?“我、我——”他憋红了脸,可话语还没说完,就被王一诚粗暴地打断了。

  王一诚一双眼吊起,目光阴森森的,呵斥了一声“滚”!

  在大阵炁流逆冲之后,他来不及弥补什么,玄真道廷那边的人已经过来检查了。隔着一段距离,王一诚与赵家的家主对视了一眼,他眼中闪过了一道异光,索性让这阵法破败得更为彻底一些,省得被玄真道廷的人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