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等你问。”
晚饭桌上, 用不经意口吻提起贺理后,池然装作平常的继续吃东西。只有被戳遍全身的韭菜盒子感知到了她的忐忑不安。
她低着头,半分钟后, 听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池然抬起头,见仇宁心停下筷子看着自己,脸上带着淡淡的、可是又有一丝温柔感觉的笑容。
她眼里没有波澜, 声音也很平淡。
莫名的,就抚平了点她心里的忐忑不安。
而这句回答,又让她生出一种不明的微妙的, 说不清的正向感觉。总之, 就预感事情不会是想象中的那种令她抗拒的样ʟᴇxɪ子了。
仇宁心不是韭菜盒子,可她也看得出池然提起话题时并不是真的像她表现出的那样轻松随意……她的手握紧了木筷,她有点紧张。
很久了,从重逢的陌生到现在的熟悉,她们已经相处很久了。
其他哪怕短暂交集的同事朋友都会好奇问她的问题,到今天,她终于也开口问了……原来, 她对自己的感情经历,也一样是好奇的。
想到这里,仇宁心不自觉的弯了弯嘴角,竟很开心。
这句话后好长时间没有下文,池然想听具体情况的心等的都焦灼了, 只好自己接着假装随意的说,“你们整个高三都在一起吗?”
一句话也用了小心机。高三下的时候,贺理很明显情绪低落, 怎么看都是失恋了。
说出错误的猜测,是为了得到准确的纠正。
“没有。只有上学期, 都不到一个学期。”
果然,仇宁心纠正了。
“一个学期,也很久啊……”
池然咬了口韭菜盒子,小声说。
仇宁心微微扬了下眉,回忆了会儿更具体的起止时间,看着映出厨房环境的金属勺子说:
“半个学期,半个学期左右吧。”
池然舒服了一点,可想到不管半学期还是一学期,她和贺理都是真的以情侣关系在一起很多很多天过,又不太舒服了,默默地继续咬早已失去完美外形的韭菜盒子,吃完像喝酒似的喝了一大口大麦茶。
仇宁心陷入了回忆里,放下筷子,手撑住脸望着盘中青提发呆。
这些年她都快忘了贺理这个人,每隔很久会被人提起一次,也没有过多回想过,现在再去想,发觉少年的面目都已经不那么清晰。
“你们那时候牵过手吗?”
池然又问了很容易肯定和否定的具体问题,装出一副八卦模样。其实想问更深,但要酝酿勇气。
问出口,根本不期待得到否定的答案,在心里措辞进一步的问题,却看见,仇宁心神色顿了顿后摇了摇头。
她应该是想了一下,然后摇头,“没有。”
那时候所谓的在一起,就是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自习室自习。不过是每天一起走的同伴从解如新换成了另一个人而已。
贺理性格沉静内敛,和他待在一起其实还不如和解如新一起的时候有意思……但他学习好,所有科目的成绩都是断层第一。
他们在校园里交往,虽没避人耳目,但也不会多嚣张。
贺理不是主动的性格,仇宁心更不是,牵手这种恋爱里的第一件事,他们一直到分手都没有过……现在想来,还有些不可思议。
不对。再想一想,其实是差一点有过的。
那年圣诞节的时候是周末,贺理有把握能通过Q大的自主招生了,心情很好,第一次约她在学校外面的餐厅吃饭。
是那种有乐手拉小提琴的浪漫餐厅。
吃饭的时候,贺理明显话多笑容多了很多,仇宁心都没觉得有什么。
直到离开餐厅的时候,两人并肩走出去,到了热闹的街上,可能是见到别的情侣都很亲密的依偎在一起,贺理伸了手,想要牵她的手。
明明氛围再合适不过,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缩手躲过。
贺理脸上清淡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有些怔愣地看着她。
仇宁心站在热闹的圣诞夜街上,本应该和男友一起开始四处逛一逛的,可看着男友伸出的手,却莫名感觉到一种不自在,想回家,或者回学校继续写作业……
她明白自己那样很不对,有些郑重的向贺理道歉:“对不起,我可能还不习惯和别人那么亲近。”又重复,“对不起。”
贺理难得轻松愉快的神情在她郑重其事的道歉里消散了,“……没关系。”
时至今日,仇宁心都不是很懂当时的自己,一边仍感觉有些歉疚,一边对对面的池然笑了笑道:
“我和你都比曾经和他更亲密。”
“这样吗……”
池然声线有点虚,心底里慢慢溢出小小的开心。
还想问更多,但对于已经得到的答案感到非常满足,便努力见好就收,这一次先不再提了。
真实情况比高中时期她设想的好了太多,这份迟来的高兴可以让她带着笑容入睡好多天了。
而且,听起来,他们也应该没有再见过面……耶。
几天后,又一个晚上。
仇宁心在厨房洗碗,池然在隔着最远的对角线距离的墙角窗边接电话。
说话声音不太大,在水流声里听不清内容。
但是远远看着她侧影,就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正在变得不好。
仇宁心关了水龙头,将洗好的盘碗放在沥水架上。
室内安静下来,她听见了几句——
“凭什么他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你确定他这次不是三分钟热度?”
“我也没有钱,工资不高,房租又很贵。”
池然忽然发现除了自己讲电话的声音就没有其他声音了,回头看了厨房这边一眼,有些慌忙地挂掉了电话,“不说了,我在加班呢。”
仇宁心擦干双手,安安静静地听着池然说谎。
半抬起眼睛,看了看沙发旁茶几上的钩针与彩色毛线,温馨又好看的画面,那就是她说的在加班。
挂了电话,池然慢慢走过来,经过茶几时停了下,然后走到她面前。
“我妈妈。”池然说。
她不知道仇宁心听到了多少,想着干脆主动交待,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仇宁心认真地在听。
“她打电话找我要弟弟学街舞的钱。半小时八百块,贵得吓人。”池然说,“十次课八千,我有时候平均下来一个月都赚不了那么多。”
仇宁心递给池然一杯温柠檬水。
两人捧着杯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下。
池然眼神发空,虚望着玻璃杯里浅黄的柠檬片,“他以前学吉他,报了一年的一对一辅导班,结果去了三次就放弃了,学费又没能退。”
“我让爸妈找老师商量,少退一点也行。可爸妈说不好意思,不退就算了。”
“算了。他们说的很轻松,可能因为,那是我出的钱吧。”
“我不是不愿意为他们花钱,但是每一次给的钱全都是花在弟弟身上,然后被他浪费……我只是不想浪费。”
池然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按着杯壁,“那把吉他是爸爸给他买的,也很贵,我当时想弹一下,爸爸立刻挡住,说是给弟弟的,别碰坏了。”
“我知道是给弟弟的啊,我……”池然喉头微梗,有点说不下去了。
仇宁心安静的听着,等她自己平复下来,喝了一口柠檬水再继续。
“小时候,我学过电子琴,琴是两元店买的,十块钱,一开始弹小星星还好,后来弹玛丽有只小小羊就会破音。老师听得直皱眉,让我和家长说换一个好点的。我和家长说了,他们带着我在超市里看了一下,没有买,把课退了。”
“是学校里音乐老师的课,都不要学费的。”
“后来初中学画画,画板、彩笔和学费都很便宜。我安安心心的学了一个学期,哪怕彩笔不好用总是沁透纸也很开心,有特长的感觉真的很开心。”
“那时候我还想长大了当画家呢。”池然苦涩的笑了一下,“可是他们一听说学画画很费钱,就跟我说学特长影响学习,不再让我学了。”
“每一次学什么,结果都是那样放弃。我所有的兴趣,都那样没有了,也不敢有了。后来就只有看书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也不再想着学点什么。”
“阅读写作不花钱,就成了我最后喜欢的东西。”
池然看向仇宁心,“本来没什么的,我们家条件一般,都可以理解。可是,你知道了,他们却并不会这样对弟弟……是我就要和他们一起节俭,是弟弟就不用,还想要我和他们一起把所有钱都留给弟弟用。”
仇宁心轻声问:“你给了吗?”
池然摇头,“没有。没有所有。”
仇宁心静了会儿,道:“你和家里说,你在租房?”
池然一愣,很诚恳的解释:“嗯。我说我在XX出版社做编辑工作,工资不高,住的地方离公司近,房租很贵。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也有经济压力。”说着无奈的笑了下,“但是他们嫌我工作不好工资低了,让我换。”
“我就说我专业学的这个,只适合做这个。说每一份工作都要看资历的,一年年做下去工资会慢慢涨,要坚持下去,换行业的ʟᴇxɪ话就前功尽弃了。”池然笑容有点自嘲,“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像真的一样?”
仇宁心看着她,微牵嘴角道:“就算是真的,换不换工作,也应该由你自己决定。”
池然低下头,“嗯。”
两人不说话了,室内短暂的安静下来。
才安静没一会儿,池然的手机铃声又响了。
“喂?”她看见来电人又是妈妈,不自主的眉心微蹙,站起身想去远处接。
手却被人轻轻拉住。
仇宁心没说话,但是看着她。
她不站起来了,就坐在她身旁和妈妈讲起了电话,拿着手机的右手有些冰凉,被一点一点握住的左手渐渐温暖。
距离太近,没开免提的情况下身边人也听得到电话那边的声音。
仇宁心安安静静的,听着池然妈妈在电话那边用很欣喜的语调说:
“陈阿姨她儿子陈勇你还记得吧?在R市开了家槟榔店的那个,你看不上人家,人家倒还没忘了你,说只要你和他谈朋友,你弟弟学什么他都支持。”
池然心里骤然一堵,手颤动了下,被仇宁心轻轻覆着安抚。
Y县属于R市,家乡年轻一代很多经济好点的人都去了R市生活发展,C市省城太遥远,R市近,妈妈更加向往一些。
陈勇她记得,被妈妈瞒着带去他们家做客,被他爸妈用看儿媳妇似的目光看了一整天,她才反应过来是在给她介绍对象。
他爸爸让她不要嫌弃他长的差,说他人可老实了,会对她好的。
他妈妈更加直接,说他长得差一点不碍事,生了儿子像妈妈,有了孙子肯定和池然一样白净可爱。
不管是妈妈的事先隐瞒,还是陈家父母的态度言语,都让当时的池然心里很不舒服,不说对方人怎么样,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自己不被他们尊重。
如果一开始就不被尊重,之后又怎么可能会有所谓的“对她好”呢。
更何况,她不需要一个陌生男人对她好,她自己对自己好就很满足了。
回家路上,池然压抑着不开心,用平和的态度和妈妈说对陈勇没有兴趣。
妈妈不以为意,用很感叹艳羡的语气问她知不知道陈勇店里卖的槟榔一袋多少钱,又自问自答道:
“五十啊,我们卖多少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才有五十,别人还要讲价!”
池然心情很复杂,好像自己在和那昂贵的槟榔放到天秤两端衡量价值,那时的她刚毕业,还没有在C市完全安定下来,都禁不住怀疑自己比不过槟榔。
当时,妈妈没察觉她的不开心,还开玩笑说要是她和陈勇一起卖槟榔,那不就成了槟榔西施了?肯定比陈勇卖得更好些。
很久后,弟弟开始学各种学费不菲的特长,妈妈和去买东西的顾客聊天的时候都很喜悦的说,弟弟长大后要做科学家——就因为去了次机器人班。
去了两次不去了,弟弟让他们给买了好几个篮球,每天在附近小区里打,爸妈一点不心疼机器人班的钱,喜悦的说锻炼身体好啊,不对着电脑不伤眼睛,以后可以考国防科技大……总之,是绝对不会想让他去卖槟榔的吧?
池然不歧视槟榔,顶多只觉得它会引起口腔癌,对健康不好。
她耿耿于怀的,仍旧是爸爸妈妈的区别对待。
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喜欢她,同学们也喜欢她,觉得她漂亮优秀,会有很好的未来。但在家的时候,爸爸妈妈只把她当成弟弟的姐姐,不是儿子的女儿。
对,不管儿子和女儿具体是什么样,两者的区别就是,女儿不是儿子。
爱应该还是爱的,只是没有对儿子那么爱。
池然明白,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应该平静的甚至心宽的接受。
可她就是做不到,就是很介怀。
时隔几年,本来都忘记的槟榔,又被妈妈用这样的口吻提了起来。
她怎么能够不介怀。
电话那边,妈妈的声音真是很高兴,“他在R市买了个小两房,说可以你们一间,你弟弟一间,你跟他结婚了的话,他就给弟弟转学到R市读高中,学费特长费都归他包!”顿了顿又感叹,“卖槟榔真是赚钱啊!”
池然呼吸声都重了一点,尽量平静的对着手机说:“他许诺对弟弟好是很不错,但要我付出代价啊。”
妈妈即刻反驳,“那算什么代价?跟着他有了房和车过好日子也算代价?”
池然闭了闭眼,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读书的时候,妈妈也曾呵护她,不让她早恋,怕她被男同学占了便宜。到了现在,却觉得让她去和一个陌生男人睡一间房不是代价。
让她睡陌生男人的房,换来弟弟独自睡一间房啊……
在池然的沉默中,妈妈可能意识到了自己语气有点冲,换了委婉些的声调道:“我没有逼你的意思,你一个人在C市,又远又租房,肯定过得不好,我放心不下,不如回来R市发展嘛,隔得近,我还可以经常去看你。”
池然打起一点精神,“我过得很好。自己工资租的房,住着很自在。”
“那打工总归是不比做生意赚钱嘛。”妈妈劝说着,又作出了退让的姿态,“陈勇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妈妈不勉强你,只希望你好好考虑清楚。”
“嗯。”池然觉得很累,不想再争辩了。
电话挂了。
池然缓了一会儿,对仇宁心笑了下说:“你看,这样的情况,我真的不能告诉他们我自己买了房。”
“嗯。”仇宁心轻轻应了一声。
“你先洗澡吧,我出去走走透透气,回来再洗。”
“好。”
一段时间后,池然回了家,进浴室洗澡,接近一个小时才洗完。
出来的时候,或许是被水蒸气熏的,她的脸很红,但是眼眶也红,像兔子似的,应该不是水蒸气的原因。
浴室外,仇宁心站在洗衣机旁,整理洗好烘干的衣服,动作比树獭还慢。
半小时前就在整理了,一边整理一边留意浴室里的动静,这时见到池然出来,手里慢慢的动作停下,神色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池然不知道她在外面,走出浴室正好和转过身来的她面对面,眼睛还湿红着就愣在了原地。
仇宁心看着她的脸,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她红红的眼尾,“哭了?”
“嗯。”池然不太好意思地低头,使得仇宁心的手指在她脸侧轻柔划过。
仇宁心没有收回去手,顺势将她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
池然穿着小熊拖鞋的脚像在木地板上生了根,一点也挪不动,也一点都不想挪动。
“一、二、三……”在心中默数到五的时候,她抬起脸,用轻轻软软的、尽量不那么像撒娇的语气说,“可以给我一个抱抱吗?”
仇宁心的手在她耳际顿住了,看向她的视线也凝住了。
池然羞恼,咬咬唇就想收回自己的话。
下一秒,背就被她轻轻一揽,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
仇宁心比她高一点点,她被她抱住,半张脸在她肩膀上方,眼睛能看见岛台上的日历和插花。
她眨眨眼,缓缓感知着这一刻的真实。
仇宁心的手在她背后,顺着肩胛骨往下轻抚,轻轻的,安慰的意味。
“多少个都可以。不哭了。不难过。”
仇宁心语气温柔地在她耳畔说。
仇宁心的手落到腰际的时候,池然被她碰触的地方感觉像过电一样颤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去,和相拥着的她更紧的贴在了一起。
两人都刚洗完澡,睡裙里面没穿内衣,只有薄薄的胸垫。
池然感觉到胸前紧贴住的柔软,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事情都忘了,本就红着的脸更红了,双手却慢慢的,也环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