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是宁水的师尊, 宁水能想到的谢微自然不会想不到。
压月连破数城,主将却一次没有露过面,到底是对方故弄玄虚还是真的认为对手不堪一击都不重要。
“这次我亲自去。”谢微淡道。
“不, 尊主, 我可以的,”虞南星不甘道, “无论来的是谁, 我都可以打败她。”
谢微看着虞南星,许多年过去,当年闷葫芦似的少女还存了几分小孩子脾性, 现在已经长成稳重可靠的大姑娘了。
良久后, 谢微才道:“你们若出事,事后我再如何动怒也于事无补。”
谢微说完,沉默的反而是虞南星和宁水。
二十一年前灵气枯绝, 正道修士皆遭反噬灵力倒冲, 修为越高所受到的反噬就越强。
谢微消失几年, 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作为仙道第一, 她当时的灵脉几乎断绝,身体比普通人还要孱弱许多。
魔修修魔, 然吸收的魔气依旧要走过浑身的脉络。
谢微的身体走不了这条路, 她便剑走偏锋,靠吞噬魔气修炼, 仙道人再入魔本就有损根基,多不能像往常修者般长寿。
如谢微这般不要命的修法, 虽说修炼速度极快,只是杀敌一千, 自损八百,说是修炼,不如说是在自虐。
普天下谁能劝得住谢微,虞南星和宁水于谢微之间的羁绊是建立在洛宁身上的,洛宁一死,她们只能看着谢微自毁却无法伸出手去拉她。
宁水按住虞南星:“师尊,您让我们先去,您先在阵后看着如何?”
...
城外结界在月之城猛烈地攻势下岌岌可危,洛宁拉着一众下属过来挑面具。
哪怕尊主的确带着他们连克数城,但青一赤二还是觉得洛宁不是真心想要入主魔宫当魔尊的。
洛宁挑了个红面白牙和青面獠牙的面具,问道:
“哪个好看?”
“回尊主,右边这个。”
洛宁把面具放在脸上比对了一下,满意道:“就这个了。”
洛宁如今想见的其实也只不过谢微一人而已,若是被两个孩子看见了面容,又牵出许多过往来,麻烦得要死。
洛宁啧了一声,把獠面带好,确认不会认出后才出的门。
两军压阵,将帅在前。
虞南星是全副武装,反观洛宁怎么轻便怎么来,哪里有打仗的半分模样。
“轻敌是大忌。”
洛宁并不说话,平心而论虞南星这话说得不错,只是这套规则只适用于屋内的人,而她属于站在天花板上的人。
虞南星见对方既不肯露出真实面目,又一句话都不说,藏头露尾的鼠辈,看着就来气。
几次交锋,城内外断锋利戈无数,虞南星修金系,率先挥出了一个万剑阵朝压月军覆去。
剑阵来势汹汹,若是没有对应之法,恐怕就要被乱剑扎成个筛子了。
洛宁不慌不忙,唤出流火,兵戈在流火可怖的高温中化成铁水。
虞南星横刀,不再啰嗦,刀势移山拔海,压月背后的人感受到这股可怖的威压,几欲双腿打颤。
洛宁以剑鞘恪挡,在场修为没有炼虚以上的压根看不清两个人的速度。
战场上烟尘满天,虞南星把身法调到了极致却还是难以跟上洛宁的速度,化神以后她很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的压迫感了。
宁水见势不对,想要加入战局,被虞南星及时喝止,她已经意识到对面的人绝不是再多加一个宁水就能使局势扭转的实力。
“住手。”谢微飞出佩剑,洛宁这才撤手。
利剑刺入虞南星的心上半寸,如果不是谢微出手打断,她还真有可能就被对手杀了。
“接下来,我和你打。”谢微雪衣微扬,绝色的脸精致却苍白瘦弱。
洛宁道:“可以。”
压月这边精神一振,月之城已经到魔尊不得不亲自出手这一步了,她们已经没有底牌了。
两方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决定最后成败的一场决斗。
谢微手中的断剑弑神失去了祂的神魂,此刻便就是一把普通断剑,漆黑的剑身缠绕上浅淡的魔气,好像剑和魔气本来就是一体的。
周遭烟尘袅袅,谢微眉眼沉郁,现在的谢微又何尝能让人想到当年意气风发的仙道第一。
洛宁剑随心动,剑身也随之震颤。
浑厚的剑势铺天盖地的自洛宁体内席卷开来,剑身暴涨,如是一道万仞之涯立在了众人面前,惊人的力量朝谢微喷薄而去,连着周围的虚空似也有着一瞬的扭曲。
谢微面色凝重,这一剑中所蕴含的力量是何等狂暴她再清楚不过,当即召出防御法法阵挡下这一剑。
“这一剑挡下了,这些呢?”洛宁立眉,一剑幻下三十三道剑光,这三十三道剑光连成剑阵,剑气凌厉无匹。
谢微失去灵脉,运转魔气时消耗要比常人更多一倍,方才挡下一剑,已是有些勉强。
来不及多想,谢微提剑对上剑光,想要破解剑阵就要先找到阵眼。
弑神剑身煞气缭绕,谢微不顾体内的魔气冲撞,找出了阵眼后一剑似泰山压顶,江河决堤。
剑阵之外,洛宁正是在等谢微破阵的那一刻,早在布下剑阵之时她已施下锢身的咒语在阵眼之中。
谢微破阵时,就是她战败时。
谢微脚边锢身的咒术亮起,剑尖也指上了自己浑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谢微略有些诧异,那人布阵施咒的速度竟如此之快。
“你败了,想好用什么来换你的命了么。”洛宁冷声道。
洛宁的剑仍稳稳地指在谢微雪白的颈间她见过这雪颈隐忍至极时泛着淡淡的绯色,而今隔着一剑之仇,倒真是至亲至疏了。
洛宁注视得太久,久得连月之城的人都觉得奇怪,既不像羞辱也不像要杀人。
谢微感受到剑尖冰冷的温度,戴着獠面的女子问她用什么来换自己的命,谢微当真仔细想了想,她现在所有的东西在她死后女子自然能够占去,也就谈不上给。
于是谢微道:“我什么都没有。”
方才出手时洛宁就感受到了谢微的魔气出处和其他人略有不同,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同还有待她细细研究。
洛宁收剑回鞘,封住谢微的修为:
“带走。”
月之城彻彻底底地败了,洛宁入主魔宫乃是天经地义的事。
洛宁走到主殿,看见了正庭中挂着的那副画卷。
美人手持长剑,身后杏林如雪,脸在画卷处有了轻微的旧痕,洛宁看了一会儿,把画卷收了起来扔进了画篓里。
“禀报尊主,月之城宁水求见。”
洛宁大抵能猜到宁水是来做什么的,不外乎就是想同她交易,看能不能让她把虞南星和谢微放了。
洛宁没有拦人。
“宁某愿为尊主鞍前马后,绝无二心。”
“是么,那你想得到什么呢。”洛宁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宁水只有一个请求,还请尊主留下谢微和虞南星二人的性命。”
洛宁在面具后笑了笑,道:“我可以把虞南星交给你,但谢微必须留在我这儿。”
宁水眼中划过一丝犹豫之色,她想过最坏的打算,但没想过现在的魔尊会选择放一个留一个。
“我不会伤谢微性命,但你如果想从我这儿把谢微偷出去,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想法。”
宁水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然而实力却又强大到魔宫里的所有人都能任她生杀予夺。
如果她不愿意,宁水绝没有和她谈判的余地。
和以前的洛宁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现在的洛宁绝不会让人联想到以往的她。
谢微被关进地牢。
地牢内潮湿腐烂的气味和谢微身上雪白衣衫格格不入,地上摆放着的粗陋饭食也一口未动。
她师妹高雅好洁,哪怕隔着一剑之仇她也不至于低劣无趣到拿这些脏污来折磨谢微。
“带她去沐浴。”
谢微抬起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和洛宁交身错过。
洛宁想起谢微先前说,她没有什么能给她的,倘若她真的是什么杀人不眨眼一心想要取谢微代之的魔修,难道谢微真的会由洛宁杀了她。
池上水汽氤氲,谢微泡在池中,温热的泉水使得她苍白的脸色比往常多了些血色,却仍脆弱得一碰就碎似的。
以往灵脉时时疼痛,唯有这后殿的一方温泉能够暂缓疼痛。
“你想同我一起洗?”谢微睁开双眼,漆黑的眸中带着些许疑惑。
洛宁吃了一惊,旋即觉得心头酸涩,如果来的是别人谢微也如此同别人说话。
洛宁道:“有何不可。”
看着洛宁似乎真的脱了衣服准备下来和她一起泡,谢微默了默,道:“你洗澡也戴面具?”
洛宁的手一顿:“忘了。”
然则洛宁并没有摘下面具,谢微也不多问,仍旧阖眼泡自己的温泉。
洛宁坐在水边,良久之后她才问:“你的灵脉是怎么回事。”
谢微道;“灵力倒冲,废了。”
“......”
“这是神罚,”谢微定定看向洛宁,眸中是令人心惊的沉寂,“我应得的。”
洛宁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随着谢微说话又隐隐痛了起来。
归墟和下界有结界,一旦回到归墟,洛宁还会不会回来,多久回来,谢微很少去想。
祂应该是失望了。
现在的魔尊是个十分奇怪的人,她把谢微软禁起来,不许任何人去看她,在吃喝上却又不曾短了她。
偶尔会给谢微送点丹药,旁人问,洛宁就说谢微的灵脉有趣,等她研究完了,觉得不有趣了就会把谢微剥皮抽筋。
洛宁的话自然也传到了谢微耳朵里,谢微对此的看法是洛宁判断有误,她的灵脉并不有趣,已是彻彻底底的死脉,大可以现在就将她剥皮抽筋。
不过坦白来说,谢微并不厌烦她,更多的时候她会选择无视洛宁,自己坐着发呆也能坐一整天。
“你总是发呆,你在想什么,”有一天洛宁这样问谢微。
谢微无言以对,有些回忆如今只是说出来也成了讽刺。
洛宁封住谢微的修为,让她能够短暂地停下和体内魔气互利互杀的状态,只是谢微仍一天胜一天的枯萎。
有时候洛宁都忍不住想,到底我是来报复她,还是她来报复我。
还有当年好好的,谢微为什么突然反水素云?
洛宁看着谢微,气道:“我是对你太好了,以后你就来当我起居的侍女。”
谢微没说什么,只第二天洛宁起床时,看见了帘外候着的谢微。
洛宁把面具戴上,掀开了帘。
谢微垂眸,看着洛宁道:“其实面具才是你的本体对吧。”
洛宁呲牙:“你话太多了。”
谢微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被人指责话多,不过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被洛宁一说愈发地沉默寡言,不特别注意,很难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如此过了一会儿,洛宁又道;“你什么话都不说,这么隐藏自己,是不是想等我放松警惕之后暗杀我。”
谢微:“?”这人什么毛病。
于是在洛宁说什么的时候,谢微又会附和一两个字,只有原先她师姐那的那副挂画不知道被取到了哪里去。
洛宁见谢微盯着原来挂画的地方出神,甚至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道:“那副画太难看了,当然要取下来。”
谢微轻声:“确实是我笔力不足。”
现在的谢微太瘦弱也太憔悴,让洛宁都忍不住地要问:“你怎么总是半死不活的。”
“因为不配去死,所以只好这么活着。”谢微诚实道。
不知道为什么,谢微跟她面前的这个人素不相识,但是好像在她面前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丝毫的顾忌。
洛宁拉过谢微的手,以自身的力量探查谢微的灵脉。
“治不好了,你不用再试。”谢微摇头道。
情况比谢微说的还要糟糕许多,何止是废了不能用这么简单,除却几条大的灵脉还连着,其余中小灵脉细碎,又加上谢微执意修魔,本就脆弱的脉络被冲撞,更细得没救。
若只是灵脉那倒还好,无论碎成什么样洛宁都有办法治回来,只除了灵脉,灵魄也遭魔气侵蚀得跟七老八十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
灵魄若是散了,即使洛宁是神也束手无策。
洛宁收回手,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和谢微贴得有多近。
那青色獠面平时将她的脸遮得干净,如今看见面具后女子柔软白皙的耳垂,谢微忽然很想看看面前的女子长什么样。
鬼使神差地,谢微伸出手去摘下了洛宁的面具。
“我就要死了,你长什么样我也不会同别人说,”谢微的手碰到了獠面,“不过你长得应该和我想象的差不----”
面具应声坠地,洛宁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