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时, 谢微从回廊回屋,路遇三娘正在理妆。
村中铜镜制得粗糙,只模糊地能映出个人影来, 廊下简单地摆了枝炭笔和一盒胭脂。
见谢微拿起炭笔, 三娘扬眉笑道:“你出身富贵,没见过吧?这是烧了柳枝拿来画眉的。”
帝京贵女画眉用的是眉黛, 眉黛难得, 小儿巴掌大的一盒亦要一金才能换得。
谢微问道:“你要去哪里。”
想到了谁,三娘脸有些发红,像田间开出的一朵红色的野花:“我相好。”
“我俩找村长看过日子了, 五月份就成亲。”
闻言, 谢微极淡地勾了勾唇;“恭喜。”
夕照落在她的身上,如是融金照在皑皑的霜雪之上,瀑发顺势流下, 亦泛着浅淡的金色光泽。
这画面实在美得近乎奇异, 连三娘也忍不住瞬目, 疑心见到了故事里的神妃仙子。
这般一举一动无不完美的倾国佳人, 难怪洛宁宁愿私奔也要娶了谢娘子。
“洛娘子能娶了你, 真是她的福气。”三娘戏道,一边取过碳笔细细地勾勒起自己的眉。
谢微歪头:“为什么这么说。”
三娘笑了笑:“我要是生成谢娘子这个模样, 就用不着在这里描眉毛画眼睛了。”
谢微轻声道:“你在你相好面前, 总是最好的。”
“是这个理,”三娘抿着唇笑, 笑得眉眼都弯起来,“我也说不清, 见那人老是忍不住要打扮了再去。”
谢微抬眼,似也在帮着三娘思考这是为什么呢。
她的迟钝有天性不甚通达人情, 也由后天环境造就。
华月的做派谢微自不会去学,剩一个亲近些的师尊和师姐也是修道人,玩笑和寻常情绪还能感知如常人。
然对于情爱一道,对谢微来说不可谓是一个难题。
三娘放下碳笔,叹了口气道:“大概她的喜乐对我而言到底不同的。”
如果是旁人来说三娘如何,三娘说不准非但不以为意,还要反嘴说道两句。
可若是换成那人,哪怕是她鬓上新簪了朵花被瞧出来夸两句也是极开心的。
描完眉,三娘又拿起胭脂,道:“谢娘子难道没有这样的感受吗,一定要涂上胭脂再去见的那个人。”
谢微一楞。
三娘反应过来,敲敲自己脑袋:“也是,你和你娘子认识这许多年,怕是早不在意这些了,但愿哪日我也能像你们一般。”
她谢微曾有过这样的人么,一定要涂上胭脂才能去见她的那个人。
是有过的。
去年在太微山上和心魔相争时她吐了些血,脸白得纸一般,出门前谢微便拿胭脂扫过了自己的脸再出门。
只是那时候她没想过,为什么她会觉得这幅样子去见洛宁不好。
她不求洛宁更多,如信徒一厢情愿般地信仰神明,不期盼回应,乃有爱而无情。
可为什么看见洛宁和旁的姑娘亲密还是会不高兴呢。
三娘又说了许多,却都不见谢微回答:“谢娘子,你在听吗谢娘子?”
谢微回神:“嗯,什么?”
“没什么,我打扮好了,要走了。”三娘最后理了理衣裳和头发,旋即促狭一笑,把胭脂盒往谢微手里一塞。
“你俩成亲已久,现谢娘子偶尔打扮打扮,洛娘子看见定然欢喜。”
谢微捧着胭脂盒,有点无所适从。
胭脂品相不甚好,一股浓腻的花香扑得有些呛人,谢微犹豫片刻,还是旋开了胭脂盒,挑了一抹在尾指尖上。
铮然一声,寒虚出鞘,这次却并不为诛邪,
雪亮的剑身照出谢微冷清的眼,略一斜,便是那只唇心才有着一点血色的薄唇。
胭脂从唇上推开,最明艳的榴花红,最谊女子出嫁时用。
因今日随三娘去赶集,脏不着衣裳,谢微便换回了自己的白衣。
三娘走前说:
“你喜欢她,你就会想着以后七老八十了也和她牵着手晒太阳,便是有一日天下人都不要她了,你也不会厌弃她。”
谢微沉吟,道:“三娘可否再说得具体些。”
三娘笑起来:“我是村里人,说话不文雅,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我的话,你想亲她,亲了还不够,恨不能把她揣在袖袋子里时时刻刻都看着,那便是喜欢了。”
依谢微的修为来看,到凡人相对的那个年岁,大约还要再过个千多年才能到凡人的七老八十。
要天下人厌弃,这倒也不必。
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么只剩最后一个了。
谢微收起胭脂,起身去找洛宁。
洛宁饭后便把自己锁进了房间,最近常常梦见祂的记忆,情绪生得也怪。
这一切的起始都是由那颗灵珠而起,洛宁拿出灵珠,指尖运起一点灵力点入。
灵力融入珠中,霎时间洛宁听见了许多人的人声音。
“你是新来的同砚?”这是她师妹谢微的声音。
“神女大人,碧落已决心保护这里,这便是碧落所求。”
“我一早便和神女大人说过,人的欲念是无穷无尽的。”这是她师尊素云。
都是她认识的人,那些人却从没对她说过这些话。
神女神女,每个人都叫她神女,可她是洛宁啊。
洛宁闷闷不乐地趴在桌上,谢微推门进来,洛宁抬头,正对谢微的双眼。
洛宁好像看到了自己曾在水池边,也是这般注视着她。
那于万万年前,第一眼便喜欢上的眼睛,胜过了花鸟和烟火,还要更喜欢的东西。
“你......”洛宁张了张口,却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她看到了谢微唇上的胭脂。
斯人唇上榴花艳,香腮胜雪,皓衣独绝。
洛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却笑道;“平时都不见你用胭脂水粉,今天怎么想起来上妆了。”
谢微抿着唇,看着没什么表情,但对于洛宁的反应她很不满。
三娘说过了,她的相好就算是她鬓上换了个颜色的花也要夸上一夸,为什么师姐只问她这个。
洛宁看着谢微,那些混乱压抑的记忆和心情仿佛也跟着一扫而光了似的,心说谢微现在和小时候学了剑术就要洛宁夸的模样真是一点没变
洛宁敛了笑,当真认真夸道:“很美,我能仔细看看吗?”
她把懒洋洋的样子一收,站起来时垂目看人,眼神温柔而灼热,竟烧得谢微不知该做何反应。
谢微面上生热,洛宁每走近一步,几乎是控制着全身的羞意她才没有后退。
洛宁抬起谢微的下颌,又是一阵熟悉。
神女也曾这样对过谢微么。
谢微:“......”
“在长生海,我看见了一些东西。”谢微难得主动找了话。
两人姿势靠得很近,谢微袖里的胭脂掉了出来,洛宁打开,果真和谢微唇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洛宁:“嗯。”
谢微疑道:“你不好奇我看见了什么。”
洛宁说:“那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谢微握住洛宁的手:“我看见了你,她们叫你神女大人,”
“华月和白姣,我还看见了师尊和碧落。”
洛宁幽幽吐了口气,果然还是不想和师妹谈这件事啊。
“先别说,”洛宁道,“现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洛宁轻轻挣开谢微的手,素白修长的指尖沾上那明艳如火的胭脂便沾上了一丝欲念的味道。
谢微感到那沾了胭脂的微凉手指点上了自己的额头,一笔一划,有些痒意。
画完,洛宁端详着那一抹绯色的花钿,神色竟有些难辨明暗。
谢微还以为是洛宁不擅此道给画毁了,伸手去摸:“没画好么。”
一时半刻,洛宁收手,望了望谢微:“没有,好看着呢。”
就连额上花钿也是梦中的样式,和梦里师妹成亲的是神女,她抬手画的是那一夜见到的花钿。
谢微道:“不信。”
屋内有一方铜镜,谢微去看,见自己雪白的额上多了一道火红似的凤凰花,确实如洛宁所说的好看着呢。
谢微回身要问那你方才那副神情,还以为洛宁在她额上画了只王八。
没想到洛宁也跟着来了,回头一撞,就连鼻尖也差点蹭上。
洛宁无辜道:“你看我没骗你吧,真的好看。”
谢微道:“谁知道,一开始你不是还装不认识我。”
洛宁自知理亏,当下从善如流道:“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谢微黯道:“你就这么不想回太微,不想......见我?”
洛宁深吸了口气,压下了乱七八糟的心情,第一次坦诚地对谢微说起这件事:
“是我没脸回去,嫉妒你是我不对,可我没想到会因为这个走火入魔。”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喜怒嗔痴,是个人都会有这些情绪。
洛宁的那丝嫉妒浅薄得跟七八岁的垂髫说要和对方绝交一般,何至于让她走火入魔。
洛宁把这归结在自己道心不稳,加天命的重压下她不得不走火入魔。
细想下来确有一丝诡异。
谢微看着洛宁的唇,柔软,淡淡的粉,像春色。
“我在太微山上等了你二十年,以为你会自己回来,没想到还是要我去捉。”
洛宁楞住,按照天命来说,谢微不应该在太微上修炼闭关闭关修炼,一直到她飞升么。
等了她二十年又是什么意思,洛宁觉得虞南星把傻气也传染给了自己,所以她才会不懂师妹现在想说什么。
三娘的话还回荡在耳边,谢微捉住了洛宁的手,雪檀的清幽和胭脂艳俗的香味一同钻入洛宁的鼻尖。
谢微吻上了她,这吻来的迅疾又突然,洛宁双眼倏然睁大,下意识要将人推开。
谢微自己都不知道使了多大力气,洛宁一个金丹要挣大乘,蜉蝣撼大树罢了。
唇上传来触感柔软清甜,洛宁放弃了。
罢了,又不是别人,被谢微亲一口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