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一一《道德经》

  郭嘉是内心足够强大的人,别人给予的荣宠、施加的卑辱,对他来说,就像官爵、财富等一样,都只是寄存于生命中的外物。暂时附加在他的名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因为这些寄存之物被取走,就各种不开心,甚至丧失自我,岂不是本末倒置?

  这也是他通达潇洒、不滞于物的主要原因。

  那些礼遇尊荣,得到是一种幸运,失去也不必自扰。

  浪得一日是一日,除却生死无大事。

  至少郭嘉想保护的人,都护住了。

  正史上,曹操攻邺城的时候,让辛毗带兵冲锋陷阵。

  审配站在东南的角楼上,望见辛毗领兵攻城,忿恨辛评、郭图败坏冀州,下令诛杀关押在邺城监狱的辛评全家。

  曹军攻入邺城,辛毗纵马飞驰,于第一时间赶到监狱,想解救他族兄辛评的家眷,然而,等待他的是八十多具仍然温热的尸体。

  后来,审配被曹军生擒。辛毗红了眼眶,拿马鞭抽打审配的头,骂道:“奴才,你今日死定了!”审配回头:“鼠辈,引曹操破我冀州,我恨不得杀你!何况我的生死,你能做主吗?”

  曹操欣赏审配的忠心,还真想招降他,开玩笑说:“那天我巡视围城情况,你的箭怎么会这么多?”

  审配冷冷地顶了一句:“我只恨箭支太少。”

  曹操不想杀审配,但台阶一连递了三回,审配始终没有要屈服的意思,辛毗又痛哭不已,于是曹操下令处斩审配。

  临刑前,审配要求面北而死,他说:“我的君主在北方。”

  曹营诸君感其忠义,无不叹息。

  这次攻打冀州,听说辛评的家眷遭到囚禁,郭嘉动用了线人署的力量,以重金买通狱吏,上下打点,又询问辛毗,他在邺城这些年,有没有结交可以托付大事的友人?

  辛毗联络审配的侄子审荣,赶在城破之前,秘密转移辛评的家眷。辛家八十多口人,除了一老一少由于身体不好在狱中病故,其他都保全下来。

  这样也算是对逝去的友人辛评的最佳祭奠。

  审配宁死不降,他没有和辛毗结下死仇,他的侄子审荣又有恩于辛氏,有辛毗求情,审配就和沮授一样,成为高待遇的战俘。

  还有郭图。在正史上,袁谭战败,逃命的时候,披头散发,衣饰华丽,被虎豹骑穷追不舍。袁谭不幸从马背上摔下来,被虎豹骑追上,一刀砍了。郭图也被斩杀。

  郭图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待郭嘉一向情谊深厚。史书上写得简略,没有写明郭图是在战场上被杀,还是先被俘虏,又被处决。

  郭嘉厚着脸皮,请辛毗画了一幅郭图的画像,拜托赵云、吕布和赵昂帮忙,请他们尽量抢在前边,活捉画中之人,留他这位同宗一条命。

  万万没想到,吕布这个脑子缺根筋的,一马当先,生擒了郭图,却被郭图三言两语给忽悠瘸了,傻乎乎地把郭图绑到安全的地方,放走了。

  不得不提一下,赤兔马那飞一般的速度,都没几个人看清吕布捉住了谁。吕布是这样解释的:他当年投奔袁绍,有一名文吏坑害过他,刚巧碰上,就绑到偏僻的地方杀了。

  郭嘉头一回觉得,脑子不好使或许是一种福气,这样的结局也不错。真要把郭图捉回来,他还得去找曹操求恩典。以郭图的名声,不一定能被赦免。

  袁谭死后,因为他是降而复叛,行为恶劣,尸体被放在集市中示众。

  郭图素衣入邺城,求见曹操,说只要允许他安葬袁谭,死而无憾。

  曹操不敢相信,郭图这种坑货居然也有几分忠义。“坑货”这个词还是跟郭嘉学的,袁氏落败,郭图功不可没。官渡之战,袁绍每一个重大的决策失误,背后基本都有郭图的谏言。当然,平心而论,如果袁绍能以正确的方式执行那些谏言,也不一定就是馊主意。

  郭图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多是自私狠戾,唯恐天下不乱,以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负面形象。此刻,站在邺城官署的正堂中的人,却是一位仪容出众的中年儒士,言行举止颇有名士风范,也难怪袁绍和袁谭都爱听他忽悠。

  袁谭下葬以后,曹操原本想把郭图砍了。这厮作为一个颍川士,硬生生在河北争得一席之地,得罪过不少河北望族,斩了他能大快人心。

  不过,想到郭嘉近日笑着安慰辛毗,说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其实对于友人辛评突然亡故,这浪子的伤怀恐怕并不比辛毗少,整个人都有点病恹恹的。

  据眼线透露:郭图曾跟郭嘉和辛毗告别,三个人在邺城的酒肆中相聚,几壶浊酒,两盘糕饼,醉后同歌《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辛毗痛哭失声,郭图亦洒了几滴泪,唯有郭嘉仍然笑着。

  曹操询问郭图,才知道郭嘉自小就不哭,他两岁没了阿翁,郭母多愁善感,最怕听见哭声。曹操终究不忍让郭嘉再经历一场生死诀别,摆了摆手,释放郭图,对外宣称已经处斩。

  郭图换了一个名字,携家眷归隐。

  话说许褚得到曹操的暗示,一刀结果了许攸。曹操装模作样,象征性地斥责许褚几句,让他厚葬许攸。

  作为曹操的少年好友,许攸立过大功,只不过骄傲了一点,言语轻慢,就落得如此凄凉下场。诗云:堪笑南阳一许攸,欲凭胸次傲王侯。不思曹操如熊虎,犹道吾才得冀州。

  曹营诸君兔死狐悲,纷纷反思自身的言行,谨守上下尊卑之礼。

  就连曹氏和夏侯氏的武将,当着众人的面,也要毕恭毕敬地唤一声“明公”,诸如兄长、伯父之类的称呼,都只能私下里使用。

  曹操的坐席依然是加长的,但公开的场合,再也没有人能够坐在他的身侧。

  郭嘉照旧我行我素,只是坐席换到下首,去祸害同僚了。

  曹操设立校事官,任命卢洪、赵达为校事,负责监察刺探百官的言行。

  这是两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专门替曹操咬人的狗,公卿百官战战兢兢。

  曹操对树立威严的效果挺满意,大封功臣,一次封了二十多个侯爵,武将居多,文臣也有。

  其中,荀攸被封为陵树亭侯,郭嘉为洧阳亭侯,程昱为安国亭侯,戏璕为长垣亭侯。

  曹操是个有心人,许都位于颍川郡,因此颍川不能作为封地。郭嘉的封地,位于扶沟县,正是郭嘉少年时为了躲避战乱,和郭禧一起修建的隐居之地,世外桃源。

  郭嘉:伯父隐居的小木屋在我的封地中,我私建的那些屯居点,从此以后都合法。乌鸦山,啊呸,雾烟山也是我的了,少年时和荀彧在山上小聚,一起赏过的阴晴雨雪,鸦群、古祠、山风、明月,将来还能再赏一遍。

  这浪子封侯的时候一脸淡然,得知封地的位置,顿时眉开眼笑。曹操觉得心思用对了地方,也挺高兴。

  至于这次“大封功臣”为什么没有荀彧,不是曹操遗漏了他,而是为荀彧请封的表奏,被荀彧扣在尚书台,没有批准。理由是:彧无野战之劳。

  曹操对荀彧赏赐施恩,被拒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荀彧再三推辞,他此生所求,原本就不是高官厚禄。

  曹操给荀彧写信:“与君共事已来,立朝廷,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亦以多矣。夫功未必皆野战也,愿君勿让。”

  荀彧这才接受万岁亭侯的爵位。

  冀州物阜民丰,曹操兼任冀州牧,征召清河名士崔琰为别驾从事。在宴会上说:“核查户籍,青壮男子可以达到三十万之多,冀州可称得上是大州了。”

  崔琰凛然道:“如今汉家天下分崩离析,袁氏兄弟同室操戈,百姓露尸于荒野。王师驾到,没有先传仁政之声,却以扩充兵力为当务之急,这难道是敝州父老寄予明公的希望吗?”

  满座宾客皆大惊失色。

  崔琰是曹操的少年好友之一,生得俊美儒雅,一身正气,风仪不输于荀令君,说话的刚直程度,竟然也不亚于荀令君,只略微少了几分雍容清贵。众人都怕他下一刻就步了许攸的后尘。毕竟令君只有一个,其他人要是胆敢拂逆曹操,都没好果子吃。

  谁知曹操肃然动容,向崔琰表达歉意。曹司空的心思真难猜。

  以往出征,得胜归来,都能回许都住一段时间。然而这一次,曹操留在邺城不走了。

  这时,袁尚败逃,携十万民众退守幽州。并州刺史高干、黑山张燕投降,袁氏已经日薄西山。放眼天下,荆州刘表、江东孙权、益州刘璋等等,似乎都没有实力跟曹操抗衡。

  很多官员开始浮躁,有人私下劝曹操恢复九州制,原话是这样的一一“宜复古置九州,则冀州所制者广大,天下服矣。”

  以司空幕府独霸朝纲,总是被人说三道四。若按照九州制,那并州和幽州,以及河东郡、冯翊郡、扶风郡、西河都要并入冀州,曹操这个冀州牧兼兖州牧,就能合理合法的建立国中之国,治理冀、幽、并、兖等地。

  恢复九州制的建议,让曹操十分动心,自从发生了衣带诏事件,他就下定决心,要和天子刘协“分开过日子”。他不想再回许都,甚至打算把家眷也迁到邺城。还有他的掾属,也都要搬过来,在冀州建立新的权利中心,彻底架空天子刘协。

  正好顺便让公卿百官站站队,是跟着刘协窝在许都养老,还是力挺曹操把持朝政,迟早必须作出一个选择。

  但曹操没想到,恢复九州制的奏疏送到尚书台,被荀彧给扣下了。

  荀彧来信:愿公急引兵先定河北,然后修复旧京,南临荆州,责贡之不入,则天下咸知公意,人人自安。天下大定,乃议古制,此社稷长久之利也。

  曹操非常郁闷,拉着郭嘉对饮。

  酒酣耳热之际,曹操突然摆手让所有的侍从都退下,只留郭嘉一人,紧紧盯着他,问:“依奉孝看,文若如此这般,可是对孤有所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