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志才回身:“明公的美意,璕心领了。璕平生最好酒和六博,若有朝一日,天下承平,愿归隐田园,携三五知交,醉看红尘。”

  曹操心中一凛,深深看了戏志才一眼,颍川系的官员几乎包揽了所有军政要务,权力太大。曹操已经在暗暗盘算:等他吞并了袁绍的地盘,就稍稍打压一下颍川士。

  郭嘉和戏志才暂且不动,郭嘉和大多数族人的关系都很疏远,戏志才没有家族之累。这两个人原是曹操最放心的谋臣,就怕他们发现同乡友人的权力被限制,会觉得主公太薄情,日渐疏离。

  戏志才忽然提起归隐,是猜到他的一部分心思,有意表态,自述志不在官场?

  然而,袁绍的中军帐里不仅有典籍和珍宝,还搜出很多往来书信。其中有不少是朝廷官员、以及曹营的文臣武将,写给袁绍联络感情的密信。把这些信全部搬到空地上,足足有一大堆,看来,首鼠两端的人还不少呢。

  十月初,寒风凛冽。也不知是天冷,还是心虚,许多官员都有点哆嗦。

  曹操望着地上那一堆往来书信,怒火直往上冲,险些又犯头风。

  曹洪提议将这些书信拆开,一封一封彻查,严惩通敌之人。

  曹操环顾左右,将众人或镇定、或好奇、或紧张、或惧怕、或慌乱等诸多神态尽收眼底。给袁绍写信的人太多了,真要追究起来,必定牵连广泛,甚至引发大乱。

  他忍着遭遇背叛的愤慨,取来一支火把,亲手将堆积如小山的竹简、帛书和纸张点燃。火光中,一代奸雄故作轻松,笑着说:“当初袁绍强盛的时候,我犹恐不能自保,何况众人呢!”

  是的,他懂,大家都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但他就是觉得委屈。

  当天晚上,曹操拽着郭嘉和许攸喝酒。曹操弹着缴获的古琴,请郭嘉唱他的新诗:“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曹操这首诗,于肃杀严寒之中透出一派平和安宁,隐晦地表达出他渴望政局稳定的意愿。

  郭嘉一连唱了两遍,众人听着安抚似的歌声,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曹操确实不打算追究往事,有许多人感佩他的胸怀,为他做事的时候格外用心。

  许攸喝得烂醉,满口胡话:“曹阿瞒,要不是我助你击败袁绍,你哪能在这里对酒当歌,收买人心?哎呀呀,别假装大度了,当初太学里那个某某某,不肯和你打交道,被你记恨了二十年呢。”

  曹操霎时变了脸色,眼中迸出冷峻的凶光,分明起了杀意。

  许攸情商奇低,还不晓得祸从口出,依然指着曹操的鼻尖狂笑。

  郭嘉简直有点佩服许攸作死的能耐,折扇一扬,直直敲在许攸的脸上,把这只醉猫打得一愣。郭嘉叫来两个侍者,吩咐他们带许攸下去醒酒。

  大帐内弥漫着一股低气压,曹操扳住郭嘉的肩膀:“奉孝也觉得孤在装模作样,收买人心吗?”

  手劲儿真大,郭嘉心中直喊疼,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痛饮狂歌,要的就是旁若无人的快意,明公与嘉对饮,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又何曾在乎过别人怎么看?那些墙头草,还不配让明公故作姿态。袁绍已败,他们没有再背叛的理由了。许子远(许攸)不识酒中真趣,俗人一个,不必管他。”

  曹操几乎热泪盈眶:“唯奉孝能知孤意。”听郭嘉一席话,心中那点委屈都烟消云散。

  郭嘉:那是当然,他们都关心你能站得多高,是否能够到那个九五至尊之位,会不会秋后算账,或者鸟尽弓藏?只有我不一样,我不关心你。浪里个浪,天塌下来当被子盖。

  一顿酒,喝到半夜三更,曹操摇摇晃晃地起身,杯中还剩一点酒,全都洒在郭嘉的外袍上。

  郭嘉依然眸光清明,还叫来一名虎卫,让他把曹操扶到卧榻上去睡。

  虎卫战战兢兢,不敢去搀扶曹操,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司空好梦中杀人。”

  郭嘉无语,自己动手,把曹操扶到卧榻边,由于太吃力,额头上出了少许微汗。

  曹操借着酒劲,一把箍住郭嘉的腰:“这么晚了,别出去又冻着,就在这里睡,孤的卧榻够宽。”

  郭嘉:“不行,不行,明公好梦中杀人。”说着,不等曹操再开口,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拂袖而去。

  曹操一阵心塞,他上回险些遇刺,缺乏安全感,就故意演了一出“梦中”杀人,让那些士兵不敢轻易靠近他的卧榻。别人不知道他是装的,郭嘉却心知肚明。拿这个当借口,无非就是不愿意和他躺在一张卧榻上。

  郭嘉回到营帐,解开衣裳一看,左肩肩头三个发青的指印。

  郭嘉:你大爷的许攸,下次再作死,别指望我捞你。

  第二天,半上午,许攸酒醒了。他不记得自个儿说过什么糊涂话,却记得郭嘉用扇子敲他。

  许攸在中军帐前拦住郭嘉:“郭奉孝,你小子不地道,昨儿主公请我们喝酒,才刚入夜,你凭什么赶我走?”臭不要脸,酒喝到一半,突然把我赶走,是不是又和曹阿瞒在中军帐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郭嘉:“……”

  围观之人神色各异,他们更在意的是:许攸和曹操是少年好友,关系非同一般。郭嘉当面撵人,曹操居然不管?

  戏璕颇有几分担忧,附在郭嘉耳边问:“奉孝,你的贞操还在不?昨夜明公没有借酒撒疯吧?”

  郭嘉不说话,不轻不重地踩了戏璕一脚,在他浅色的云纹短靴上留下一个灰色印记,并成功收获来自刘晔的瞪视。

  曹操的坐席是加长的,他身旁那个位置,一向留给郭嘉。

  许攸立下大功,日益骄横。他知道郭嘉和曹操私交甚好,不敢抢郭嘉的位置,却把下首第一个席位给霸占了。

  荀攸挂着尚书的职位,荀彧不在的时候,下首第一个席位是属于荀攸的专座。

  荀攸为人低调,什么也没说,直接坐在第三个席位上。戏璕、董昭、贾诩等人纷纷入座,没有一个人越过荀攸。于是,许攸旁边的席位,就空了出来。

  曹操看到许攸占了荀攸的位置,眼皮一跳,忍了又忍,没有发作,只是让人给荀攸再添一层席子。

  把袁营的辎重和珍宝搬空之后,诸君回到曹营。

  沮授被一小队士兵押着,兀自中气十足地高呼:“授不降也,为所执耳!”(我不是投降,只是被擒!)他刚刚被俘虏的时候,就大声说过这句话,主要是怕袁绍误会他投敌,杀了他的家人。他既然认定了袁绍,就不会背叛。

  曹操依附过袁绍,和沮授算是旧相识,非常欣赏他的才能。只见曹操快步迎上去,

  亲手替沮授松绑,将他请入中军帐,安排在上座,设宴款待。

  文臣武将齐至,酒过三巡,曹操当着众人的面,对沮授说:“本初(袁绍)无谋,不肯采纳公与(沮授)的计策,要不然,孤哪有官渡的胜利?当今天下,丧乱未定,还应当与君徐徐图之。”

  曹操这番话,把姿态放得很低,简直就是在求沮授投降。

  饶是沮授这样的硬骨头,态度也和缓下来。他无悲无喜,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叔父、一母同胞的弟弟,都在邺城,他们的生死皆控制在袁氏的手中。若承蒙曹公看重,请快些杀我,这才是我的福气。”



  曹操长叹一声:“如果孤早一些与君相得,天下大事都不值得忧虑了。”曹操赦免沮授,并给予他优厚的物质待遇。不过,沮授作为战俘,自由受到限制,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

  郭嘉蓦地想起一件事:正史上,沮授作为战俘,一开始的确享受到优待。后来他试图逃跑,去找袁绍,被曹操给砍了。曹操爱才,但是对于不能为他所用的人才,杀起来也从不手软。

  郭嘉带着典韦,去了沮授的营帐,语重心长地说:“公与(沮授),嘉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都督(沮授的官职),他所在的军队战败溃逃,他来不及渡河,成为战俘。”

  沮授:“奉孝又来消遣我。”当初同在袁营,就被这浪子戏谑,说他天赋异禀,叫作“谏言不纳。沮授一度怀疑:郭图就是被郭嘉一句话点醒,故意处处和他唱反调。

  郭嘉:“你就不想知道,这个都督后来怎样了?”

  沮授:“奉孝算无遗策,自然能猜中七八分。”

  郭嘉:“公与真是刻板无趣。那个都督是个有原则的人,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况且家人的生死,还悬于旧主之手,他谋划逃归旧主,被杀了。其实,没人逼迫他立即投降,只要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他就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虽然明知道,沮授不可能在现阶段归顺曹操。但郭嘉还是希望他不要冲动,先保住小命。

  听说大公子曹昂带领着徐州的臧霸、孙观等将领,打退了袁绍从青州征调的援军。并且带着一部分缴获的牛羊

  ,前来官渡,慰劳三军将士。

  曹营上下一片欢欣。

  曹操这边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场面。袁绍那边却是无比惨淡。

  冀州有许多城邑听说袁绍战败,直接把城头的旗帜换成了曹操的。

  邺城的狱卒向田丰道喜:“君必见重矣。”您一定会受到重用。

  田丰轻叹:“袁公貌宽而内忌,不能明白我一片忠心,我数次直言劝谏,触怒了袁公。要是他获胜归来,心情愉快,还能赦免我。现如今,因战败而愤恨,内忌将发,我恐怕没指望活下去。”

  傍晚,袁绍听见几个残兵败将聚在树下说话,一边怀念战死的同袍,一边捶着胸膛哭泣:“假如田丰在这里,我们一定不至于战败!”

  袁绍心头千般滋味,对逢纪说:“田丰曾经多次劝阻我出兵,与众人不同,我一想到他,就觉得心中有愧。”

  袁军败得如此凄惨,逢纪依然不忘内斗,他一听,袁绍似乎有意要起用田丰,这可不成,田丰和他不是一条心,不能让田丰有机会翻身。

  逢纪假装迟疑了片刻,才说:“田丰听说将军失利,拍手大笑,庆幸他的预言实现了。”

  袁绍恼羞成怒,下令将田丰处死。

  十月中旬,消息传到曹营,曹操很是惋惜,袁绍的那些谋臣,他最忌惮的就是田丰。

  起初,听说田丰入狱,曹操非常高兴,断定:“袁绍必败无疑。”后来,袁绍大败,只剩下百八骑渡河逃命的时候,曹操感叹:“假如袁绍采用田丰的计策,胜败还难以预料。”

  彼时天阴小雪,曹操设下庆功宴,预备等天空放晴,就班师回朝。

  郭祭酒这个酒鬼,端着美酒竟然不喝,而是走出营帐,面朝北方,把一樽酒全部浇在地上。热酒倾洒在雪地上,腾起点点雪雾,如梦似幻。

  郭嘉:“元皓(田丰),一路走好。”伯父常常和元皓书信往来,若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些伤感吧。

  沮授素来和田丰交好,也祭了一樽酒。田丰曾提起过一桩往事:当年郭禧担任太尉的时候,辟田丰为长史,又将他举为茂才。

  那时,沮授还调笑田丰:“卿乃刚正之士,总不能为了知遇之恩,就把郭奉孝举荐给主公,那浪子的酒量数第一,却不像会做正事的人。”

  田丰摇头:“郭奉孝多谋善断,荀文若王佐之器。这两位若是共同辅佐明主,必是袁氏最大的威胁。”

  田丰也算是郭嘉的伯乐之一。

  细雪纷飞,郭嘉轻轻说着什么,沮授依稀听见两句,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作者有话要说:六博:相当于中国象棋的前身,但玩法区别很大,需要用卜箸、掷骰子、划拳之类的方法来决定行棋的先后。斗巧斗智,相互进攻,具有赌博性质。

  据说,六博是一切模拟不同兵种、象征战局的棋类游戏的鼻祖,诸如象棋、国际象棋、将棋等等,都是由六博逐渐演变改革而成。

  田丰的事,记载于《资治通鉴》一一绍军士皆拊膺泣曰:“向令田丰在此,必不至于败。”

  袁绍官渡大败,只剩百八骑渡河逃命,也是通鉴记载。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是白居易悼念元稹的悼亡诗《梦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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