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的心被弦歌声牵引,无处安放的思念如水中涟漪一圈绕一圈,和天光云影一起映照着青春年华。

  曾经那些平平淡淡的陪伴,都被叫做时光的笔墨细细勾勒,变成点点滴滴温馨美好又琐碎的回忆画卷,惊艳了岁月。

  琴声渐低,于最宛转低回处戛然而止,空留几许怅然。

  郭嘉也在思故人,倒是同病相怜。

  几乎整个白天都在尚书台处理公务,收到郭嘉的来信,荀彧缓缓起身,旋即感觉到腿部的酸麻胀痛,他坐(跪坐)得太久了。

  荀彧不动声色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缓解腿部的不适,顺便拆开书信,只有一行潦草的字:能吃能睡,不甚思君,一切安好。

  荀彧自动忽略了这个“不”字,把“不甚思君”,不是很想你,理解为“甚思君”。这浪子,连一句“我很想你”都不肯乖乖地说出来。

  几个负责协助荀令君处理公务的尚书郎发现:荀令君在笑。

  这天晚上,荀彧梦回故宅。清雅别致的小院,遍植梅竹,廊下点缀着蘅芜芳芷,一年四季,微风过处,皆有暗香幽然萦绕。

  依稀还是当年在书院的时候。郭嘉赊欠了一年的酒账,巨额欠款都记在荀彧的名下,酒肆的掌柜拿着账本跑到荀家要钱,于是,荀彧被禁足半个月。

  被禁足这种事,对荀彧来说不算什么,荀家规矩多,他自小都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能走出这个小院子,算不上惩罚。

  竹帘发出轻微的响声,荀攸进屋,将一篮子枇杷果交给侍女。“郭嘉太胡闹了,叔要是不忍心开口,攸去说,不能再纵着他给叔惹麻烦。”

  荀彧敛眸,很认真地说:“并没有麻烦,这样很好。”有郭嘉笑着闹着,他过于乏味的人生才有了乐趣。在别人面前,他是家族精心雕琢的美玉,不可以让任何人失望的谦谦君子。在郭嘉面前,他可以不那么优秀,只做自己。

  荀攸深深地看了荀彧一眼,叔侄俩一起温书习字,荀攸不时地偷看侍女阿骛,直到日暮西山,才带着某种难言的心绪起身告辞。

  月上柳梢,树影婆娑。

  “啪嗒。”

  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窗棂上,荀彧走到屋外,发现地上多了一颗小石子。

  他正疑惑是谁家的顽童乱丢石子,又是“啪嗒”一声,这一次,是一个纸团砸到了荀彧的背上。

  荀彧拾起纸团,展开一看,皱巴巴的佐伯纸上,用浓墨画着一个笑脸,下方是郭嘉不羁的字迹:嘉错了,有难同当,嘉来陪你禁足。

  禁足期间,不能会客,郭嘉是怎么进来的?

  荀彧朝前走了几步,用目光搜寻着每一处假山树影,不过月光太淡,一时无法锁定目标。

  “在这里。”

  荀彧循声望过去,就看见郭嘉坐在矮墙上,双脚一荡一荡,脚上的木屐滑落,又被他用脚趾勾住,小腿微微抬起,让木屐再滑回去。

  翻墙,这对荀彧来说,是想都没想过的事。他把郭嘉抱下来,放在地面上:“以后不准爬墙,万一被当成梁上君子,小心家仆放狗。”

  郭嘉随手抛着一颗小石子:“可是禁足半个月也太久了,我怕你闷。”

  这浪子的手上都是爬墙蹭的灰土,荀彧心底一片柔软,把郭嘉让进屋里,舀了一些清水给他洗手。

  对着灯光一看,郭嘉的单衣(夏天穿的,只有一层的衣裳)下摆还挂了两道口子。这浪子不走寻常路,最少要翻三次墙,才能来到这里。

  “怎么弄成这样?”荀彧让侍女阿骛翻出他几年前的夏衣,拿给郭嘉替换。

  郭嘉一边换衣裳,一边偷笑:“文若,我娘都不会像你这么管着我。”

  荀彧回头,看见一片冷白的后背,那人笑得肆意,单薄的肩胛微微动了动,荀彧心中突然有些异样。

  郭嘉并没有发现友人的异常,随手将衣裳拉上去,草草系上衣带,从换下来的单衣的袖袋中摸出两只草蚂蚱,献宝似的拿给荀彧。

  荀彧接过草蚂蚱,惊讶:“像真的一样。”虽然被调笑比郭母管得还多,荀彧还是忍不住把郭嘉系错位的衣带解开,又重新系正。

  他就离开了一小会儿,去沐浴,回来一看,郭嘉又跑到屋顶上去了,还冲他招手:“上来,这个位置看星星很不错。”

  荀彧:荀文若是不可能爬房顶的。

  然而,没坚持多久,他就被某个比猫还会撒娇的家伙勾搭到屋顶上去了……

  收到孙策离世的消息,周瑜不眠不休,急行军千里,带着兵去吴郡的丹徒县奔丧。

  孙权年纪尚小,官职仅仅是自封的杂号将军,前来吊丧的宾客都用非常简单的礼节面见孙权,唯有周瑜向孙权行君臣大礼,明确地表示支持他。那些还在观望局势的文臣武将这才纷纷拜倒。

  孙权想起哥哥临终前的嘱托一一“内事不决,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俯在棺椁上痛哭失声。

  长史张昭对孙权说:“将军,现在岂是哭的时候啊?”

  孙权抹掉眼泪,在张昭和周瑜的陪同下更换服饰,坐在正堂主位上,接见一众文臣武将。随后,周瑜亲自扶孙权上马,指引他巡视军队。

  郭嘉:周瑜重情重义,英姿伟略,可以说是孙氏兄弟的贵人。野史上记载:孙权常常赏赐周瑜,一年至少要送一百件衣服,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敬重周瑜是一回事,作为“朝廷”的使者,郭嘉还是要维护朝廷的脸面。

  庐江太守李术,就是杀了曹操任命的扬州刺史严象的那位老兄,他必须死。

  话说郭嘉要求孙权交出李术的项上人头,一开始,孙权采用了拖字诀,不想答应,但是也不方便明着拒绝。

  孙权思来想去,决定把烫手山芋甩给郭嘉。郭祭酒不是想要李术的首级吗?孙权设宴,邀请李术和郭祭酒一同赴宴,郭祭酒想要啥,自己动手拿吧,别客气。

  然而事与愿违,江东忽然就起了流言,说孙权欣然接受朝廷的封赏,还设下鸿门宴,要当着朝廷使者的面,处斩李术。

  鸿门宴可不是好宴,李术将信将疑,收买孙家的仆人,得到一个消息:郭祭酒带了一位身高八尺,使一双八十斤的铁戟的壮士,要舞戟给他看。

  李术说什么都不敢去赴宴,孙权派人去催,李术干脆反了,跑回庐江郡拥兵自重,凡是不服孙权,叛逃的人,李术都收留在自个儿的地盘上,还说什么“有德见归,无德见叛。”

  孙权小儿,他们背叛你,归附我,是因为我比你有德。

  孙权大怒,写了一封表状,请郭嘉转交给曹操:“李术凶恶,轻犯汉制,残害扬州刺史严象,宜速诛灭……”

  这封表状有点长,内容总结一下就是在甩锅。孙权:截杀扬州刺史严象这件事,是李术干的,和我哥孙策无关。现在我要讨伐李术,为国除害。那个啥,如果李术向曹公求救,曹公你可不能偏袒这个恶人哦。

  要知道,李术这个倒霉蛋也只不过是执行了孙策的命令,去杀严象。严象一死,标志着曹操在江东的势力彻底清零,孙策正式控制了江东六郡,孙策和孙权才是受益人。现在倒好,孙权把责任全部推给李术,把孙策摘得干干净净。

  郭嘉:如果甩锅的技术满分是十分,得给孙权打九分,少一分是怕这孩子骄傲。

  这一年,孙权攻打李术,屠其城,派人将李术的人头送到许都。(“屠其城”出自《三国志.吴主传》裴松之的注。)

  官渡的战况并不乐观,袁曹相持了半年多,曹营外围的一些地方,被袁军依次攻破。

  就连许都运来的军粮,也一次比一次少。曹操治下大面积屯田,并不缺粮,但很多官员认为曹操一定会败给袁绍,已经开始摇摆不定,找借口扣下本应该上交的粮食,暗中和袁营的友人通信,等着投降。

  郭嘉不在,每回议事,对曹操来说,都是一次考验。他必须从荀攸、戏璕、贾诩、董昭、刘晔这些谋臣五花八门的计谋中,选择出真正可行的方案。事实证明,没有郭嘉的提醒,曹操经常会犯小糊涂,这段时间,两军交战,曹营的胜率明显降低。

  不是谋略水平下降,也不是将士的战斗力下降,就是曹操没有作出最明智的决断。幸好,袁绍的失误更多更大更离谱。

  就在昨夜,曹操的一个从事官徐他被袁绍收买,趁着许褚不当值的时候,怀中藏着利刃,以献策为由,接近曹操。徐他正要动手行刺曹操,许褚忽然有不太好的预感,心跳加快,跑来一看,恰好撞见徐他拔刀,就把徐他给杀了。

  曹操险些遇刺,心中越来越焦虑,甚至萌生出退意。

  他写信给荀彧,商量退兵的事。

  荀彧回信说:当年楚汉相争,刘邦和项羽都不肯先退兵,因为先退的一方势必处于被动的局面。明公以敌军十分之一的兵力,画地而守之,扼住敌军的咽喉使其不能前进,已经半年了。情见势竭,局势必将出现变化,这正是采用奇谋的良机,不可失也。

  紧接着,曹操收到郭嘉已至许都的消息,心中有了底气,振作精神,坚守官渡。

  官渡和许都,相距大约两百里,如果快马加鞭,一天就能到。不过郭嘉选择坐车,怎么也得走上两三天,主要是因为昨夜的折腾,骑马有点为难。坐车还可以借车帘的遮挡,抱一抱荀彧。

  郭嘉把脸贴在荀彧的颈窝处,近似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缱绻雅香。

  荀彧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聚少离多,哪怕任性一些,在马车上紧紧相拥,也短暂得像一个梦境。

  晨光熹微,伴随着报时的钟鼓声,许都的城门缓缓开启。郭嘉替荀彧理了理衣冠,确保荀令君下车的时候还是许都城中最优雅、最整洁的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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