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荀彧优雅地见礼。

  万潜却不还礼,大刺刺坐下,“荀别驾真忙呐,昨日在偏厅与程仲德(程昱)密谈,给我设局。今日休沐,程仲德带个粗布衣去见主公,您就在这里等着,真是好算计!”

  那个毛玠也是过分,就算没领到官衣,难道连一套像样的衣裳都没有?穿着一身粗布去见曹使君,这不是故意打他的脸?其实万潜想多了,毛玠虽然也是士族,但他拖家带口颠沛流离数载,就差没去讨饭,还真的没好衣裳。

  被同僚直呼官职,还这般阴阳怪气,荀彧一头雾水,设局?这话从何说起?

  他的性情固然温雅,却绝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人,当即淡淡地瞥万潜一眼。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辩解,甚至连神色都很淡然,却传达出一种威仪堂堂、不可冒犯的清贵。

  万潜原本还有更难听的话,这时却突然哑口无言。对着一位端肃的君子,谁好意思一再口出恶言呢?

  他垂下头,缓缓将坐席上的私人物品都收起来,中间几次偷偷打量荀彧,荀彧都在埋头写文书,自然得体,怎么看都胸怀坦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万潜心中还是气不过,沉声说:“曹使君偏爱青年才俊,这也没错,但文若独断公文往来,我等当初迎曹使君入主兖州,难道是为了给文若端茶倒水打下手吗?”

  这是在故意挤兑荀彧,说他专权,谁让别驾从事的职权那么大?

  话音未落,堂外蓦然传来笑声,郭嘉一只脚踏进门槛,朗声说:“文若的茶水,嘉来包揽。”他施施然走上前,轻描淡写地瞥了万潜一眼,“端茶倒水这种小事,您一把年纪,可别和我争呀。”

  郭嘉的言下之意就是:万大人,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给文若打下手都轮不到你。

  万潜正郁闷着,荀彧自问并没有逾越之处,也不愠不火地开口:“独断不敢当,端茶倒水更不敢当。监察幕府,汇总文书,只不过是彧的分内之事。”

  荀彧这样中正平和的态度,倒让万潜十分服气,他甚至开始反思:被贬这件事,或许和荀彧无关。可能就是那个程昱拉着毛玠在挑事。

  郭嘉是来拿舆图的,曹操还在等着他议事,不能耽搁时间,所以他和荀彧打一个照面,就大步离去。

  袁术给曹操写了一封信,说要从兖州借道,北上攻打袁绍。

  注意,这可不是在跟曹操商量,事实上,袁术这厮整军出发以后,才想起来写这封信,他的目的也不是借道,而是意在示威。袁术在信中说,他麾下十七万大军,兖州的陈留太守张邈也同意让他借道。

  所以曹操刚收到信,紧跟着,就传来袁术的军队进入陈留郡的消息。

  对了,袁术还派笔杆子写了一篇讨曹檄文,内容总结起来,大约是这样的:曹操他祖父下边没有,不男不女。他父亲花钱买官,臭不要脸。曹操本人从小不学好,抢人新娘。长大以后丑态毕露,跪着给袁氏的家奴捧臭脚。

  曹操自领兖州牧,还驱逐天子任命的兖州刺史金尚,是个乱臣贼子。兖州的大小官吏,你们把耳朵洗干净,给我听好了:弃暗投明,继续当官,还有赏赐。拥戴乱臣贼子,人头落地,妻妾没收。

  不知道曹操看到这篇檄文是什么心情,反正郭嘉笑到喷了一口茶水。

  州牧军政大权一把抓,所以兖州牧曹操手底下的幕僚一共有文武两套班底。

  一套以荀彧为首,加上毛玠、枣祗等州郡大小官吏,主管政务。另一套由戏璕、郭嘉、陈宫和程昱组成,主管军务。外加曹操的直系军队,和一众部将,大家齐心协力治理兖州。

  郭嘉赶到曹操的府邸的时候,戏璕、陈宫和程昱这三位幕僚,夏侯渊、曹洪、赵云、乐进、于禁、朱灵、牵招等武将,都已然在座。

  郭嘉也不客套,径直入内,徐徐展开舆图,众人皆起身围拢到案前。

  这幅舆图是用一整张羊皮绘制而成,包括了幽、冀、青、徐、兖、豫六州,其中徐州、兖州和豫州画得格外精细,郡县、城池、主要地形都有标注。

  曹操见过这幅舆图,这是上一回去冀州帮袁绍打仗的时候,郭嘉连续几个晚上坐在灯下,就着昏黄摇曳的烛光,一笔一笔勾画出来的。

  袁术的位置已经用朱笔标示出来,一目了然,他驻扎在陈留郡的封丘县。

  下方还有小字注释:黑山别部7、于夫罗1。

  曹操看不懂阿拉伯数字,手指点着注释的小字,问:“奉孝,这是何意?”

  郭嘉手中折扇倏地转了一圈,解释说:“袁术号称十七万大军,其中盘踞在豫州的黑山贼,依附袁术,大约有七万,匈奴于夫罗所部一万多骑兵。袁术本部不到九万人,一大半是强行征用的民夫,精兵大约在四万左右。”

  匈奴于夫罗是被曹操打出兖州,一路流浪,最后人困马乏,不得已投奔袁术的。

  黑山贼属于跨境势力,冀州、兖州、豫州都有。他们暂时依附于袁术,只不过是为了趁火打劫,让他们拼命,想都别想。

  只要击溃袁术,另外两路人马都不足为虑。

  曹操制定出一个针对袁术的作战计划,不过战场上瞬息万变,所以他们还商议了很多应急方案。战略部署确定之后,具体的作战细节、战术实施,就要考验武将的临阵指挥、以及应变能力。

  大事商议完毕,文臣武将先后离席,曹操招手,示意郭嘉单独留下。

  郭嘉以为曹操还有什么事,跟着他移步花厅。

  然后,一连喝下两盏清酒,曹操都只是闲话家常。还打听郭奕的近况,问郭嘉要不要指腹为婚,眼下卞夫人肚子里正好有一个孩子,要是女孩,以后就嫁给郭奕。

  郭嘉想了想,卞夫人肚子里那个,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曹植,“才高八斗”的那一位,将来妥妥的风流少年。不怕不怕,反正当不了他的儿媳妇。

  他又斟上一杯酒,慢悠悠地说:“可以啊,不过这种事,光主公和嘉同意也不算数,要看天意,要是生下一个男孩,那就是我家奕儿没福气给主公当女婿,此事就别再提了。”先把话挑明,免得曹操将来硬配一个曹家的女郎给小奕儿。

  曹操总觉得郭嘉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借着酒劲,曼声吟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郭嘉看了一眼自个儿天青色的衿口,“……主公,时辰不早了,嘉先告辞。”

  “孤听说,奉孝隔三岔五就要上青楼,男女不忌,有时还把人带回府中过夜。为何在孤面前脸皮这么薄?一句诗都听不得。”曹操单手持着酒尊,眸光迷离。

  郭嘉:我冤,那些都是线人署的暗探,青楼那种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比较方便收集情报而已。

  他轻咳一声,展开扇子摇啊摇:“那不一样,露水情缘而已,尝个新鲜,转头就不相认。”原来在别人眼中我是这样的,难怪都说我浪。老天啊,不知道这事让文若怎么想,专门解释会不会显得心虚?

  曹操几乎每天看见这把扇子,但扇面上的字迹太潦草,愣是至今都没能看懂,他听到郭嘉的回答,心中没来由一阵怒气翻涌,一把夺过折扇。

  郭嘉也不在意,拱手作揖,转身扬长而去。

  曹操展开扇子,连蒙带猜,耗费不少时间,终于确认上边写得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浪得一日算一日。人生得意须尽欢,浪得一日算一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郭嘉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荀彧,他是隔三岔五上青楼,但没有乱来过。虽然完全有可能坦白从严,但他不希望荀彧有什么误解。

  他生平第一回 开始在意:去见文若时,他本人的形象。

  于是,某人一连更衣三回,从里到外都精致美观,才佩玉佩剑,袖中藏一只鹦鹉,轻车简从,去找荀彧。

  他一路穿花拂柳,走到荀府后院。荀彧正赤着足,坐在竹席上梳理头发,看起来像是刚刚沐浴过,青丝还在滴水。

  荀彧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喜悦地望着冒冒失失闯进屋的郭嘉。

  文若只穿了一件寝衣,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嗯,锁骨很漂亮。郭嘉莫名紧张:“文若,我……我……”有什么可紧张的?他拧了自个儿一把,敢不敢正常一点!

  荀彧:“怎么了?”

  勇气这种东西,对郭嘉来说,真的就只有三分钟,他垂眸:“我给你变个戏法。”

  他在荀彧的卧房里翻出一只香囊,抬手一掷。

  荀彧以为被掷飞的是那只香囊,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鹦鹉,扑棱棱地飞到博物架上,歪着脑袋娇声念:“俏冤家,春宵恋不休,几番枕上连双玉,一倒一颠眠不得……”

  据左慈说,这只绿鹦鹉会念情诗。

  郭嘉原本还指望着,关键时刻,就放出鹦鹉给荀彧一个惊喜。然而,不靠谱的妖道左慈,您老是不是对情诗有什么误解?这是情诗吗?这是青楼中的露骨艳曲好不好!

  荀彧情致撩人的微微一低头:“所以,奉孝是要和我,春宵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