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义勇仍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店老板送给他的衣服很好看,但他垂着眸子看着那羽织,却满心地迟疑。

  如果真的接受了这份礼物……

  他觉得他会失去非常重要的东西。

  虫师少年不知去向。屋内只有他自己。

  还有水镜。

  富冈义勇转过身,那只水镜仍然蹲在角落里。那是他的模样。如同黑炭一般的中长发,呆滞死气的蓝色眸子。披着一件老旧的衣服,是奇特的拼接羽织。

  像是水一般,身上竟然在荡着一圈圈的涟漪。而且是透明的,能轻易透过他看见背后的景色。

  水镜的形态已经越发清晰了。这是不好的预兆。虫师跟他说过:当水镜凝成实体的时候,就是他死去的时候。

  富冈义勇低垂下眼帘,他看向自己的剑,还有搭在剑上的那只手。手上的老茧与伤疤重叠交错,这并不是一双十分美丽的手,但这是一双非常有力量的手。

  而此刻,手心柔弱无力。宛如一个从未练过剑的普通人。

  身上的力量在渐渐消失,与此同时脑海里的记忆也有大片的消融。只剩下第六感在向他发出悲鸣:想起来——

  想起来什么呢?

  灶门炭治郎离开前对他说了一句话:水镜吞走的是他的绝望。

  那为什么要把记忆都大片地吞没?

  他在这里静坐着。滤过了闹海里所有的回忆。那些悲伤的快乐的过往全部消失。在回忆的尽头只是年幼的灶门炭治郎在雪地里抱着妹妹痛哭,嘴里反复说着的那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哥哥一定一定会让你回来的。”

  他已经忘掉了很多东西,可是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起来。这并非是情绪上的感染,硬要说的话大抵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

  富冈义勇想:自己是不是曾经也向别人许下这种承诺呢?

  那件被折叠得平平整整的羽织被他拿出。他翻过一面,果不其然,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补丁。这件衣服就如店老板所说的一样:只剩下外面还是完好的了。

  富冈义勇细微地笑了一下。这破旧的衣服就像此时的他一样。记忆近乎被洗清的一干二净,只剩下外壳是完好的了。

  被吞噬掉了绝望,就会永远忘记那些推动他努力去追寻什么的人和事。如果是这样,那每天都认识不同的人,和熟悉或陌生的朋友们大声畅谈,尽情高歌,这些能让他充盈起来的新鲜感又有什么意义啊。如果背上了足够压垮人的悲伤过往,就更加不能一无所知地快乐下去。

  师父寄来的信轻飘飘落到地上,轻轻瞥过,能看见分明的一行字:你当初推荐灶门炭治郎来我门下,就是因为他让你想起了……

  想起了什么?不重要了,他自会探寻。

  富冈义勇穿上羽织,步伐坚定、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身后的水镜安静地跟上。

  。

  “流水应该是有声的。”灶门炭治郎低声念着自己之前写在笔记上的话,“但它无声,就说明水下必然存在着某些东西。而水镜已走,那还会留下什么呢。”

  少年虫师站在视觉的死角,他把自己当成人为的最后一道保险。水镜实在危险至极,如果没有他保驾护航,很容易出现差错。但他如果待在一旁……富冈义勇就没办法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寻觅自己的过往。

  富冈义勇对此一无所知。

  他在湖边找寻了很久。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于是他又沿着那天的回忆继续走。从湖边找到练剑的地方。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天上没有星星,只是一片漆黑的寻常的夜。

  他已经有些疲乏了。

  柱的耐力不该这么少。更何况是以耐力见长的富冈义勇?他已经在家里停留了一会歇息,以平时的体力来说,他就算再走那么十躺都不会出一点汗。

  可是他竟然感觉到累了。

  那天也是这样的吗?挥舞了上千次剑,演戏了数遍水之呼吸。疲惫至极,然后干脆躺在地上。

  可是天上什么都没有啊。他思索了一会,这时候该做什么呢?对。唇齿干涩,他一定是想要喝水,所以干脆地走向了湖边。

  他拄着剑慢慢行走,一路走向湖边。

  湖边。

  晚上的风很大。因为是夏风。吹过来的时候会有闷热感。正因为风大,所以尽管是古井无波的湖面,都会响起轻微的流水声。

  怎么会没有声音呢?真是奇怪。

  他跪坐在岸边,安静地舀起一捧水。

  ……不,不该是这样的。

  富冈义勇静谧地看向手里的水。他有些困惑地想着:水怎么会没有声音?——而我,我当时究竟想做什么呢?

  身后的水镜突然发出呜咽状的悲鸣。一瞬之间,这平静的水镜犹如疯狗一般猛地冲了上来,在站在角落的虫师少年凛冽的眼神中,水镜毫不犹豫地伸手。

  ——将富冈义勇推了进去。

  富冈义勇猝不及防。微凉的湖水呛入口鼻之中。背后什么东西压上来,沉重的感觉逼得他别说自救,就连浮起来都无法做到。他努力转过身,想看看偷袭自己,压制住自己的究竟是谁!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即将哭出来的脸。

  啊啊……是水镜。

  他已经跟富冈义勇非常相似了。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水镜的眼眸中有细微的光点,而富冈义勇本人的眼眸之中却仍然是沉沉的死气。富冈义勇想推开他,可是水镜附在他身上,水镜在拼命地诉说着什么,嘴巴张张合合,但是他无法发声,那些嘴鼻张合之间产生的气泡慢慢上涌,湖边没有因此升起一丝波澜。

  岸边似乎有人的影子倒映下来——但这不在意了,不要紧了。碧蓝清澈的湖水中两个犹如孪生兄弟一般的存在相拥,而富冈义勇在此时此刻终于‘听’清了水镜在说什么。

  它……不,他说。

  曾经背负着沉重的回忆,责任,使命感,以及数不清的内疚的那个富冈义勇说。

  “救救我。”

  救救我。

  流水怎么会无声?因为有人投之于水,放任自己沉眠于湖水之中。深沉的悲伤与痛苦是流水都扶不平的尖锐刀锋。

  水镜哭着比划嘴型。

  富冈义勇看懂了,他在说:“我好想……不,我不想死。”

  那是混杂着他人回忆的陌生生物发出的悲鸣。

  耳边是无数的水流冲击的声音。富冈义勇的眼眸渐渐黯淡下去,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才被水镜寄生。

  那天晨起之时,他收到了师父的回信。

  【义勇。我记得你口中的那个灶门炭治郎。

  他确实有来到这里。但是只待了三两天,而后便离开了。他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孩子。我本想将水之呼吸传授于他,让他成为继你和……之后的下一个好苗子。

  但是他拒绝了。

  他背着自己再未醒来的妹妹,坚定地跟我说:他要去找寻能让妹妹醒来,成为人类的方法。

  “谢谢您,鳞泷先生。”他说,“还有,您的徒弟们都很爱您。不论是哪一个。”

  义勇,我并不怀疑他。虽然我只与他相处了短短些许时日,但是我相信这是个好孩子。

  因为他真的很像锖兔。因为他令我想起了锖兔。

  不论是同样存在脸上的疤痕,还是那份决心,亦或是那份温柔。他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孩子。

  义勇,你当初推荐灶门炭治郎来我门下,就是因为他让你想起了锖兔。对不对?】

  锖兔。灶门炭治郎。师兄,师弟。

  富冈茑子。灶门祢豆子。姐姐,妹妹。

  富冈义勇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信末的那一句‘对不对’,勾起了他的回忆,勾起了他满心的痛苦。悲伤以水珠的形式溢出,顺着眼角慢慢落下。他将另一只手覆盖上嘴,不让自己呜咽出声音。

  好痛苦。

  为什么那么痛苦?千万不要想起来啊。只要不想起,他就不会感觉到痛苦。只要不想起,他就不会如此悲伤。他不知道在桌前停留了多久,只是地上的积水竟然汇成一团。泪痕未干的剑士努力振作起来,他挽着剑走出房门。

  用剑来说话吧。用力量宣泄自己的不甘吧。精疲力尽也罢!只要没有力气去回想,就不会难过。

  但当气力耗尽,他看着姣好的天光,活跃的生灵,克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富冈义勇的思绪一片混乱。他走到湖边,看着自己的倒影痛哭出声。

  这里没有人,所以他才能发声。

  他近乎是咆哮着朝湖里的自己吼道:“你为什么还活着?!明明,明明——”

  你才是最没用的那个人。

  “这世道不公,如此不公!!!”

  年幼的富冈义勇拉起……的手,愤懑不平地说:“那上天有的时候应该讲些道理。没有天赋的人为什么还必须承担起重任努力活下去,一无所成的家伙凭什么担得起美名从此一帆风顺下去?这分明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茑子姐姐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头:“这么小就想这么多了?看来我家要有一个大文豪出世了。姐姐好期待你的未来啊。”

  ——锖兔露出了一个哑然的笑容:“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在不安吗?既然如此,和我拉钩吧。我们约好一起活下去,成为鬼杀队的中流砥柱。”

  “你……你为什么还活着?”富冈义勇的眼泪落下来,他的声音因为嘶吼而喑哑成一片,他看着水中的自己,痛苦地大声呵斥,“你怎么有勇气活下去?”

  水中的影子看着自己不说话。

  影子怎么会说话呢。

  富冈义勇怔怔地跪坐在原地,他竟是笑了出来。泪水肆意在脸上,整个人的模样好不狼狈。若是平日的剑士们见到他一定会大吃一惊:这怎么会是富冈义勇?

  可这就是富冈义勇。

  他说:“我恨你。”

  水柱将手轻柔地伸入水中,随即他紧紧地扼住倒影中自己的喉咙。

  他重复了一遍:“我恨你。”

  湖水覆盖上来。

  唇齿渐渐无力。有什么东西随着气力正在流失。水镜伸出双手拥他入怀,神情却是带着痛楚的。在回忆与情感的震荡下,富冈义勇恍惚地笑了,他终于想起:是他自己走入了湖中。原来如此,并不是水镜盯上了他,而是他找上了水镜。

  水镜还在悲鸣。富冈义勇附上水镜的耳边,轻声说:“对不起,但是……请你吃掉我吧。”

  吃掉——并取代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水镜如果能说话

  被迫塞了一嘴实体的水镜(破口大骂):给爷爬,爬爬爬爬爬

  ②谢谢kikasa的30个营养液,谢谢麒麒的5个营养液~

  谢谢智障绪蓝的地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