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小时候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我不是会把很多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人,因此常常被同事说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多亏于此,能够在人群中自然地掩饰自己,这正是我目前学会的最厉害的生存技能。

  但是有一件事,有一个人,是我怎么也忘不了的。甚至后来长大后意识到不对劲,却无论如何也擦不掉那段记忆。

  那是我刚刚搬到神奈川的时候。因为父亲的工作变动跟着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除了有一片海,我看不到任何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那个男人并不在乎儿子的心情,有没有因为和朋友分别而难过,适不适应新环境……在他的眼里,我也不过只是一个生活的附加品。踢不走扔不掉。

  我从来没见过妈妈,两个大小男人过活,我接触到最多的就是一个做家政妇的老婆婆。她总是用隐晦的同情目光看着我,以为一个小孩子看不懂。有时候还会畏惧地低头回避父亲的审视目光。

  她在房子里待的时间很短,我周末在家也不会让她和我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做完饭她就会离开,而那时候的下午就是我的自由时间。

  我讨厌那个房子,总会跑出来到外面漫步。

  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天空,我自己也不记得了。在幼稚园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在傍晚等待很久都不来的父亲直到晚霞漫天,那时候的云非常美,像是能把我带走一样。我爬上了幼稚园的梯子,在最高处站稳伸出手臂,想要摸到他们。

  他们非常自由。

  没有目的地,不知飘到哪里去。他们没有生日,不知何时诞生何时凝集,下一瞬又会不会分开。他们没有忌日,缓缓消散也说不定只是化成了雨滴。

  我想当一朵云。

  哪怕只有一会儿就消失,我也想当一朵云。

  我的名字叫云上晃。这是那个男人给我的唯一我喜欢的东西。我是晃,生来就应该在云上,做一缕自由的日光。

  后来我明白了,小孩子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人怎么能变成云呢?

  刚刚进入小学的时候,我的爷爷寄给了我一个旧相机。他对我也不怎么好,但这是唯一一个我从长辈那里得到的礼物。它很奇怪,看上去旧旧的,也不太好用,但是父亲看到它却有些激动。

  他说这是他小时候用过的礼物。长大后被爷爷强行收回去了,现在给了我。

  我不太想用这个相机。父亲摸过的东西,总是带着他的冷漠气息。

  有一次我在学校的课本上看见了一张摄影,底下有着摄影师名字的小字。那个旧相机或许也能拍出这样的东西,我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拿出来,擦干净。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窗户,外面的街道无聊又乏味,我想拍的只有天空。

  我打开镜头盖,一只眼眯起来,另一只眼通过镜头观察着这个世界。

  天空变成了一个漩涡,把我套了起来。

  这是和肉眼忠完全不同的天空。我跑出了房间,漫无目的地在路边走着,看见很美的角度就抬头拍一张,很快胶卷就用没了。

  那是我几年里最快乐的一天。

  养成了这个习惯后,我总会在周末一个人跑出去拍照。我以为父亲会担心我的行踪,甚至会制止我这样的爱好,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出乎我意料地买了很多很多的胶卷,还翻出来家里不知什么时候保存的摄影书籍给我。我很纳闷,但是他并没有解释。

  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开始大量阅读照相机的知识,怎么拍取景,光圈对焦,虽然还是个小学生,我却早早地走进了摄影的领域。

  遇见那个男孩是在一年后。

  盛夏的雨季,我开始对雨滴感兴趣。他们从云中落下,又从地面蒸发回到云中,像是一个逃不开的轮回。而海洋就是将雨滴收到自己怀中的救世主。

  神奈川的海很美。我有时候会觉得海和天是一个东西,如果倒立的话,或许能看到另一个世界。

  中午还是晴天,很快就转阴,午后的细雨中,我撑着伞来到海岸,坐在路旁的围墙边找着最佳的角度。

  在我身旁不远,有一个快步跑来的脚步声在靠近。

  一个漂亮的孩子抱着画架和小包跑到我身边。

  这里是这片海岸唯一的房檐,往日开门的店铺因为店主旅行而留下这个狭窄的空间供人躲雨。我心中直道晦气。最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不能假装没看见,不能冷漠不能走开。必须挂起面具礼貌待人。

  就像这个男孩的表情一样,虚假不已。

  他笑着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打扰,我也拉动了嘴角。我重新端起相机,刚刚独处时的静谧心情消散不见,脑子里全是身边这个人的样子。

  他淋了雨,用一块防水布盖着画架,自己的头发却湿漉漉的。把画看得比自己重,这一点倒是让我对他有了一点好的观感。

  雨势没有减弱,我的伞架在肩膀上,两手端着相机,脖子有点酸。为了防止雨滴打到相机,我必须用伞挡着镜头,如果自己一个人还能姿势随意一点,但是身边有人就做不出那种不雅观的姿态。

  “可以让我来帮忙吗?”

  我转过头,男孩干净的眸子注视着我,他的手伸出来,我不知该如何回话。

  “可以让我帮你撑伞吗?”他又重复了一遍,把手凑近了一点。我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觉得有点伤人,硬生生顿住了。

  我其实有点需要他的帮忙,但是这个陌生人是我从未遇到的类型。

  “如果你觉得困扰的话,待会可以也帮我撑伞吗?”男孩垂下眼笑了笑,他的脸颊浮上一丝了然,“我想画雨天的海,如果画布和颜料被弄湿会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