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

  “有时候人们会憎恨自己的父亲。”

  Hannibal Lecter自漆黑的深渊走来,在半明半暗中,他的褐色眼睛泛着红色的微光。

  “尽管大部分人对此毫无察觉 —— 他们憎恨贫瘠的故乡将自己禁锢、多舛的命途让希望凋零,却不愿承认对他们或孱弱无力、或残酷冷漠的父亲的憎恨。”

  Barney Matthews独自坐在半码远的走廊里,他让自己靠在椅背上,在这幽深的走廊里,他手上的充电提灯就是唯一的光源。在黯淡的光线里,那些囚禁Lecter博士的层层墙壁、屏障和尼龙网变得晦涩朦胧,几不可见。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和深渊进行一场交谈。

  “Barney,说说你自己 —— 你是南方人,说起话来有股海水味儿 —— 是汉普顿还是纽波特纽斯?”

  “纽波特纽斯 —— 事实上,倒是在两者之间。”

  “西南面的政府保障房住着可不好受,我猜?”

  “确实,所以我们都管它叫纽波特‘坏’消息” (注:即将Newport News谑称为Newport Bad News)

  “听起来真是够坏的。那咱们就来谈一谈你记忆里最坏的事,Barney。”

  Barney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 即使他们时常在晚上谈论阿里斯托芬、弗美尔和Barney的函授课程,可有关自己的那部分总是最难的,但是这恐怕就是谈论以上那些美好内容的交换。当他把这想成一个交换的时候,似乎完成这件事也变得稍许不那么艰难了。Lecter在对面冲他眨了眨眼,他吞咽了一下,捏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我10岁那年,有一回Darwin Jackson到家里来找我父亲 —— 我们都叫他葡萄,因为他那脸色 —— 我听到葡萄跟他说,你啥也不用干,就等在男孩女孩俱乐部 [1] 旁边靠近105车站的路口上,把这袋东西交给接头的人,这事就结了,然后你就能拿到两百块钱。

  当时我们住在西南面的Ridley Circle —— 在16街和杰佛森大道拐角那儿,离俱乐部很近,旁边几个街区也有些HUD [2] 提供的廉价公寓,但这个区很乱,只要不是特别穷,谁也不愿住到那儿去,结果那一块儿最后就变成了毒贩和流氓的聚集地。甚至一些很小的男孩都在四处兜售廉价的hash [3]和poppers [4]。

  那一天晚上,等大家都睡下之后,父亲到了汉普顿大道,他在夜色里等了半个钟头,靠在一根悬了双旧球鞋 [5] 的电线杆下边,直到一群流氓过来把他打了个半死,他们抢走了所有东西,而他一动不动地被打了十五分钟也没有反抗。回家后,他没挨过几天就死了。”

  Lecter坐在黑暗里,把手搭在桌子上,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探入到对方的痛苦中,他细嗅他们,并加以评判,就像是从前在他的心理诊室里所做的那样,痛苦 —— 大体平淡无奇。

  “我得说,这可真是教人失望 —— 人们创造偶像,可轻易崇拜的人到头来不过是尊小小的泥塑像,还没等到他来遮风挡雨,自个儿倒是先从高墙上倒下,化为齑粉了 —— 什么都剩不下。你要是从记忆里回头看看,就发现连它刚造好、还完整的时候,上边浓妆艳抹的油彩都是粗制滥造,红的绿的糊在一块,简陋得让人不忍细看。所以还有什么能满足期望呢?那曾是金光闪闪的,如今都变得黯然失色,向脚下看去,只剩一堆泥土的碎块。”

  Barney坐在那,他凝视着自己的脚下,脸上带着茫然,仿佛还在奇怪他的痛苦怎么能用三言两语就给概括完了。过了很久,他才拎起充电手提灯,跟Lecter道别。他把椅子摆到走廊对面的空房间里,他的手落在黄铜的门把上,那块冰冷的金属被汗水弄得湿漉漉的,在手心里打着滑。

  “Barney,你从小跑步就挺快的吧。” Lecter突然说。他用两根手指叩击着桌面,模拟出一串仓皇纷乱的脚步声。

  Barney怔了怔,然后他笑了起来,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如释重负,“是的,Lecter博士,是的。我跑得很快,而这才是最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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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美国住房和城市发展部(U.S. Department of Housing and Urban Development)

  [2] 美国全国性公益组织之一,在纽波特纽斯贫民区却常变成不法交易处。

  [3] 大麻中提取的树脂物,主要成分为四氢大麻醇

  [4] 即rush poppers,一种烷基亚硝酸盐吸入剂,曾在80年代同志圈内流行。

  [5] 毒贩交易地点有时会用在电线杆上悬挂球鞋作为标志以方便辨认。

  *

  那盏灯沿着幽暗的走廊渐渐地变小、消失了,像一条鮟鱇鱼游走在沉船的废墟里,最终找到了出口,进入了另一个更为广阔的谋杀者的世界里。在这片寂静的黑暗里,Hannibal Lecter看到Will Graham坐在他的眼前,像以往一样,他将要倾诉另一场毫无胜算的征战。

  在他记忆殿堂中那台大键琴的第二层键盘上,哥德堡变奏曲的“变奏13”响了起来,那不断徘徊的装饰倚音带着踌躇和茫然,编织成花冠漂浮在主题旋律线连成的海浪上,托起乐句间连音线的惆怅叹息,上升之后再次下沉。左手敲着钟点,空旷的低音是逆转的时间,带着附点的3/4拍缓慢舞步,从G开始,到G结束 [1],进入心灵幽暗深处的腹地。

  Graham, Will Graham……

  这个主题将属于他。在那里大海翻转为苍穹,昼夜逆行,一切破碎的都将逆转,在这个主题里,他从一个成年人变为孩子,被名为想象的层层高墙包裹着,那上面投射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 骨架已经拔高,却仍是瘦弱,疾走的阳光将影子拉长,像一把仓皇无助的剃刀。那时他已学会将影子投射在他人面前的方式,而心灵则隐匿在别处不受伤害。

  “有时候人们会憎恨自己的父亲。”

  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盛满了局促,他的手正忙着试图抚平衣角上的一处褶皱。他们谈论他的童年,那些乘坐他父亲简陋的小船远航的日子,那些贫穷的生活和他人探究的目光。总是局外人,总是过客,这逆行的潮水行过伊利湖、格林维尔和比洛克西,然后一路向下穿过时间的荫谷,回到那片贫瘠的伊拉斯荒原。在那里,他出生了 —— 足够令人印象深刻,却远不够升华到永恒。

  Lecter突然觉得厌烦。他已经厌倦了扮演一位好医生,用反应性依恋障碍 [2] 之类的话来归类本就不应被归类的现象。Will Graham的某一面让他想到言不由衷的儿童,他有着想要逃离父亲领地的愿望,却并不真的愿意去实现它,他在父权的领地之间流亡,从一个到另一个,他不愿推翻它,那是因为只有跟随它,他自己才能永远保留有儿童的那一部分 —— 他不用去建立新的领地,不用成为新的父亲,更不用恐惧自己身上是否也会带有那种暴君式的残酷。

  他清楚地看到Jack Crawford利用了这点,一个崇拜胡佛高压独裁政策的人、一个父权的行刑者。在他的领地里,众人只是孩子,只是门徒。Will从来无法真正拒绝他。

  Lecter并不反对操纵,他只是对操纵的品味有些苛求。

  他也看到Garret Hobbs是如何迎面击中了Will的恐惧。他让他成为父亲,最坏的那一种,恍若最深的噩梦浮上水面。他一次次地杀死他,他是儿子,他是父亲,他也是他自己。

  缺乏、法规和语言是关于欲望的三种错误的名称,即逾距、犯罪和阉割情结——这些无意识的规定不正是牧师看待问题的方式? [3]

  反俄狄浦斯 —— 我们早已不需要这样强加的自我拷问和道德枷锁,我们不需要资质平庸的精神分析家、一切程式化的符号和僵化的症结分类,也不需要秩序的维护者和那些忧心忡忡的斗士。在疯狂的世界里应该以疯狂自救。这个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自恋-阉割三角,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殖民地,而其中所有的压迫和抗争的主体,不过就是分裂的无意识的自我,我们不需要让他人来对自己存在的合理性提出证明。解构并不总代表破坏与毁灭,驯服的主体也并非总是良善。

  他好奇Will会如何选择。在他造就的引诱之网和试炼之墙中间,他是会保持悲天悯人还是会就此失去平衡。

  “我们现在是她的父亲了。”他观察他脸上涌出的恐惧和错愕,如果可以吸食恐惧,它必定是甘美的。他是她的父亲,杀死了旧的,成为了新的,用最残酷的方式,他成为他自己的噩梦。

  他的手抚上他的肩头,窗缘的阴影投下牢笼,将他们一起禁锢在其中,他是否会是他的空画布和半成品泥塑,他是否能涂画他、刻划他、让他失衡。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品尝那颦蹙间的忧愁。

  那一刻他似乎将他拉到了世界的边缘,在那里,Will Graham忘记了所有来自陌生人的目光,只剩下一种悲凉的孤独,他拉近他,让手指缠绕在那些卷曲的头发深处,感受着温度和微小的脉搏跳动,他倾听着自那具身体内部发出的哀鸣,然后他拥抱了他的恐惧,而Will Graham仍身在别处。

  他会带他穿过阿克隆河和斯提克斯沼泽、穿过死亡的荫谷,一览愁苦之城和永劫不复 [4],直到最后登上那座高山上的环形路。[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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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哥德堡变奏曲变奏13的开始和结束都在G大调主和弦上。

  [2] 即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一种以长期的社交关系障碍为特征的儿童精神障碍

  [3] 德勒兹、瓜塔利《反俄狄浦斯》,其中有大量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的解构。

  [4] 以上地名及引用出自但丁《神曲·地狱篇》

  [5] 环形路(tortura)炼狱高山上最后一层(VII)的平台,也是维吉尔带但丁游览地狱和炼狱之旅的最后一站。

  *

  傍晚以后的Mangrove Mama's开始热闹了起来。这是一间小型的家庭式海鲜餐厅,门口的木质招牌上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抹香鲸,绿色的外墙上也绘有纳瓦霍风格的壁虎图画作为装饰。当点亮里面的灯光时,它看上去很像那种孩子们临空搭建的树屋。Will和Bob坐在圆桌前,一言不发地各自从巨大的、搭配了辣沙司和橄榄的盘子里叉出贻贝和龙虾来吃。

  “我小的时候总在搬家。”Will突然说,像是立刻又对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一般,他把声音压低了:“你知道,孩子们都不喜欢搬家……你到一个新的地方,面对新的人群,不得不重新适应很多东西。”

  对面的男人看了看他,停下了手上的叉子,他看上去很认真地在听,这让Will觉得有些尴尬,他兴许打扰了别人吃饭的速度 —— 可是他又太久没有说话了。

  “你经过的事很多,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他手忙脚乱地捏起一片纸巾,纸巾上也印着一只蓝色的鲸鱼,他在手心里把它揉皱了又展开,然后看到鲸鱼生气地冲他皱起了眉头。

  “你说吧。”

  “今天有人找我,让我去马里兰。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做。你知道,我也挺喜欢修发动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了声带后头,变成了喉头上的一串无声的吞咽。

  “在我来这里以前,在费城也过过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后来眼睛受了伤,就到这儿来修发动机。说来也怪,眼睛不行了,看东西反倒比从前清楚了很多。我没有读过什么书,很多道理也许说不清楚 —— 你看,想去的和不想去的地方是在你心里早就已经定好的,就算是有人把建议摆在桌面上,做选择的那个也永远是你。你长大了,是个成年人了,就再也没什么人能强迫你,做选择总是很艰难,我们总把能得到选择机会这一点视作理所当然,随随便便就放弃了。”

  三个男孩推推搡搡地从隔壁的桌子走过来,看上去醉得不轻,其中一个穿着迈阿密马林鱼棒球队纪念衫的男孩把啤酒杯砰地放在桌上,白色的泡沫欢快地从杯口喷涌出来,在桌面上奔跑起来。“伙计们,跟我们干个杯,今天我弟弟满21岁了,以后可以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他摁着旁边一个稍胖一些、但长得跟他如出一辙的雀斑男孩的头,恶作剧似的把他往前面搡,他们的身上和头发上还沾了不少意大利红酱 —— Will辨认出那些酱来自这家店的扇贝龙虾拼盘意面。

  “结果你们就带他来一间海鲜餐厅喝。”Bob笑了起来,他给男孩们又买了一打Corona,看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远,加入到另一拨喧闹的人群中。

  “Winston他们可以交给我,Edie和孩子们都喜欢狗。老Charlie走丢之后他们总吵着要再养点儿什么。”

  “谢谢 —— 我不知道要怎么谢你,但是,谢谢。”

  “没什么,你会没事儿的。”

  *

  “在胡佛年代我们可以很容易地侧写出犯罪者的身份。”Jack Crawford打开投影仪,他环视着匡蒂科联邦调查局学院里坐着的学员和一同受训的特工,一双眼睛评估似的左右巡视着,仿佛在审查和拣选其中具有些潜力的可用之才:“当James Brussel博士在1957年为纽约炸弹案的主犯做侧写时,他提出以下几点作为警方的搜寻目标:他可能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单身男子;他是第一代移民,信奉罗马天主教;他可能与一个兄弟或是姐妹同住;当见到他时,他有可能身穿一件双排扣西装,而扣子是扣上的。’当警察据此找到George Metesky时,他恰好符合以上所有的特征 —— 只除了他事实上是与他的两位妹妹同住以外。

  而现在,在侧写罪犯的社会身份上比以往遇到了更多的困难。几个月前我们遇到一桩案件,凶手在将一家人杀害后,将杀人现场布置成17世纪Juan de Valdés Leal的静物画中的场景 —— 他将其中一名死者摆放在镜子前扮作画中的死神,用他的手沾了血在镜子上写上“IN ICTU OCULI”[1],在以往的侧写中,我们会倾向于认为该罪犯也许会有艺术史和美术史专业的背景 —— 该专业的教师、学生或是在博物馆、美术馆工作的群体会成为我们搜查的重点,而事实上,当我们最终抓到他时,发现他是一个电梯安装和故障修理工、兼职艺术品伪造师,他的有关知识都是通过盗取JSTOR和ARTstor账号学习来的。”

  Will Graham此刻正站在房间边缘的黑暗里,重新置身于地下60英尺之处 [2],比起那些死者还要深上9倍,越过人群他看着那张被放大的案发现场照片,象征知识的书本和象征财富的珠宝被散乱地摊在梳妆台上,一个男性的尸体被剥除了面部的皮肤,他身披浸满鲜血的被单,以回首的姿势被悬挂在镜子前方,一切都透露出一种诡谲的静谧。Will确信Jack在转身时看到了自己,但显然,Jack良好地理解了自己并不希望于此时此刻在众人面前被介绍的念头。(何况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起头,“嗨,大家好,这就是学院的都市传说,在佛罗里达消沉的醉鬼 —— 一张脸都不忍看。”—— 他为自己竟然能在这一点上打趣而感到一丝轻微的诧异。)他看着那些穿着红衬衫的学院学员们低着头奋笔疾书,而那些穿深蓝衬衫的FBI特工们则以见怪不怪的眼神盯着那些图片上他们自认为有趣的地方猛瞧。—— 他从来都不属于以上任何一个群体。即使是他在这里执教的时候,也几乎从未与听课的学员对视过,他并不具备Jack所具有的那种天然的说服力和让别人产生信赖感的能力。

  “你们需要明白的是,行为科学本身并不是一种巫术。在罪犯的心理中,有一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 —— 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与其早年的家庭生活有关,而这是驱动他们以某种特定方式犯罪的力量。我们必须在现场留下的线索中找出带有这样识别标志的行为,在这一点上,获取知识渠道的多元化在某种程度上对侦破案件是有利的,因为这些犯人在犯罪现场所留下的特异面反而会造成更多的识别标志,从而打上犯罪者个人的印记。我们知道,一场平淡无奇的凶杀案往往是最难侦破的。”

  Will想到切斯皮克湾平缓的海面,在这样平淡无奇的外表下却充斥着如此多的残酷及野蛮的倒退,一个钟头前他还坐在飞机上,看着切斯皮克湾的海面反射着阳光,一座长得让人心惊胆战的白色大桥横跨整个视野。飞机平缓地穿过这片群青色海域的上空,在即将降落的那一刻,仿若是从这稍纵即逝的当下同时俯瞰着过去和未来,1781年战舰的喧嚣声[3]和飞机的发动机声一同在他耳边轰鸣,他知道,这将把他引向又一场陌生而茫然的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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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拉丁语,意为须臾之间,是Juan de Valdés Leal为西班牙塞维利亚慈善医院创作的一副宗教主题静物画的名称,原句出自圣经。

  [2] 匡蒂科联邦调查局学院教学地点当时在约60英尺的地下层房间。

  [3] 切斯皮克湾为1781年美国独立战争弗吉尼亚海角战役发生地。